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江山长情 作者:少夷君 文案 江山永寂,人间长情 他是风流公子,三分微醺卧美人膝,一道卷帘遮掩了他嘴角轻蔑;她是天之骄子,十分清醒睥睨天下,三尺华裳裹住了她弯眉弄巧。 苍生都入不了他的眼,而她心里偏偏只有万民,一个厚颜无耻说深爱,一个装不在意说不爱,中间情意真假,只有他们自己才知。 沈渊:“奈何敬武此生已许江山社稷,难再许你。” 谢三:“无妨,待这江山是我的江山,社稷是我的社稷,那你……自然也是我的你了。” 少夷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大概是一个腹黑忠犬的故事,男女主厚颜无耻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1V1,双C,真的是1V1!没有讨人厌的配角,每一个角色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不过似乎题材好冷,坑品很好的请相信!好文求戳求包养>3<,,卖个萌真是不容易呢~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渊,谢长渝 ┃ 配角:沈洵,少姜,玄姬,谢奕,贺雍,金邬,秦聿 ┃ 其它:   ☆、楔子【小修】   太微山忘星台。   一名须眉皆白的老者捻须而立,忘星台处太微山至高处,云雾缭绕如临仙境,他头顶是苍穹浩瀚,对应天下之分,如罩棋盘。   风起,星海明灭,如生波澜。   久立不动的老者突然一颤,良久,长叹道:“帝星危矣。”   两日后,一只白鸽从太微山天青殿扑棱着翅膀飞出,它脚边绑的信筒中有观星老者给自己云游在外的师弟的一封信,老者看着白鸽渐行渐远的身影,低语道:“一定要找到那个孩子。”   ……   十年后。   太微山听风崖。   少女秀丽如远山的眉皱起,白衣青履,在晨曦的薄雾中犹如一支幽香远溢的素兰,盛开在黛青色的山水间,她拿捏着力道,抬脚踢了踢躺在离崖边不足一丈的少年,出声喊道:“喂。”   躺在地面的少年动了动。   那少年眉目生的极好,天成的风流姿态,即便是躺在瘦骨嶙峋的崖石上,也如倒卧青玉台般风雅至极,宽大的衣袖铺展成一幅从容恣意的泼墨山水。他一睁眼,山巅的霞光尽落他眼中,连同少女美好的剪影,他坐了起来,发如锦缎披在身后,盘腿支臂在膝,歪着头带笑看眼前的少女:“唔,你来了?”   “老头罚你在这里思过,你倒好,兀自睡得鼾声连天,扰了我好眠,”少女轻哼一声,有些口是心非的模样,“怎么赔我?”   少年一怔,随即低笑出声:“是了是了,听风崖隔了濯清池与章明殿,还须绕过十里回廊,穿过长清竹林,再走上一百零八步,就到你住的九秋院了,这般也吵得你不成眠,当真是罪过,罪过。”   他虽说着罪过,却笑意盈盈地看着少女,漫山的春/光都染在他眉目间,少女眉一挑,话被他挑破也不恼,更加厚颜地道:“既然知罪,那么五日后要交的那篇《政要三辩》就拜托你了。”   “……”   “嗯?”   “好,”少年语气温柔,晨露沾湿了他的眉眼,使他的神情格外温和无害,“你要我做的,我都做。”   少女却颇不以为然,嗤笑道:“少来,你这骚包的话我从来都不信。”   “为什么呢?我总是不会害你的。”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   少女挑眉,道:“那,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相对而立,各自为敌,誓要拼个你死我活,你也能如此?”   “呵——”   少年偏过头,晨曦照在他仙人般美好的不可思议的侧脸上,替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格外的真诚,他微笑着握住了少女的手,在少女手背上印下一吻,神情虔诚,如朝拜心目中最圣洁的神祗:“我怎会舍得与你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谢谢大家能看这篇文 最开始敬武只是个框架 我甚至连大纲都没有 凭着仅定的两个主角来构造了这样一个故事 现在看来又很多的漏洞 也有很多的不妥之处 显得离奇而生硬 大概是我的笔力尚且不够 才不能将这一段倾覆了天下的故事写得荡气回肠 但这是我的初心 我希望自己能够将它完成 或许以后我会重写 在我能够掌控驾驭敬武与谢三这两个不世出的人物时 我会给予他们更具有生命力的血肉 这世上 唯独初心不可辜负   ☆、远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奉上!谢三呢是厚颜无耻腹黑至极的男主,敬武是自尊心极强行事果决的女主,第一次写这种设定好紧脏!希望大家喜欢~   “樽满千金酒,尝尽玉盘馐——”   ……   “王孙不知归,且作彻夜留——”   ……   牙城西南的留安侯府灯火明彻,黄练高挂,白琼悬梁,椒兰涂壁,朱毯铺地,此刻已近子时,宴席却丝毫没有散的形容,每位宾客的兴致反而越发高涨,先前献舞的舞姬们已各自寻了席后的胸怀扑入,涂着艳色蔻丹的手端着金樽,软语轻声,宾客以管弦咿呀伴酒入腹,以舞姬媚态销魂噬骨,自然是兴之所至,浑然忘归。   今夜,是留安小侯爷谢长渝的二十三岁生辰。   小侯爷长渝,是南戎一等一的贵公子,多少千金的闺阁梦里人。留安侯与国主有出生入死的交情,西狄曾趁南戎前代国主荒淫无度之际举兵侵来,短短一月时间竟攻下三分之一的疆土,而前代国主浑然不理,成日流连歌姬舞群。国主当时为定王,是前代国主长兄,怒其昏庸,与当时的长宁大将军密谋,集厉营之兵,闯宫将前代国主斩于剑下,传言前代国主当时正枕于舞姬腿上,明英殿内满是荒淫之景,定王怒从中来,未等前代国主有所反应,剑光一闪,割裂殿内靡靡的管弦之声,也割裂了前代国主的咽喉。   后来,定王在满朝呼声当中登基为主,并御驾亲征,长宁大将军随往,领率六万大军奔赴前线秋城。其间战火硝烟之景暂且不提,待将领土逐一收复,国主还欲西进时,长宁大将军却直谏退兵,点出前代国主大兴修造行宫,国库业已告罄,再则国主将将登基,根基未稳,国主再三斟酌,以为然。长宁大将军又请留镇突渌,永绝西狄之扰,国主再允,特封长宁大将军为一等侯,爵位世袭,后带兵还朝。   留安侯这一守,便守了二十五年。熙定二十年,留安侯送第三子谢长渝入牙城,道是边境恶劣,望此子能居于牙城,安度此生。国主念昔日情谊,便赐了座一等的宅子给谢长渝。留安侯疼爱幼子,将留安侯世子的位子给了谢长渝,战功赫赫的留安侯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是忠义两全值得敬佩的人物,世子谢长渝今后定是要袭承留安侯爵位的,是以牙城的人们也尊这位小世子一声留安小侯爷。   牙城四季如春,墙头一年四季不绝的繁花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而谢小侯爷甫一入牙城的长和门,便成了牙城的另一道风景。   想当时的场面那是人山人海,众人蜂拥着想要一睹这位传说中风华绝艳的留安侯世子的真容,比较比较这位世子与同样以俊美著称的恭王到底谁的风姿更胜一筹。等啊等,从鸡鸣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四月的艳阳天,百姓们个个被春风吹得昏昏欲睡,姑娘们站了一天,精心描绘的妆容都被汗沾花,嫩白的小脸红得如同才从蒸笼里出来的寿桃馒头一般,却依旧挤在长和城门边热切地等待着小世子的到来。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弯勾月悄悄地爬上了鲜嫩的柳梢头,留安侯世子终于骑着马姗姗而来。   据当时在场人士透露,当谢小侯爷骑着玉骢马从城门缓缓走入,原本躁郁的人群瞬间安静了。   那是怎样才能形容的风流场面,来人紫衣白马,雍容尔雅,意态风流。锦缎一般的黑发束在白玉冠中,冠边簪着两朵桐花,一紫一白,盛开得烂漫而热烈。月华流转过他惊为天人的眉目,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玉辔之上,是上好的美玉,温润自生暖意。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众人的注视中走来,春夜的暖风吹拂他的衣袂,翩然而起,自成风流姿态,像从仙境中分花拂柳而来的仙人,艳了世人的眼,摄了世人的魂。   这是真正的天人之姿。   凡花俗物都只能沦为陪衬,他一人卓然立于天地间,造化之钟毓,天地之灵秀,都集于他一人之身。世间除月华与他,再容不下别的景物。   一般只有女子才会簪花于发间,可簪花的他却丝毫未见阴柔之态,反觉合宜,自那天起牙城掀起了一股男子簪花的潮流,枝头的桐花被追赶潮流的众男子们洗劫一空,紫衣玉冠外加一白一紫的桐花,成了牙城男子外出装扮的不二选择。   由此可见,所谓的风流人物,必定是能引领一时风气与潮流的人物。   留安老侯爷远在突渌铁骨铮铮镇守边疆,留安小侯爷在帝都牙城享尽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人人都艳羡这小侯爷上辈子积福积德,才换了今生这般好的福气。   好福气的谢小侯爷正斜撑在桌席上,另只手松松衔着玉杯,流光璀璨的眸子带了三分醉意,在放浪形骸的宾客间逡巡,有舞姬来投怀送抱,他也不拒绝,搂过美人,剥开挂在肩头聊胜于无的薄纱,俯首在如皓雪的肩品尝。舞姬身躯一颤,谢长渝抬头,又在那两排浅浅的齿痕上辗转轻舔,舌尖带着温热的湿意,舞姬顿时羞红了脸,却将长腿悄悄抬起,未着丝履的幼白脚趾在谢长渝腿侧有意无意地撩着。   这一景看在席上众人眼里,都浮起揶揄的笑意,不少人掉转头念着非礼勿视,另有些平日里与谢长渝亲厚些的却叫好出声,还吹起来响亮的口哨。   谢长渝终于放开美人的肩头,捏住美人的下颌,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笑着招手让侍仆将舞姬带去后院。然后端杯起身,杯中的酒倒映室内的金碧之色,潋滟难当,谢长渝带着醉意,向众人赔礼:“今晚多谢各位赏脸,谢三不胜酒力,仅以此杯再谢,便先歇去了,各位慢慢尽欢,不醉不归!”   有大胆些的讲出了口:“小侯爷是怕美人等得急了吧?”   又有人出声道:“胡说什么,是小侯爷等得急!”   还有人扫过席间众人,有些诧异地问道:“咦,却不见晋先生,先生何处去了?”   谢长渝眼底波光一动,却是冷意凝住,那人知道自己戳到了谢小侯爷的痛处,讪讪地端起酒杯:“某说错了话,罚酒罚酒,望小侯爷海涵。”说罢,果真爽快地干了三杯罚酒。   意味不明的笑声渐渐蔓延开,谢长渝笑着干尽杯中酒,又有人不依不饶让他再干三杯才放离,他依言干了三杯,才被侍仆搀扶着离席。   转过九曲廊,原本脚步蹒跚的谢长渝突然站定,双袖一掸,搀扶他的侍仆猛地伏身跪地,一人拿出方洁白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拭腿侧的衣物表面,他眉一挑,像远山云雾乍开:“别擦了,服侍本世子更衣。”   侍仆退开,低低答了句喏,谢长渝负手往前行去,声音里再听不出丝毫的醉意:“砍了刚刚那个女人的腿。”   他身后的屋内,灯火通明,酒宴彻夜未散。   *   谢长渝才走至房门前,正欲迈入,却听得一声轻笑,笑声像林下的风,却又带着孤梅的傲意,他眼底掠过奇异的色彩,转身向庭中看去。那是怎样的一道月光,越过墙头在石砖上投出清晰的阴影,她堪堪立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袖手怀中,欺霜赛雪,见谢长渝回头,下颌一扬,只笑着未出声。谢长渝也学她将手拢在袖里,一副醉眼迷蒙的模样倚在廊柱上看她,看她远山一般的眉,横波一般的目,永远挺直如竹的脊背,以及…那如柳一般缠绕竹上的纤细腰肢,她衣角绣着一朵金兰,衣袍随风鼓动间那朵兰竟亮得刺眼,谢长渝微眯起眼,打破这庭中的寂静:“敬武公主深夜造访微臣府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要与微臣相商?”   沈渊白衣青履,乌发冠束立在那里,听谢长渝这么一问,怀在袖中的手臂略略抬高,眼底蕴起揶揄的笑意:“本宫听闻今夜留安侯府佳宴如斯,引牙城纨绔流连忘返,特来参谒。谁知不慎迷途误入小侯爷后院庭内,撞破小侯爷的春宵好事,实在是罪过罪过。”   她嘴上说着罪过,面上却无丝毫悔意,谢长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开口三分醉意:“不过金杯玉盘,也算得佳宴?”   又伸手向她,骨节分明的手在月色下连指尖都透着风流的光,他掌心有一枚朱砂痣,如最艳色的胭脂,又如最珍贵的心头血。沈渊挑挑眉,谢长渝一笑:“殿下不提,那只能由微臣来开口,殿下既然前来为微臣庆贺生辰,那么,礼呢?”   沈渊直直看着他,那只手的姿态似极了邀约,檐下的那个人眉眼艳极,骑马走在牙城街头就是一幅花开风流的盛景。她心底一声轻叹,面上带起笑,一字一句的说:“谢三,我要和亲去禹国了。”   谢长渝的手一僵,随即在虚无的月光中一握,收回胸前摊看,那枚朱砂痣在月色下越发艳红,他嘴角持着笑:“哦?那真是一份大礼,恭贺殿下。”   那笑像是花期将逝的昙花,却一直不败,沉寂的夜突然起了风,将庭中那几树矮樱吹得簌簌生响,长久的沉默后,谢长渝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声音轻得像叹息,温柔又多情,沈渊笑了笑:“月前闻远出使禹国,与禹帝所拟的盟约。”   谢长渝听她这般回答,眼底有光掠过:“所以连殿下也被蒙在鼓中,是吗?”   她就直端端站在那里,像月下的一只白荷,亭亭而立,带着默认的神情,谢长渝握着月光的手又摊开,手臂垂下掩在袖袍内,依旧是很轻的声音,带着无奈:“殿下,你又在骗我了。”   以她在南戎朝堂的雷霆手段,怎会被当作一颗棋子而不自知?八岁作《臣论》,十二献《国策》,十六创荒云骑威震中州。他犹记得熙定二十一年的那场内乱,太子逼宫,皇城十三禁关,已破十二,叛军直指青霄殿。最后一道门前,她只身立于城楼之上,玄衣银甲,铮铮风骨,手持弓箭,箭矢三发,如流星火石。第一箭,凛然杀意生生逼退为首的太子丈余,第二箭,正入太子坐下战驹前腿,直钉入地,战驹霎时前伏跪地。未等叛军有所反应,第三箭穿喉而过,消弭了这场皇权之争。   自那之后,国主因此事心力交瘁而病倒,而她却在朝政国事上一展锋芒,手段果厉,行事稳重。谢长渝出入宴请时常听朝堂之人议论纷纷,都说那敬武公主许会是南戎第一位女主。   “难道天命帝女的传言是真?”彼时,钦天监在醉酒后的喃喃自语入了他的耳。   天命帝女,兴我南戎。   衮服加身,九章之纹,谢长渝一杯酒入喉,觉得登极于她,应是理所当然。   要他相信她会甘于屈服联姻的枷锁?谢长渝嘴角的笑变得冰冷:“殿下自己的主意,别拿国主与闻大人当幌子骗微臣。”      ☆、晨曦   “哦?”沈渊似笑非笑,一瓣落樱在她肩头,偏生出无限的缠绵,她看着谢长渝,“世子此话怎讲?”   谢长渝风流绝艳的眉眼像是封藏千年的冰雪,月光落在他眉梢都被冻住,他眼底含着霜,字字句句如冰锥:“我不知你?”   只这一句,沈渊浑身一震,竟是难再开口。   他知她,胜过她知自己。   世人道她声名胜极,天纵英才,指掌翻覆间南戎风云尽变。熙定二十一年那场宫变,她只身立于城头,冬月的风如刀锋,振袖间欲割裂衣袍,铁甲在身,长弓在手,她手心却浸出薄汗,十二禁门已被沈洌踏破,而第十三道禁门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任何防守,这是皇室尽知的事情。厉营甲士五千,个个以一敌十,那时荒云骑还未创立,只她一人镇守第十三玉京门,高高城门上风霜无阻,尽数落在她肩头眉梢,铁骑纷沓而至,震裂青石宫砖,为首的是她那骁勇善战的大哥,带着想要颠覆皇权的心,向她走来。   那天的风雪是带了香气的,极淡的一丝,却被沈渊捕捉到,“温骨香”——南戎贵族常用的香料,再寻常不过,然而那天太子出兵前饮过下属递来庆功的玉露酒,温香软玉,最是销魂。   所以她才能三箭逼退并射杀太子,“温香软玉”的毒,能让人神思恍惚并浑然无力,她只在一人口中听过这种毒。   谢三。   他知她会独身立于玉京之门,所以他让潜于太子身边的心腹递上玉露酒,在禁宫燃起温骨香,她从城头下来,皑皑风雪中,见他立于铜铸纹龙的香鼎旁,大氅迎风而扬,是琼枝玉树的风姿,凡物难匹。温骨香入鼻,淡了她周身杀意,他只笑吟吟一句:“恭贺殿下。”   七成的风流意,三成的卓然骨。   沈渊定下心神,目光破过谢长渝周身冷意而去,直直与他对上:“世子不贺?”   谢长渝目光骤然紧缩,像是一根锐利的针,扎入沈渊心口,欲拔还休,只听谢长渝一声朗笑,清风明月下牙城花开满墙头,却因他失色,他笑着,毕恭毕敬地说道:“恭贺殿下。”   他笑中带着冷意,一声贺毕连告退的礼也免了,径直拂袖而去。沈渊眯眼看着他隐入房门中,房门嘭地一声关上。   “影。”   庭中矮樱簌簌而落,竟是显出一个人影,那人带着狐狸面具,转瞬跪在沈渊身侧,沈渊恍若不知,前院的酒香飘来,她勾起嘴角:“回吧。”   *   沈渊刚刚出留安侯府,就遇见了沈洵。   恭王沈洵才从留安侯府的夜宴上脱身,月白衫子还沾着舞姬的艳香,疏朗的眉目在翻身上马间惹来路人惊艳的眼光,他本想径直回去,却不防间从巷口负手而出的沈渊。沈洵眼底情绪莫名,却策马而去,停在她身边:“敬武长姐。”   沈渊抬头,正见沈洵清风朗月般骑马而来,对他一笑:“怎么这就回去了?谢小侯爷的宴可是彻夜不歇的。”   听这话,沈洵笑道:“敬武长姐便别再说了,明日若带着一身酒气上朝,又要遭父皇的骂。”   沈洵受贤王沈潾排挤多年,一直碌碌无为,然他素来与世无争的性子让他也乐得清闲,浑然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亲王模样,风流名声直逼谢长渝名列牙城子弟第二。沈洵眉目疏朗如月,与骚包的谢长渝不同,自有另一种飒然无羁的风姿,无怪乎世人将他与谢长渝相提,冠以“谢风流,沈无羁”的名号。无羁无羁,世间当真有人能毫无羁绊?沈渊眼底笑意淡淡:“父皇无外乎是恨铁不成钢,你却将这份厚望避如蛇蝎。”   沈洵毫不在意:“你与二哥尚且不足由他差使?那还有三哥与四哥,再不济拿五哥抵事,老七大抵也比我出息,厚望?与我何干。”   马上的少年衣袍微敞,提及朝政时面露不屑,是金丝笼也困不住的山林之风,高旷豁达,不愿为束。沈渊失笑:“是,数你偷闲为最,闻远从禹国回时捎了罐神扶银针给我,你明日来,一同品品。”   说罢,她转身欲走。沈洵想也不想便上前拦住,通体黝黑的骏马在前,沈渊头也不抬,不看沈洵,只问:“还有事?”   沈洵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南戎百年一出的明珠也分不了她十分之一的光芒,白衣青履这般寻常的打扮,大街上随意一抓便是一大把,但谁也没有她那一份风华,白色衣袍下隐着的青色丝履,像水中展开的莲叶,每走一步,地面都像会绽开一朵莲,而莲是她,孤傲生于湍急水流,韧然不屈,撑起延绵的山河,万家灯火映在她波澜不惊的眼中,像是付之一炬的火光,烧得他神思一晃。沈洵想起昔年在鲤池旁,她喝退欺负他的老四与老五,静静看着他脸上的泥土,一张手帕递来,她说:“沈洵,我沈家的儿郎,断然没有被欺辱的道理,就算是骨肉血亲,也是不行。”   那字字句句凿金断玉,刻入了他的心。   那时他仅仅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是南戎国主一时兴起随意临幸一个宫女的结果。一夜的恩宠不过尔尔,南戎国主草草封了他母妃一个贵人,就放置不管,诺大的春深殿犹如冷宫。他母妃有一副好嗓音,那日就是夜色中如黄莺清啼的缠绵曲调,俘获了帝王的心,他听着母妃日日在空旷的殿中唱,唱春/色留不住,唱庭中柳已枯,唱帝王薄情,唱人生何苦。   是,人生何苦。   因着母妃卑微的出身以及不受宠爱,在后宫里受尽冷眼是难免。他到了入太学的年龄,却迟迟无人来领他去,他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姐,除去那个被天机门带走的长姐,其余的人都不与他亲近。   更恶劣的是仗势欺辱,以老四老五为最,其余的人看见了也就是立在一旁看着,笑他的窝囊形容,让老四老五更加无所顾忌。   他只记得母妃告诉他的一句话,那是母妃唯一教过他的东西。她说:“要想活下去,就要忍辱负重。”   鲤池那日还算轻的,他只是沾了些泥在脸上,身上挨的拳脚他已不觉得痛,他把头顶抵在地面,背上又挨了老五的一脚,正踢在前日被老四的石子砸中的淤青上,这才让他嘴角扯了扯。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厉:“你们在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那个自出生就被天机门带走,养在宫外的长姐,传言中的天命之女。   她穿着雪色的衣衫,衣袖偏长,发髻干净利落,却比他平日见的那几个穿着华贵花哨的姐姐更像一个公主。她定定地看着这边,那目光像是千钧的弓矢,看的老四老五心中一颤,停下对他的殴打,他缓缓直起身,却是沉默地盯着地面,没有看她。   其实是觉得无颜对上那样的目光。   后来她字字珠玑,如万矢齐发,将老四老五斥得面色青红交加,羞极败走,他就那样跪在地上,看着她徐徐走来,那一袭雪色的衣袍停在他面前,青色的鞋履,像是夏日最遮阳的叶。   他终是抬头,烈烈骄阳中,他望向这一刻对他来说有如天神的少女,望进她眼底的浩瀚之海,如九天上乘扶摇而起的凤凰,展翅间便是灼灼华光。   他母妃告诉他,忍辱。   她告诉他,不忍。   他最终站了起来,接过那方整洁的手帕,在她离去后,小心地收在怀中。   而现在,那方手帕依旧在他怀中,烫得他心惊。   他清风般一笑,吹落一地残红,握辔调开马头,道:“无事,夜深春寒,长姐早些归府。”   *   第二日清早,沈渊正在后苑中练剑,清肌玉骨风姿隽秀的谢小侯爷衣袂翩然直入公主府,宽袖起落间不染一丝尘埃地坐到石凳上,含笑对管事徐安道:“劳驾,神扶银针。”   沈渊正一剑劈下,罡风卷落就近的矮灌枝叶,徐安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自家主子,沈渊接过侍仆递来的素锦拭剑,颇有磨剑霍霍向谢小侯的意味,而谢小侯爷视若无睹,勾唇一笑,亮出招牌的白牙:“早。”   神情自若的谢小侯爷起身从玄姬手中拿过揩汗的锦帕,捋了捋袖,精致莹白的腕骨□□在晨光中,惑得人目眩,那腕比腕上的玉珠串还要透亮,生着温润的光,谢长渝噙着笑,走到沈渊身前,飞扬入鬓的眉微微挑起,流光璀璨的眼中有漫天霞光,他端丽如仙人,修长的手优雅地拿着锦帕,指尖隔锦抵在沈渊前额的肌肤上,一寸寸擦拭而过,温柔地说道:“殿下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这般风流温存的景象让满院子的人一时忘了手中的事情,徐安是首先反应过来的,老谋深算的他当即拽了离事故现场最近的玄姬一把,果然下一秒,沈渊手中的“纵何”一横,当胸向谢长渝斩去。   凌厉的剑风将圆石几上刚刚才沏好的神扶银针扫落,釉色青花的玉瓷杯盏眼看就要应声而碎,谢长渝啧啧叹息一声,斜身弯腰接过其中一盏,竟稳当当分毫不洒,随即飘然退至三丈之外。他落定后端立在树下,宽大的袖袍悄然垂落,如玉的手腕露在外面,捧着盏神扶银针,茶香袅袅,水汽氤氲,落花簌簌。谢长渝眉眼生香地看过来:“一大早殿下就如此大的火气?别可惜了这神扶银针,可是微臣最爱的茶品之一。”   沈渊嘴角一抽,这人喜怒不定鬼话连篇,昨夜在侯府外和沈洵的那段对话定是被他听了去,这才一大早胆大包天地“闯”公主府。沈渊想起他昨夜的最后那个神情,心底一软,但仍是横剑在前,冷笑道:“何方贼子擅闯公主府,来人,拿下!”   “真狠心——”眼见公主府内的侍卫纷涌而出将他团团围住,谢长渝叹道,“都说女子薄情,从前谢三不信,如今看来,却是错付了一片痴心。”   领头的侍卫长韩元分明是憋着笑,谢长渝慢悠悠捧起茶盏轻抿一口,沈渊眉一挑:“拿下!”   “喏!”   敬武公主府的侍卫都是沈渊亲自挑选的,个个身手不凡,但谢小侯爷是后苑的常客,公主的这道令他们自然也是知道轻重的,所以只见刀光剑影中谢小侯爷姿态悠闲,端着茶避过一刀,向石几旁的沈渊深深看一眼,转身躲过一刺,又向沈渊深深看一眼…如此循环,瓷盏中茶水一滴未洒,沈渊被看得不胜其烦,喝道:“停!”   众侍卫齐刷刷停下了攻击,谢小侯爷笑眯眯看着公主。   沈渊撑额摆了摆手,对韩元道:“退下。”又对谢长渝招招手:“茶冷了,过来坐。”   小侯爷施施然端着茶过去,路过韩侍卫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韩元:小侯爷加油!   谢长渝:承蒙侍卫长吉言。   侍卫们应声退去,谢长渝端茶坐到沈渊对面,一分不差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墨锦般的长发高高束起,却是最简单的式样,干净利落,前额没有纤纷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像白生生的月,一双眼透澈明净,却深不见底,似万里山河尽在其中。因着练剑才歇,脸颊额上蒸有薄汗与浅淡的烟霞,才替她将天生的尊贵威仪稍减,平添一分女子的妩媚。她不经意抬手以帕拭汗,细致的腕骨被裹紧的袖口藏起,他却能想像那一寸水晶骨,生着清淡的香,如林间的风一般,闻之醍醐,心神俱醉。   谢长渝悠悠品着茶,却是在品她。   沈渊将额上的薄汗拭去后,又开始擦拭“纵何”,那是她出师归宫前师门赠予的宝剑,传为取极北极汵山巅冰雪下所埋的千年玄铁所铸,削铁如泥,通体生寒,即使夏日也冰冷如斯。她仔仔细细擦拭着“纵何”,谢长渝仔仔细细看着她,一会儿过后,一只莹白的手递到了沈渊面前。      ☆、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铺垫可能会有一点啰嗦,><果米麻瑟~求收藏么么哒!   沈渊顺着那只手看上去,谢长渝明媚的眼一弯,和煦如三月春阳,且有些恬不知耻,道:“方才沾了殿下额前薄香,现归于原主。”   沈渊嘴角一抽,“纵何”凛凛生风地向那骨节分明的手劈去,谢长渝“哎”一声,本是虚抬着的手避开那道剑风扣在她腕上,谢长渝眼底又浮起常见的揶揄:“殿下近来火气好大,不过是一指薄香,这便还与就是了。”   说着,玉白的指尖挑开她束腕的缠带,在所扣的香肌腻理上摩挲片刻,在晨曦中竟有几分的旖旎。   被他扣住命门,沈渊不动声色挑眉,缓缓道:“谢三,你越发大胆了。”   谢长渝更加开怀:“蒙殿下恩德。”   再不与面前这腹黑小侯爷作口舌之争,沈渊任由那只手在她腕间勾划,修丽的眉慢慢扬起,如挑开漫山云雾恍见的霞光,艳色乍现,衬得她威仪天成,自有睥睨苍生的姿态。谢长渝微眯起眼,收回扣住她腕的手,又端起那盏玉瓷,慢慢品了口茶,起身道:“微臣还与李公子有约,便不扰殿下与恭王了。”   沈渊回头,才见沈洵立在拱门边,新开的白杏不及他一身白衣如雪,探过墙头,引得蜂蝶相逐。谢长渝缓步途径他时微微一顿,和煦地对他行了个礼,那礼敷衍又随意,但若要挑错又嫌斤斤计较,惯是谢长渝作风,沈洵面色冷清,也未计较,任谢长渝宽袖飘飘扬长而去。   扬长而去前,谢小侯爷还回头给敬武公主送了道春光烂漫的眼风。   沈渊哭笑不得地看着谢骚包走远,才对沈洵招手,沈洵抿唇行过来,只冷冷地看着沈渊来不及掩上的半截腕骨,像是冰雪,又像梨花酿成的酒。她让人来将刚才打碎的杯具收了去,对他道:“本是沏了壶银针等你,哪知被谢世子夺了去,最宜神扶银针的月石泉水今日已用了,便换别的罢,想喝什么?不如沏你平日最喜的长生蒙顶?”   沈洵的面色本随她的话越发冷寒,到最后一句时却冰雪消融,他盯着她的眼,颔首:“听长姐的。”   一壶长生蒙顶沏上,满苑和风茶香,沈渊屏退了侍仆,后苑中只剩她与沈洵两人。氤氲的水气中,沈洵听见沈渊的声音传来:“此番我和亲往禹国,朝内的事你须多加仔细。”   沈洵面色不明,嗯了一声:“是二哥?”   “沈潾最近动作不小,厉营将领调动频繁,前日父皇提了个叫傅缇的,”沈渊神情沉凝,“看似与沈潾不睦。”   察觉出她话里的深意,沈洵从茶中抬起头,眼底有笑意,道:“看似?”   沈渊下颌抬起,神情在朝晖中格外神采飞扬,国色倾城,让人心醉神迷:“沈潾的性情岂能容忍此等事情发生,尤其是将原来是他心腹的徐麾直调往刘悫军中,他一反常态没有再三阻止,而且此次调动中似乎还有他的手笔。我令暗卫查过,傅缇其人,在沈潾所掌的厉营中,多次与沈潾意见相左,挑沈潾错处挑得一针见血,让沈潾颜面无处可放,的的确确是个人才,仅仅入营两年,便拜为正三品威虎将军,统率厉营。”   沈洵眉一挑:“也是怪哉,二哥睚眦必报的个性,整个厉营尽在他掌握中,说东不敢往西。这个傅缇与他为敌,一路平步青云应该算是父皇企图制约二哥的棋子,但这枚棋子活得如此顺利,没在半途出个什么意外夭折,倒也不辜负父皇的一番苦心。”   他手中的瓷盏轻放在青色石桌上,抬头看沈渊一眼,只这一眼就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傅缇若不是城府惊人处处谨慎,那根本就是二哥的人!而刘悫与四哥交好,调往刘悫军中的徐麾直,根本不是分割孤立二哥势力,而是二哥与四哥连成一气。”   “好一出暗渡陈仓,这两个最不可能结盟的竟然连在了一起,”沈渊冷笑出声,“且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长姐,”沈洵看向她,不明晰的情绪在他眼中掠过,转瞬又是一派皓月清空,“或许内乱将起,你依旧要去禹国?”   “为什么不去?”沈渊神色淡淡,对沈洵说道,“近年南戎国力式微,西狄蠢蠢欲动,多有迹象表明对南戎出兵便在这几年。留安侯老矣,不知尚能饭否,朝中谁能当此重任?刘悫?还是宗赫?一个与沈济结党,一个不学无术军阵不识。荒云骑虽勇悍,如何能以五千敌数十万?”   “倘西狄来犯,”沈渊一声冷哼,“你放眼军中,有多少士兵堪与一战?”   “都说南戎尚武,谁知历经多年这传承的习性已近湮灭,积累的好逸恶劳如恶疾爆发,原先力能扛鼎的力士,如今一身肥膘醉酒青楼,”她眉眼间闪过痛惜之色,“国之不幸,莫过于忘本!”   沈洵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的长姐,南戎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武公主。她惊才绝艳,是不世出的风流人物,才华极盛文韬武略远超南戎皇室中任意一人。幼时他是仰望着她的背影长大成人,企图与她并肩,他曾以为她的心是那金龙环雕祥云蒸腾的皇座,后来他渐渐明白,她心中装的是天下黎民,是南戎一国的兴衰。   她难得醉酒,偶有一回得见,是太子叛乱之后,她平乱有功却未受封赏,国主不满她狠厉的行事风格,当朝怒斥她罔顾血亲之情,她立于朝堂之上,背脊笔直,冷淡的眼神中带着讥诮的情绪:“那么儿臣请问您,当年您斩杀前代国主时,顾念过与他的血亲之情吗?”   国主大怒,一旁的右相温胜知出言:“殿下此言差矣,前代国主昏庸无为,以致国难,陛下救南戎于水火之举,殿下如何能较?”   此言出,满朝附和者众,她负手任由千夫所指,神情冷然:“哦?这么说来,只要是救南戎于水火,便能谅?”   群臣愕然,国主神色不明,一阵骚动之后,温胜知再开口:“殿下此言怎讲?”   沈渊冷冷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丢在温胜知怀中,温胜知打开一看,竟是一卷南戎舆图,南戎国地势狭长,西南一面隔海与禹国相对,而西北又与西狄禹国接壤,呈弯勾状。而这幅舆图西北部从堂河向北的约莫十来座城池用朱笔描出,其上用西狄文字标注有各城兵力分布换防等等事宜,右下的印鉴熟稔,温胜知大骇,自治僭越,急忙阖上让内侍呈往丹陛之上,国主接过图卷展开时一怔,随即面色铁青,手背青筋暴起。沈渊目光如刀锋一般昂然看向金龙座上的人,讽道:“堂堂一国太子,为得权柄,竟不惜以十三城为饵勾结西狄宵小,卖我南戎河山,如此无德无义不仁不孝之徒,父皇能容,敬武难容!”   其言一出如投石入水,激起哗然一片,军机阁侍郎冯桓最先回过神来,皱眉道:“殿下若无十全的证据,这等叛国的罪名休要乱加于先太子身上。”   很好,是先太子,而非废太子。沈渊直直向冯桓看去,那目光让冯桓背心一凉,他又硬着头皮再道:“还请殿下出示证据!”   “证据,”她流云般的衣袖一拂,声如破竹,压下金碧辉煌的朝堂中所有嘈杂的声响,“带厉营统领!”   “喏!”   片刻后浑身是血的厉营统领被反手捆着押入殿内,他狭长的双眼半阖,却阴鸷地一直盯着沈渊,沈渊微笑着回视他,他突然恶狠狠地向她啐去,一口血水整落在她脚边,沾污了地毯与她的鞋履。   她却不以为意,声朗朗若白日当空:“苏齐?”   男子血污满面,干涸的血浆凝在发间,将披散的发也粘成一簇一簇,整个人煞气遍布,看在众人眼里端的是狰狞,他听沈渊呼出这个名字,颇不屑地将头埋下。   沈渊轻笑一声,又继续喊道:“察哈尔多吉!”   这一声如利剑,直刺向押跪在地上的男子,男子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那华服广袖的女子,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   与此同时朝堂中的群臣一阵哗然,连同金龙座上的国主面色也阴沉了几分。   西狄的察哈尔族,是西狄王族的御用将族,此族祖辈曾与西狄王族立下血誓,其子孙后代唯王室独可调遣,万死不辞。   察哈尔族人竟然混入厉营并且担任统领?众人面色惶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一个将领突然出声质疑,他道:“不对,苏齐是京郊人士,这点调军籍查阅为证,并且厉营招兵极为严苛,察哈尔一族再手段通天,也难以瞒天过海。”   “厉营选人严苛,重重关卡,是不易混入,并且苏齐确确然是京郊人士,十六岁入伍,执长戟,护我南戎河山,然,”话锋急转直下,她突地逼近跪地之人,长袍飞扬如展翅的鹤,粼粼晨光从她袖面流动而过,细瘦纤长的手指贴近男人鬓角,指尖捻磨后用力一撕,只听“嘶——”一声划破晨光见上下浮动的尘埃,一张洁净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鹰眼勾鼻,正是西狄人的特征。   一时殿内安静如斯,沈渊一手拎着薄如蝉翼的□□,一面环扫殿中群臣,她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力量:“但如果是在苏齐进入厉营之后,由太子和西狄所施的桃代李僵之计呢?”   “士兵入厉营后当即与其宗族划绝关系,即为死士,如此,亲人不得见,最大破绽则除,且厉营统领向来单处一帐,非操练议事不与下属相见,”她笑得温吞,却无一人敢直视她的目光,“这么一来,除却统辖厉营的太子本人,谁能知苏齐已非苏齐?”   还有人欲出列反驳,沈渊抽出一旁侍卫腰侧的佩剑,反手一挑,跪在地上的男子后背的衣物被刺啦一声划开,露出蜜色的肌肤与一块狰狞的烙印,但可以清晰辨认出那是一个鹰样的图纹,见识略广的人已面露难色,国主在那个烙印暴露在眼前时猛地握住了金碧的龙头椅臂,手背青筋暴起,沈渊深潭一般的眼睛讥诮地看着国主的一举一动,她将长剑倒提在背后,眼中的光芒胜过剑锋:“草原之鹰,察哈尔家族家徽,何辩?”   跪在地面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了沈渊一眼,才缓缓开口:“你如何得知?”      ☆、沈洵   她笑道:“说来也巧,某日本宫微服出宫于酒仙楼体察民情,恰好你与厉营副统领何敬也在酒仙楼,与本宫相隔两桌之距。当日你二人点了玉萝金樽,醋椒海参,茉莉炒桃仁,以及酒仙楼的名菜——雪球斑鸠,而你当日见到那份雪球斑鸠端上来时的神情十分不自然,甚至带着戾气,旁人愚钝察觉不到,但本宫却看了出来,那份鸟笼斑鸠,你一筷子也未动。”   那笑意冰冷,未至她眼底:“本宫又恰巧知道斑鸠是察哈尔族的圣鸟,每个察哈尔族人甚至都不忍它们一根羽毛落地,家家户户都贡着这圣鸟,引为信仰。察哈尔多吉,何辩?”   字字如惊堂木般拍响在死寂的华殿中,掷地有声。   跪在地面的察哈尔多吉突然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思缜密,不愧为天命帝女,看来我主的顾虑并非多余,敬武殿下,察哈尔多吉服输!”   此句一出,满堂震惊。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西狄与太子之间的谋逆,朝臣们面面相觑,连余光都不敢瞟向金座上的一国之主,一时间纷纷伏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只余沈渊一人长身直立在明英殿中,背脊笔直,如高山之竹不可折,烈烈艳阳从她身后照来,她纤瘦的身形在光晕中染开,竟让人生出仰望的情绪,国主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许久,开口时声音喑哑:“太子叛国,当诛。”   何辩?无法辩,罪名确凿,太子通敌叛国,按南戎的律法,是当诛的罪名,沈渊没有一分一毫的错,甚至应该引为救国之功。   但国主只是轻描淡写地赞了她机敏,然后再不提此案功过。   当夜,沈洵第一次得见醉酒的她,轻衣缓带躺在公主府的屋顶上,她眼中倒影着浩瀚的星空,红陶酒坛被她挨个从屋顶丢下,空地上满是碎瓷片与剩酒。他匆匆敢来时候一向沉着的玄姬已险些急得落泪,红着眼对他说:“王爷您可来了,快去看看公主吧,属下上不去,殿下也不要属下上去,酒喝空了她砸坛子,砸光了就去酒窖搬,半个酒窖都快被搬空了,可怎么办才好啊?”   沈洵默然,绕过玄姬往她在的屋顶走去,庭中酒坛碎片般般,像是破碎不堪的信任。信任?沈洵清俊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嘲讽,帝王的信任何其奢侈,哪怕是给予自己的骨血至亲。   公主府的建筑都源自她的手笔,要较一般的建筑高出许多,玄姬等人替他搬来结实的木梯,在他上去前,十分担忧地对他道:“王爷你小心,殿下今日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他点点头,沿着梯子登上了房顶,一个酒坛直端端砸来,沈洵侧身避开,梯子晃了晃,在下面扶着梯子的几个侍从惊得倒抽一口气,赶忙将梯子扶稳。女子的声音不近人情的冷硬,夹着寒夜的风袭来:“本宫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说着撑起身来,她身边尚东倒西歪躺着几个酒坛,大抵是有些醉了,她平日里凌厉威仪的眉眼都被酒浇成一朵温软的花,盛开在暗无边际的夜里,馥郁芬芳,妖冶异常。眉慢慢扬起,是黛青色的山光水色,眼波流转间星华尽落,他听她“咦”了一声,不是铮铮朗朗的音调,带着朦胧的鼻音,像是一把钩子,又象一张网,沈洵置身其中而不见万物,他看着她笑,一贯的清风疏朗:“愿为分忧。”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替她分忧,替她扛这天下的担子,想她不要那么累。她该像别的几位公主一样活得天真纯粹,绣花听曲赏景便是一天,而不是终日伏案攥写治国之策,手染血亲之血,身处众矢之的,只为这河山万里。   天命帝女的预言,不该这样将她死死束缚在暗无天日的皇权政治斗争当中,她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可他只看见她,全然忽略了另一人。   那人绝代风华与她并肩而立,担着闲散爵位却不着痕迹地插手朝政,翻手云覆手雨,风云突变在他看来不过杯酒略倾。他好像一直在助她,可这种无缘无故的相助让沈洵暗自皱眉,他觉得他好像又有什么瞒着她,沈洵曾对沈渊提起过,但只换来她懒洋洋的笑:“他啊——”   她难得因人露出这般放松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她是相信着那人的吧。   也好。   沈洵话音才落惹来夜风拂袖,沈渊神情一愣,还未作答,只听一声轻笑,懒散风流的声音响起,是惯有的谢小侯爷风格:“公主才说皇室无血亲之情,这血亲之情不就寻来了?”   沈洵的笑瞬间僵住,他目光有些晃,屋顶的风光铺展开来,原来不止她一人,原来她并不孤独。   斜躺在屋顶轻衣缓带把酒风流的谢小侯爷笑眯眯拿起酒壶对沈洵摇了摇,道:“恭王来迟了,酒已尽,不能分一杯与王爷共赏清风明月,实属遗憾。”   沈洵释然一笑。   他怕她一人空对这世间的寂寥,越万家灯火匆匆赶来,却迟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迟了,他总是晚那么一步,错失与她并肩而立的机会,只能站在她身后,遥看她起风阑,倾河山,燎星辰,名垂千古,万世敬仰,成为他遥不可及的念想。   他在清风明月中负手而立,不卑不亢地俯视着谢长渝,谢长渝也只是笑,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意犹未尽的眯起眼回味。沈洵的视线偏向沈渊,看见她弯着眉眼看他,神情美好的像一幅工笔画卷,精心描绘的轮廓生动异常,沈洵心中一软,要向她走去。沈渊手里拎着个空酒壶把玩,见沈洵看过来,手臂一招,酒壶骨碌碌顺着屋瓦滚过来,恰恰抵在他足前。难见醉时恣意放肆的她,沈洵呼吸一沉,弯腰拾起那个酒壶,轻声道:“长姐?”   沈渊眉目生花,乌发在身后披下随风飞扬,她的笑带着凉意,字字句句如玉碎般清脆:“沈洵,砸了它!”   沈洵拿着酒壶,站在夜风中,风将他的袍角卷起又落下,他却迟迟没有动作。沈渊修丽的眉渐渐扬起,却听沈洵道:“渭城的红金陶土价值连/城,用以藏酒一年可抵十年之香,就这么砸了实属可惜。长姐不妨将这红金陶壶赠与我,来年新酒酿成,我请长姐共饮,可好?”   沈渊泛着醉意的眼中换过数种情绪,最后,展眉一笑:“也好。”   她慢慢躺回去,沈洵看不见她的面容与神情,只能看见她轮廓清晰的下颌与线条流畅的颈肩,她语气辨不出是喜是怒,对他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辨不出是喜是怒,那就是怒了。   沈洵将酒壶握得更紧,缓缓道:“长姐珍重自身。”才慢慢转身,沿着扶梯下了房顶。   留她与她的宿命在身后,从此他与她至亲,却不至近。   或许与她至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后来他用那酒壶酿了她最爱的一斛春,亲手埋在恭王府中的樱树下,年复一年,再没有能掘出与她共饮。   一年抵十年,这酒,大概快酿了有一生那样长了吧。   沈洵神色捉摸不定地握着面前的茶杯,神思飘得老远,回过神来时见沈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又想哪家姑娘去了?”   他咳一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方才,长姐说什么?”   沈渊笑睨他一眼:“说你的婚事,也该定一定了。”   沈洵神色一变:“长姐怎么又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见他变色,沈渊笑道:“你如今都十八了,想老二沈潾在你这个年岁都已经姬妾满院,你总该找个人来服侍你。”   沈洵指尖一抖,茶水便晃了出来,洒在石桌上。他看着沈渊,嘴角紧绷,道:“长姐拿我与二哥相比?”   “不过随口这么一提,你倒动了气,”沈渊笑意不改,拍拍手让侍从进来清理沈洵刚刚洒出的茶水,“本宫是为你着想,恭王府中确实需要个人来主持事务。”   眉眼间冷意掠过,沈洵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不劳长姐操心,长姐还是多将心放在和亲这件大事上要好些,沈洵的事情,沈洵自有分寸。”   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留沈渊面色不定地支颐靠在石桌沿边,玄姬在心里默默地为恭王哀悼,手脚利索地将石桌上的茶水收拾干净,扬起脸笑:“殿下息怒呀,王爷不就这脾气么,上回国主要将吴国公家的千金指给他的时候,他也当场驳了国主的面子呢。您也是,明知道王爷最忌这个,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王爷走时候面上还带着霜气儿,冻得属下直打哆嗦。”   沈渊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一手握着方才谢长渝摩挲过的手腕,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庭园中的春光在她身后拖曳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是神匠之作,凡夫难窃。   良久,她抬手拂落歇在石桌上的春花,指尖沾染上最烂漫的香气,她拿过锦帕擦拭干净,淡淡道:“无人享用的东西,便收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好萌好萌沈洵,简直想要嫁!   ☆、晋川   是夜,留安侯府谢小侯爷的杜陵苑被神秘少年郎破门而入了。   这位神秘少年郎容颜清秀,身姿卓然,气质雍容,亮出留安侯府的通行令,视侯府一干侍卫若无物,一抬腿踢开谢小侯爷紧闭的房门,在众人瞠目结舌等着小侯爷发怒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扔出来时,屋内却传出谢小侯爷琅琅的笑声。   然后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众人大为出奇且大失所望地各自回去做各自的事情,有几个不嫌八卦的往墙角那么一站就凑在了一起,其中一个人问:“那小子谁啊?这么嚣张?”   一个在侯府时间比较长的人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茬,高深地说:“那是小侯爷的幕僚,据说很得小侯爷宠爱,他再放肆侯爷也一味纵着,稀奇得很,稀奇得很啊。”   另一个人右手握拳在左手心一敲,恍然大悟道:“早听闻小侯爷风流成性,不忌阴阳,难不成这少年是……”   年长的那位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四下瞧了瞧,才放开他,语气严厉地训斥道:“在侯府里胡说什么,舌头不想要了?”   二人被唬得面色发憷,年长的那个侍卫却变了脸,笑嘻嘻地往他二人胸口各捶了一下:“有些事情嘛,心里知道就好,别说出来。”   于是三人相视一笑,随即怀着心知肚明的笑转身继续坚守自己的职责去了,并没有注意到从墙头掠过的某个带着狐狸面具的护卫掏出小本子,一本正经地将三人的名字记下,然后找到留安侯府的总管,冷冰冰地让总管罚那三人包了这一个月的马桶刷洗工作。   *   谢小侯爷的屋内摆着一张黄花梨木书案,上面随意扣着好些名籍,花中君子式样的洮砚上浓墨推开,像这暗沉沉的夜,写意狼毫笔歪歪斜斜搭在砚台上,一身品竹滚回字纹兰花长袍的谢长渝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易容后的敬武殿下,眉眼间光华流转,照亮一室的静好。   面前的少年风骨独佳,一身青色宽袖袍,随意站在那里便是迎风不折的青竹,越发显得气质卓然清雅,见她穿着与自己颜色相近的衣袍,谢长渝心情意外地好,眉眼带笑地道:“晋先生姗姗来迟,让谢三好等。”   许久不见这样的她,谢长渝眼中波光明灭,当年同在天机门修学,偷溜下山的时候,她便是这般扮相,自称晋川,风流卓然,见识超群,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渐渐积累了不小的名声。   后来学成归来,敬武公主回了那重檐碧瓦的宫殿,而晋川却成了留安侯世子的幕僚,时常随留安侯世子出入席间,虽说有些于理不合,但众人一见小侯爷看晋先生的眼神,或是晋先生在席间高谈阔论抒发己见时小侯爷会十分贴心地替他递去一杯清茶或是美酒,而且用的还是谢小侯爷的杯盏,但晋先生竟然丝毫没觉得有异样直接结果饮尽,又或是谢小侯爷时常会与晋先生拉拉扯扯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不顾旁人侧目,众人便悟了,并且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断袖情深。   南戎民风开放,断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加上流阶级之中宠爱娈童的事情屡见不鲜,也有几个更出格的直接娶了位男夫人养在家中。谢长渝不分荤素的名声早传遍牙城,于是众人齐齐感叹,不愧是谢小侯爷,当个断袖也当得这么明目张胆,这么理直气壮。   晋川就这么被规划到谢小侯爷的家眷一类中去了。   往后再看到谢长渝带着晋川出入宴上席间,大家也都见惯不惊,再加上晋川确确然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名士,却不知为何不入仕,这是一个谜团,但这个谜团使得晋川本就丰满的人格魅力更加高涨。在武将辈出一士难求的南戎,名士享受的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晋川轻衣缓带,飘然如谪仙,满腹经纶,心怀天下,胸有文章,其谈吐风姿,举手投足表露出来的旷达无一不让这些从祖先开始就没好好读过书的贵族官老爷们心折且叹服。   只不过众人在追捧和亲近晋川的同时也会不免为这个风姿卓然博学广识的名士扼腕,这么一个出众的人物,谁知竟然是个断袖,还是个被谢小侯爷看在眼里的断袖。   可惜,实在是可惜。   悲哀,实在是悲哀。   谢长渝在牙城的风流事迹是人尽皆知,可谓声名狼狈。看这晋先生的模样好似还对自己身处的情况不太了解,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虎穴,指不定哪日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众人又摸索着是不是该给这位名士提个醒,拉他一把,说不定可以拯救未来南戎的朝廷栋梁,以后他要是念恩的话还能得些个什么好处。可转念一想,那位小侯爷的事情是管不得的,这一插手指不定惹上什么祸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于是,一代名士晋先生就在这种炎凉的世态下被眼睁睁地推进了断袖的不归路中。   等她反应过来后,首先便是磨牙切齿地找到了罪魁祸首谢小侯爷,谢小侯爷笑得十分无辜且无害,看在她眼里是十分的无耻,他说:“这与谢三有什么关系,谢三只是与先生进行寻常的交流而已,是他们曲解了,难道先生觉得谢三的举止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吗?”   谢小侯爷笑得越发厚颜无耻。   “原是这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沉默良久的晋先生突然温吞一笑,清隽高雅的眉目在这满是算计的笑意中显得有些险诈,“那么,委屈小侯爷了。”   “还好还好。”谢长渝看着她的笑,往前尚在太微山时,她这么一笑就意味着有谁要倒霉了,同门都会忍不住往后退一步以求避祸。小侯爷后背有些凉,觉得今夜的风吹的好像有些猛了。   之后事态急转直下。   在众人眼中本来是断袖情深的晋先生与谢小侯爷竟然是个误会,晋先生并非断袖,且是个刚烈正直宁折不弯的好男儿,之前的那些都是谢小侯爷妄图染指这位高风亮节的名士所制造的假象。在晋先生明白谢小侯爷的意图之后,几次三番地对谢小侯爷的倾慕表示拒绝,并明确告知了谢小侯爷自己喜欢的是纯纯粹粹的女子,是弱柳扶风眉目含愁才思敏捷文采翩翩的那种,对男子没有丝毫的兴趣。   然而在晋先生这么明确的拒绝了谢小侯爷之后,某一日晋先生于宴上尽欢后归府,觉得床幔间隐约有人影晃动,心存疑惑,便警惕地上前查看,撩起帐幔时只见一身仕女衣裙的谢小侯爷正折腰翘臀卧在他的床榻上,泼墨般的发披在肩头,眉目含愁万种风情地看着他,捏着嗓子喊了声:“晋先生——”   后事便不必赘言了,从此众人看到晋先生的眼光都带着十足的敬意,而谢小侯爷异装的怪癖在上流阶层间,被传了个遍,成为无聊的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长达一个月之久。   谢长渝行事本就出格随性,笑盈盈听完谢奕十分气愤的转述后,摸了摸下巴:“异装癖吗?什么时候试试也不错的样子。”   自幼跟在谢长渝身边的护卫谢奕被自家世子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内伤,只得郁郁地去找根木桩练功撒气。   有些事情敬武的身份不能看到,晋川跟着谢长渝把酒欢宴却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惜呀可惜,在那之后她虽然还是会跟着自己出宴,可自己递过去的酒杯茶盏,她都再也没接过了。   真是个克制而冷静的女人,自从她回了牙城之后就成了这副德性,谢长渝有时候想,在太微山时的她,还更有灵气一些。   而现在这个不如在太微山时有灵气的女人正皱眉看着谢长渝,宽敞的袖袍让她看起来别具名士的高雅气质,飘然出尘。她负手在身后,神情如高山骄阳,华光灼灼,眼风扫来:“何时启程?”   “急什么,”谢长渝起身,绕过案走到她身边,在她面上摩挲一阵,将面具捻起一角,便要揭开,“许久未见先生了,谢三生辰时先生竟然罢宴,真是好让人伤心。”   沈渊打掉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哦?在下却听说世子在宴上收了一位美姬,极尽恩宠,甚至储在深闺旁人都不得见,可见世子确然很伤心。”   谢长渝眼睛一亮,凑到她耳边,他身上清淡的青桂香笼罩下来,如一场盛大的花宴,风流而繁丽,她思绪与鼻息中全是他的气息,扰得她神思一乱,听谢长渝温和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饱含笑意地道:“咦,好大股醋味,先生请听谢三解释……哎呦……”   沈渊噙笑看着挨了一手肘正揉着胸口眉目含愁的谢小侯爷,很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小侯爷着实风流,在下望尘莫及。”   然后她转身出门向外,月色在她身后剪下修长的影:“兵部尚书之子李公子的宴定是金樽美酒玉盘珍羞皆呈朱席,小侯爷可别迟了,错过好戏。”      ☆、昭靖   兵部尚书的独子李陵光李公子近来新纳了一房小妾,据说是云松阁的花魁,唤作香眠。美人在怀李公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好不快活,借着这个由头在牙城西南的玉阑山庄宴请平日与自己交好的达官显贵,也想要这群平日里厮混的狐朋狗友一同快活快活。   而谢长渝小侯爷,正是李陵光平日里厮混的狐朋狗友的其中一员。   尚在马车上的时候,沈渊一闪身避开本预备靠上自己肩头的谢长渝,并往旁挪了三尺,与谢骚包保持在安全距离后,扼腕道:“纳房小妾也这般铺张的庆贺,你们这群纨绔也是活得越发混账。”   被划入混账纨绔一类的谢小侯爷似乎很受用这个称谓,索性往后一靠,修长的身形伸展开,从容风雅,含笑看着正襟危坐的沈渊,道:“温饱思淫/欲,古来习性也。”   沈渊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起一落,皓白的月色倾泻进来,恰好照亮了她耳后雪白的肌肤,那一截白似雪嫩如藕的脖颈,弧度优美如高傲的凤凰,从不肯轻易低下自己的头颅,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会从容不迫地,扬着那轮廓纤细的下颌,含笑迎对狂风骤雨。   谢长渝不经意眯起了眼,将手压在胸口,没来由的心悸让他意态优雅的眉目微微紧蹙。他顺着月色往外看了看,是一轮圆满无缺的玉盘,高悬夜色长河之中,照尽人间悲欢离合。   一声长吁,划破夜的寂静,应是到了玉阑山庄前,马车外有人高声询问:“是谢小侯爷的车驾?”   “嗯,”谢长渝懒洋洋出声,一双眼笑吟吟地看向沈渊,“与晋川先生。”   马车外顿时响起低低抽气的声音,接着是一片窃窃私语,谢长渝笑得越发促狭,沈渊一副懒得理他的表情,径直掀开了车帘。   一截青色的衣袖从马车中探出,紧接着出来的那人眉目清俊疏放,如山间的清风都容纳在他胸怀,浑然一片光风霁月,带着文人名士天生的傲气与放达,恃才风流,随性无拘。他的气质与风姿皆是世间难得一见,如白宣上最潦潦的狂草,一笔一划风骨傲然独存,不少久闻晋川其名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喊道:“晋先生。”   晋川朗笑道:“晋某一介布衣,担不起诸位的礼。”言罢,他拱手长揖算作回礼,青色的衣袍如挺立的修竹,当和以阳春白雪的琴音才堪堪与之相匹。风来弄影,如拂凌云,如摇青枝,另一品竹色的身影出现在晋川身边,琼枝玉树的风姿,惑得人眼前一晃,呼吸都凝住,月华照在这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竟契合如斯,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黄天厚土,如何葬却一身风骨。   不过众人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奇异,甚至暧昧,这么看起来,谢小侯爷与晋先生果然是很般配很和谐么,前段时间听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丛老手谢小侯爷在晋先生身上吃了瘪,小侯爷生辰宴上晋先生都未曾露面,还以为晋先生有多么宁折不弯,也不过如此嘛,结果还是被谢小侯爷给拿下了。   想着想着便有些感伤,好好的一个男儿,便要这么走上不归路了。   是以看向晋川的目光,更多的是带着同情。   被这同情的目光盯久了任谁都会不适,沈渊习惯性一挑眉,这个神情被谢长渝捕捉到,他咳了一声将众人从感伤的气氛中拉了回来,便缓缓步下马车,有人迎了上来,谄媚地对着谢长渝道:“小侯爷今儿来得早,您上回提过暮云戏班的醉花阴唱得好,这不,特地为您点了,您随下官来,里面热闹着呢。”   沈渊跟在谢长渝身后,对周遭人的奉承话置若罔闻,偶尔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她看着谢长渝闲雅雍容的身影,以及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一种莫名的情绪浮上心头。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留安侯将谢长渝送入牙城,其目的就是为了打消皇帝的戒心与疑虑,谢长渝虽然担着优厚的爵位与俸禄,但其实质上就是被软禁在牙城的人质,倘若留安侯稍有异动,首当其冲被殃及的就是他。   作为一个人质还能在牙城混得这么如鱼得水,沈渊眯起眼,眼底似有锋芒掠过,而此时此刻谢长渝突然似有感应一般,略侧首,视线轻飘飘地同她对上。   只一刻的胶着,谢长渝波光潋滟的眼突然一眨,对沈渊抛来一个活色生香的媚眼。   沈渊嘴角一抽,别过脸去,对一直企图与她攀谈却备受冷落的集章馆校书郎周闵笑道:“晋某听闻集章馆藏书万卷,其中不乏古籍孤本,周兄仕从集章馆,实在是令晋某艳羡不已。”   一提集章馆的差事周闵便苦笑连连:“晋先生别提了,这差事不好当啊。”   “哦?”沈渊奇道,“此话怎讲?”   周闵眼神闪躲,打哈哈道:“个中滋味难言啊难言……”随即岔开话头,“在下记得之前晋先生提起曾阅过那本失传百年之久的《昭靖传》,先生高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可否默出来让在下装编成册,纳入集章馆藏书之列,也好让后人瞻仰瞻仰啊。”   沈渊不动声色微笑道:“非也非也,《昭靖传》之所以为世人所崇,其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它百年不现人世,众人欲窥其面目而不得,是以传得神乎其神。昭靖本身确确然为绝世之作,然则被过于吹捧,世人期望愈高,则愈是不能使其得见。若是因晋某一时机缘而毁昭靖,岂不是要令晋某自愧一生?”   这番理论听得周闵肃然起敬,连连点头:“晋先生思虑之深,见识之远,在下望尘莫及。”   沈渊欣然接受了周闵的敬意,余光瞥见前方的谢长渝又回过头,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   依稀辨出他在说:“你就编吧。”   沈渊险些被呛住。   旁人不知,但谢长渝与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昭靖传》根本就是为老不尊的玄真老头的更为为老不尊的师父胥昭靖的恶作剧。当年她二人初入天机门,也是久慕《昭靖传》大名,听闻天机门的藏书阁中藏有此书,特特半夜翻入藏书阁去寻觅那绝世孤本,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还被玄真老头逮了个正着,老头得知了她二人半夜不睡觉夜探藏书阁的真正原由之后,十分莫测地一笑,道:“随为师来。”   然后他们在一堆破烂里见到那本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昭靖传》。   玄真老头从那堆破烂里面翻出那本书,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书本一角,神情颇带嫌弃地将书丢向他二人,道:“这就是你们费劲千辛万苦寻而不得的《昭靖传》,为师有言在先,心理不够强大,承受能力不足,就不要翻开看。”   随后他又嘀咕道:“不过这话说给你们俩个逆徒听,简直就是白说。”   那本带着破烂气息的书向沈渊和谢长渝飞来时候,他俩早一左一右飘飘然避开,谢长渝宽袖一扫,平地一阵风起,书册因风而哗啦啦翻动起来,沈渊借着月色一页页看过去,神情变得十分诡异。   她再抬头看谢长渝,发现他也收起了平日里懒散风流的笑意,神情古怪,显然处于一种难以平静的状态。她深吸了口气,想要平复一下自己现在想要将玄真老头暴打一顿的心境。   地上的《昭靖传》书页泛黄,显然是久经时光侵蚀,被谢长渝带起的那阵风揭开了遗失百年的真容,里面却是——   小儿连环画?!   沈渊瞪大了眼睛。   是的,她本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她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再看的时候,那泛黄的古旧书页上所呈现的,的的确确是一幅幅连环画。   并且是画工极其粗糙,边幅不修,上面人物歪七八糟,面目难辨,根本不知其所云的连环画。   她嘴角抽搐,感觉额头青筋在跳动。   为老不尊的玄真老头早已逃之夭夭,剩她与谢长渝二人在藏书阁内,连同一本遗世百年的劣质连环画。   谢长渝突然放声大笑,风流多情的眉目流转过灿如烟霞的光华,笑声像是蕴着滔天之浪的海,隐隐蓄起击碎岸边礁石的力量,迎面击来,惊起白浪层层。沈渊认识他以来他都是噙着一抹从容风流的笑意,精心把握的弧度,多一分则显邪肆,少一分则显疏离,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的如此张扬放肆,她沉吟片刻,觉得也许谢长渝是因为经受不了梦想破灭的打击而得了失心疯,她正琢磨着要不要一掌把他劈晕带回他住的梦桐院,谢长渝便止住了笑声。   他宽大的袖袍当空一振,《昭靖传》被他的罡气打回那堆破烂里,灰尘扑起,绵软洁白的袖角垂下,恰有一道月光落在上面,熠熠生辉。依旧是绝艳的眉眼,却生出睥睨四海八荒的气势,是天生的上位者之尊,谢长渝挑眉傲然一笑:“世人愚哉。”   继而拂袖离去。   现在想起那本《昭靖传》沈渊还是会觉得荒诞,一本天机先祖随心所欲绘制的连环画,如何就成了传闻中的惊才绝艳之作?   可见这世间绝大多数传闻都不靠谱。      ☆、夜宴   一路攀谈着便到了玉阑山庄的正厅前,其间还经过了几道盘查,沈渊不动声色的看着谢长渝,递过去一个眼神: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夜宴?   谢长渝笑得雅致:你进去就知道了。   沈渊不理笑得优雅颠倒众生的谢狐狸,青袖一掸,携了清风踏入灯火通明的室内。   隐岫山青山绿水环绕,又时有雾气缭绕山岫。而玉阑山庄坐落在牙城西南的隐岫山山腰,隐于白云间,峻拔陡峭,如临仙境,三重飞檐朝天而起,气势非凡。山庄主人不知是何方风雅人物,依山势而建,与这自然山水浑然一体,山庄的每一处都能见大气从容的手笔,常常于不经意处现柳暗花明之景,惊喜之余让人叹为观止。   远远能听见管弦咿呀,沈渊与谢长渝甫一入高阳厅,见到的便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寻常宴景。李陵光搂着新纳的爱妾香眠高居主座,香眠一双鲜如嫩藕的手臂环在他劲间,一杯一杯地劝李陵光喝酒,温香软玉在怀李陵光自然是心情畅快无比,豪气云天地连干了六杯,香眠娇笑连连,一口一个爷真棒夸得李陵光飘飘欲仙。   正飘着,他余光瞥见一双人影并肩而入,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他竟觉得室内的烛火华灯都因他二人的到来而暗了一暗。   如流萤不敢妄图与日月争辉。   那一衫青色如浓缩了一整个深春,厚重却不失灵毓,沉淀出信步花间的悠然恣意,那一袭品竹如月下深沉不惊的湖,水烟濛濛中,倒影着令人心醉沉沦的山光水色。   卓然的旷达风骨与天成的风流从容相并跃入眼中,李陵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四个字,他失神地低语道:“举世无双。”   怀中的香眠秀眉一扬,从鼻间轻嗯了一声:“爷,你说什么?”   李陵光恍然惊醒,突然觉得怀中的美人不再那么可人,原本酥媚无骨的娇躯抚在掌间生出令人不适的油腻之感,那油腻的感觉附在他掌心,蒙着因不知名的燥热而渗出的细密汗珠,让他几欲作呕。他不由自主将香眠推开,香眠不解,还以为是风月场间惯有的把戏,一声娇笑又柔若无骨地缠了上去,油腻不适之感缠遍全身,如被滑腻的水蛇缠紧,呼吸都变得困难。李陵光眉心一跳,蓦然起身,将香眠猛地甩开。   香眠毫无防备,直愣愣地被甩出去,后背撞上梨花木桌案的边角,吃痛地惊呼了一声。   主座上这番动静不小,引得席间的众人都齐齐看了过来,尚在门口的谢长渝与沈渊也不例外,谢长渝笑道:“是谢三来迟引得陵光心生不快?谢三自当罚酒三杯,还请陵光可别迁怒了美人,稍后心疼都来不及。”   这群人素来花天酒地厮混章台,说起混账话来也不脸红,沈渊淡淡地站着,看着香眠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她雪白的背只被一层薄纱掩着,方才李陵光用了七成的力,她背上隐隐被撞出了一片红痕,秀气的眉紧蹙。沈渊眼色突然沉下来,上前一步扶住香眠的手臂,低声道:“姑娘,慢些。”   她声音温和沉着,香眠只觉得华光一晃,那少年名士的脸近在眼前,眉目如上天所钟爱,清俊至极,没来由心跳漏一拍,久经风月的她面上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红晕。方才被撞的疼她都强忍着未落泪,却因他这四个字霎时红了眼眶,她垂下浓密的睫毛,向她矮身一礼,声音有一丝哽咽:“谢先生。”   沈渊笑道:“无妨。”   李陵光本就心绪浮躁,看见沈渊扶起香眠的那一幕,更是觉得多少杯酒都浇不去喉间的那一簇火苗,反而越烧越旺,他深吸口气,强按捺下那股邪火,对站在那里楚楚动人的香眠说道:“你先去换身衣裳。”   香眠垂着头低低地答了句是,拖曳着薄纱往外走去,在即将出门的刹那,她回头看了眼那青衣磊落的名士,眼底是复杂的情绪,终是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而去。   李陵光看向沈渊,笑道:“晋先生昨日缺席了小侯爷的寿辰可真是遗憾。”   “哦?”沈渊往谢长渝瞥了一眼,眼底是揶揄的笑意,“公子此话怎讲?”   她这一眼看在别人眼里,那是既含情又生姿,而这个别人恰恰是李陵光。   李陵光喉头一窒,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愣愣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那抹青色被品竹锦袍挡住,谢长渝前一步站在他与沈渊之间,笑着说道:“陵光若是将那些混账事都给揭了出来,那我以后可再不敢与你们喝酒了。”   李陵光怅然若失地越过谢长渝肩头看去,只能见得那青衣潇洒转身入座的背影,他只得收回视线,看向谢长渝,抬起手臂拍拍他肩膀,大笑道:“小侯爷的面子是必须留的,东城那家满香楼临近开张了,何时去看看?”   谢长渝笑得高深:“随时奉陪。”   沈渊入了宾客席后,便有不少人上来同她敬酒,好在她酒量不差,在太微山时更是常常去玄真老头的酒窖中偷酒来喝,玄真老头酿的酒香醇浓烈非寻常酒浆能比,久而久之,便练就了千杯不醉的量。   她来者不拒,上品胭脂醉一杯接一杯的入腹,她却嫌寡淡,舔舔嘴角,沈渊有些感叹,还是玄真老头的酒好喝啊。   每次酩酊大醉醒来,都如百年一晃而过,大梦一场,不知身处何方。   什么时候能再回太微山上去呢,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玄真老头还活着没有,也不知二师兄和三师姐在一起没有,还不知九秋院庭中的那株紫玉金兰长得好不好,七师弟有没有按时给它浇水施肥。   可玄真老头把她和谢长渝一脚踢出太微山门时,只说了一句话。   “唯死别可再归来。”   那是她第一回见到为老不尊的玄真老头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竟觉得这成日混账又皮痒的老头也许真的是个隐居白云外的世外高人。   这不是扯淡吗,沈渊又再喝了一杯酒,推杯换盏另对方回敬三杯,她往一旁看去,谢长渝品竹色的衣袖随举杯一起一落,荡出柔和的弧度,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过头来,正对上她的目光。   这人的感觉永远那么敏锐。   谢长渝放下手中酒杯,将食指虚搁在杯口,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沈渊即刻懂了他的意思,从前的酒宴她通常都会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而提前离席,谢长渝这是在告诉她,不可。   果然不是一场寻常的宴请,沈渊指尖在铸有繁文的杯壁轻敲,若有所思地对谢长渝挑了下眉。   正中的舞姬长长的水袖被抛出,落在某位名贵的怀中,一场夜宴宾主尽欢,众人乐意陶陶。酒过三巡后不少醉酒的宾客被搀扶了下去,亦有见夜深恐迟归的告而离席,沈渊难得坚持到酒宴最后,眼见已过子时,厅中所剩寥寥无几,便又斟了一杯酒。   主座上突然传来李陵光笑意盎然的声音:“晋先生今日酒兴颇佳,久饮不醉。”   沈渊淡淡拿着杯盏:“晋某未言醉与醒,李公子怎知晋某未醉?”   李陵光一怔,忙道:“那晋先生是醉了?来人,给先生上碗醒酒汤……”   笑意未增,沈渊又道:“晋某何时又道自己醉了?”   “呃……”李陵光显出几分尴尬,耳根发红,“那先生是醉了还是没醉?”   “醉了又如何,没醉又如何?”沈渊因香眠的事情对李陵光隐生怒意,卸去敬武的身份行事越发肆意,她手间的金碧流转,似笑非笑地向李陵光看去,“世人道我醉,我笑世人愚,醉人者,何止于酒也?”   这几句驳得李陵光脸上红白交加,却又见她眉宇间自生的卓然气度而失神迷眼,胸口的热度流窜四肢百骸,他脱口而出:“宴后余兴,不知先生愿往?”   此话一出,他便有些后悔,那般隐秘的事,就这么邀这个人去,也不知妥当不妥当。但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他正懊恼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渊一声轻笑,道:“李公子盛情相邀,晋某如何能拒?”   李陵光一时失神,她高洁如皑皑山巅白雪,让他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响,拉他下来吧,拉他进入这污浊之水里面,待他身处淤积之中无法自拔,再也不是那濯濯清涟,那么他与他之间,再不会这么遥远。   李陵光渐渐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有先生同乐,陵光甚幸。”   *   三指宽的月白锦缎遮眼,沈渊被人引着往山庄深处走去,一路上山间水雾湿气扑来,让她恍如回到太微山,山上十年是她一生为数不多放纵自由的时光,这般想着,她步履更加散漫,青袖随行动间一飘一荡,融于周遭的碧青山色。   左转五十八步,右转一百四十六,有月季香气……一路走着,她便在心中默记了路线,玉阑山庄特别之处就在它分前庄与后庄,宴请都是在前庄,而后庄颇为神秘,与前庄之间布有迷宫与阵法,除非山庄主人相邀,一般人都无法进入。   相传玉阑后庄是山庄主人的藏宝之地,琉璃作瓦,白玉为堂,香椒涂壁,黑曜横梁,明珠缀灯,极尽奢华。又传后庄其实是山庄主人的集美之所,一眼望去蜂腰环绕,云鬓雾髻,玉足生莲可谓是应有尽有,比国主后宫更甚。   这山庄主人也是个风月中人物,沈渊想着,鼻息间的气息变得潮湿,身旁的山庄侍从出声提醒:“先生小心,前面是台阶。”   说着便要上来搀沈渊手臂,沈渊青袖一拂,不动声色避开,负手从石阶往下走去,朗声笑道:“晋某未醉,便不劳搀扶了。”   明明被锦缎遮面,她却如履平地,行动自如,别生卓然潇洒的风姿,侍从一时被迷花了眼,待回过神来时那一袭衣角已然消失在密道的黑暗中。   “先生您慢些……”侍从一拍大腿,连忙赶上去,有些气喘,忍不住说道,“这地宫中还有很多机关呢,您就这么独身进来,未免太大胆了。”   说着,便摸索到了墙上一个环扣,轻轻往外一拉,轻微的响动后,侍从对沈渊道:“先生请。”   沈渊微微一笑:“有劳了。”      ☆、青花   走过漫长而曲折的密道后,侍从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沈渊身后替她取下缚眼的锦缎,沈渊缓缓睁开眼,面前又是一排通向上面的石阶,有光线与嘈杂声传来,侍从笑道:“上面便是了,先生请带上这个。”   说着便递上了一个金制面具,沈渊接过后拿在手中翻看,道:“这又是什么规矩?”   侍从只笑:“庄主定下的,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过问,还请先生见谅了。”   沈渊覆上面具,脸的上半部分被面具挡住,灿若星辰的眼在面具后依然熠熠生辉,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如山林间的风带来空谷幽兰香:“无妨。”   随即负手拾阶而上,光线一点点涌入视线,与此同时,一幅恢弘华丽的图卷在她眼前展开,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正中那方白玉圆台,约莫三丈方寸,玉应是上好的天蚕暖玉,一寸方块大小价值百金,沈渊有些惊讶,且先不说天蚕暖玉如何贵重,就单是这么一整块的天蚕暖玉放眼天下也难以寻得。她记得父皇的寝宫里有尊一人高的天蚕暖玉观音像,那已是整个皇宫内最为贵重的宝物。   那方白玉圆台边角打磨的极其光润,似有氤氲的乳白色暖光升腾而起,台壁以金镶制玉兰花枝,花枝曲折向上延伸,在台面上开出一朵朵纯金铸造的玉兰花,栩栩如生地盛开在光晕中,华美生香。   坐席应是分了一二三等,一等为紫席,二等朱席,三等为蓝席,南戎以南为尊,是以紫席在殿堂北面,朝向南面,东为朱席,西为蓝席,沈渊负手将纂组高悬琼璜为佩的殿堂环视过一圈后,遥遥见到某个骚包面带乌木面具一身浅紫坐在紫席上对她笑得极为荡漾。   沈渊嘴角一抽,就这短短的时间,谢骚包竟然还去将衣服换了,着实不负其骚包本质。   勉为其难地在谢长渝右边的紫席入座,她瞟向谢长渝:“我能坐紫席?”   谢长渝怡然自得地自己替自己斟了杯酒,举杯向她,精致的下颌裸/露在外,笑如春风拂过三月枝头桃花的风流:“若是先生都不能,那还有谁胆敢入座?”   沈渊眯眼笑,也举杯向他,笑得受之无愧,嘴上却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杯锦城香入喉,十里春风也陶然。   桌上除去珍肴美酒,银器金樽,还放置了一红一篮两个牌子,用乌木为杖,她放下杯盏看谢长渝,问道:“这是?”   谢长渝摸着下巴,指尖在灯火下比天蚕暖玉更为莹润,他神神秘秘地笑道:“等等你就知道了。”   沈渊又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开:“方才不慎洒落几滴酒在袖上,便换了,不然难得与你穿同色的衣服,我也舍不得换。”   哦,原来是骚包的洁癖犯了。   往前在太微山时这骚包还没这么多怪癖,反倒是到了牙城养尊处优一阵后就开始兴风作浪,衣服不能沾一点污渍,否则换,碗碟茶具一律是白瓷镶银,不能有丝毫的花纹瑕疵,否则换,周遭的东西不能被除她与谢奕及另几个亲近者之外的人碰到,否则换换换。   他这些怪癖牙城人尽皆知,这不,谢小侯爷正衔着他专属的白瓷银杯在周遭一片金玉杯中浅酌,那熠熠生辉的银光是十分的出众。沈渊见惯不惊地移开了目光,突然殿中的烛火被吹熄,整个内殿陷入一片昏暗。   嘈杂声中,白玉圆台上方点亮悬空的十六枝青铜莲花烛台,中间承以起弦铜柱,圈足外撇,青铜枝干延展开十六枝莲型烛座,古朴韵致。明烛高照,如朵朵青莲盛开,暗香袭来,空中更有落英缤纷,铺开满地艳色,有美一人自漫天花雨中缓步走上白玉台,肤如凝脂,色如美玉,面具后的美眸顾盼间淼淼烟波自生,她只着了鹅黄抹胸裙,外披轻纱,胸口正中绣着一朵玉白的莲花,春光大好,衬着美好的弧度开得让人眼热,她朱唇轻启:“却是一年久别,诸位大人可有思念南心?”   嗓音有些沙哑,却是恰到好处的魅惑,如枕间的脉脉低语,无限柔情萦绕耳畔,牵引住众人神思。沈渊暗自皱眉,看出这女子习过媚术,又不自觉往一旁瞥去,见谢长渝神色自若端着白瓷银簪陶然自得,看都不看美人一眼,丝毫不见色授魂与的样子,难免有些失望,本来想见骚包对着美人犯花痴失态的模样,却不料他竟不为所动,一副正人君子的形容,着实虚伪,着实可惜。   不过美人虽美,与以绝代风华而闻名牙城的谢骚包还是相差一段距离,如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沈渊端着酒杯陷入沉思,那么问题来了,谢骚包会不会经常照着镜子自己对自己陶醉忘形?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南戎国敬武公主沈渊殿下因为一个问题陷入良久的沉思,没有发现谢小侯爷的目光从面前的酒杯移到她身上,青色身影倒影入乌木面具后他的眼中,如荡开了一池的春水。   待沈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台上的美人又换了一位。   不仅仅换了美人,美人身边还多出一尊半人高的彩佣,那彩佣眉目如画身姿翩然,作迎风起舞之态,衣袂飘飘欲飞,灵动生色,如九天之外飞旋而下的仙子,跳一曲人间难见的倾城之舞。   沈渊神色一沉。   她知道这场好戏是什么了,许多以非常手段获得的贵重宝物不能于明面上贩卖交易,是以生出了一种叫暗市的拍卖交易形式,参与者大多都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或是家世显赫的权贵,一件藏品通常能拍卖至万金,更有甚至,倾荡一座城池。   因为是暗中交易,所以极为隐秘,参与者都需覆面,而这场暗市交易显然是其中声名最盛,一年一度,引得权贵趋之若鹜纷纷参与的“敛宝会”。   这些以非常手段获得的宝物,比如眼前这尊本该在皇宫库房中的天外飞仙彩佣。   她冷眼看着那尊彩佣被朱席间的一个带马面具的男人以五千金拍下,并拥得台上美人入怀,这算什么?买一送一?   一句混账卡在喉间隐然欲发,凭空多出来一盏白瓷镶银的酒樽,温和懒散的声音响在耳畔:“先生莫心急,后面还有更多藏品。”   沈渊侧首,深深看入谢长渝隐在乌木面具后的眼中,她深吸一口气,勾起笑:“那晋某便拭目以待。”   随着一件件藏品相继被展示在白玉圆台,又相继被高价拍出,沈渊眼底的冷意更甚,近乎封冻成冰天雪海,而谢长渝在旁桌把玩着酒盏,不时看看沈渊,似乎对台上所展示的珍玩宝件没有丝毫兴趣。   到了最后一件藏品的时候,全场气氛已然被烘托到至高点,都在纷纷猜测这最后登场的至宝是什么。   当一袭白衣的美人双手托着水晶盘缓缓走上白玉台时,众人都呆了一呆。   美人白得近乎透明,她赤着一双玉足,踏在温润的白玉之上,连玉也被她的脚面衬得微显暖黄,她的白是毫无生机的,似封冻千年的冰雪,连眉梢都是孤冷,透着森凉的寒气。她毫无血色的手捧着水晶盘,透明的盘中是冷凝的冰,散发着滋滋的寒气,一株青色的花破冰而出,如最苍翠的苍山碧玉雕成一般,透过寒冰能隐隐见得这株花的根极为繁杂,几乎要蔓延出水晶盘。它的翠色是从根往上由深至浅,花根是鸦青,如深山中盘结岩石上经历千年风霜雨雪的青松,滴入水也化不开的厚重;花枝是青翠,是盛夏的樟叶,炎炎烈日下那一叶沁人心脾的清凉之色;花瓣是嫩绿,似春风裁剪出的二月柳,轻抚在初生的春水之上;最尖上的雪白,是料峭的春寒,是眷恋春日不肯离去的最后一捧冬雪,映着嫩黄如骄阳的花蕊,作一番抵死缠绵的诀别。   有人在低声惊叹:“极汵青花!”   沈渊一愣,显然是并没有想到压轴出场的竟然是这个,按照之前的东西来推断,她险些以为压轴出场的会是本该摆在景昌殿暗格中的玉玺。   极汵青花啊,她看着那株美丽的花朵,淡淡地回想起《博物志》中的记载,极汵青花性喜阴冷,生于极北极汵雪山,根可入药,花可食用,解百毒,肉白骨。   不过这世间极汵青花早已近乎绝迹,只有在极汵雪山腹地才能寻得一二,而要想进入终年严寒风雪不止的极汵山腹地,是一件可能性近乎为零的事情。   这件东西倒有点意思,沈渊想。   她的目光流转过场上众人,最后才定格到谢长渝身上,谢长渝淡淡支着颐,与方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酒杯才是他眼中的唯一。方才被极汵青花炒热的气氛又渐渐沉了下来,端着水晶盘的女子嘴唇已冻得乌青,开口却没有丝毫的异常,她泛着浅紫的唇轻启,道:“生于极汵山腹地的极汵青花,诸位大人眼力极好,起价五千金,一千金一加,有意者请出价。”   一阵沉默后,一个红色的牌子在蓝席举起:“五千。”   另一个红牌举起:“六千。”   红牌轮番举起,这株青花已被拍到五万金时,一个带着懒散笑意的声音从沈渊左侧响起,霎时殿内春花盛开:“十万。”   沈渊霍然转头看过去。      ☆、信任   谢长渝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乌木杖上,对比尤为分明,徒添一笔风雅,他浅紫的衣袖随举牌的动作而晃动,凭空带来一缕风,穿透众人神思。在满堂寂静中,他再一次微笑着开口,声音如优美的弦乐:“十万金。”   沈渊眼底的情绪变得复杂,右手垂在身侧,在桌下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她将右手紧紧握拳,然后松开,又紧紧握拳,如此重复了数次。   从谢长渝开口到最终落锤定音,都没有看过沈渊一眼。极汵青花被端下台,准备打包送去这位以十万金拍下一朵稀世之花的贵客府邸上,而那捧着水晶盘的女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如春暖融的室内,竟呵出白色的水汽。   她乌紫的指尖撩过雪白的裙裾,神情冷艳高傲,如风雪中行来的神女,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带着料峭的寒意与绝世的姿容向谢长渝走来,停在他面前,与他隔桌相望。谢长渝噙着笑,分明他是坐着,女子却生出一种在仰望他的情绪,她眼底的冰雪有一瞬的迸裂,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矮下身去,对谢长渝行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礼,说:“我是你的。”   谢长渝看了她良久,才缓缓道:“想好了?”   女子伏得更深,只能看到她一头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垂落到地面上,以及她那一声坚定的:“是。”   谢长渝放下杯盏,声音轻柔得似的叹息:“既然如此,那随后与我回府吧。”   女子缓缓起身,逶迤在地的裙裾如未题字的白纸折扇被收起,在她将要退下的时候,她却突然向谢长渝右侧桌席看过来。   沈渊静静地端起杯盏,向那个女子遥遥一敬,指尖却将杯口捏得很紧。女子漠然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拖曳着及地的衣裙消失在入口的黑暗中。   谢长渝终于将头偏向右侧,他锦缎一般的发自玉冠中倾泻而下,嘴角仍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隐在乌木面具后的那双乌黑温润的眼眸却显得极为深远。   他看着她,名士的轮廓极为俊秀,眉目疏朗,生出隐在白云外的出世气质,风骨独佳,笑看痴妄。   他看着她,似乎想要透过那张的人皮/面具,看清她真实的神情,似乎想要将她血肉剥开,看清那一颗七窍玲珑心,看清那几截森森白玉骨,装的是什么,刻的是什么。   似乎想将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看入心间。   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一个回眸,哪怕千年,哪怕沧海桑田。   但沈渊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向他。   直至宴终人散。   *   是夜,南戎国敬武公主沈渊殿下的香闺也被人闯了。   彼时她将将回到屋内,以药水卸下人皮/面具,正嘀咕着面具太厚戴久了说不定会闷出疙瘩,预备告诉影让她再改良改良,床幔间飘出一声诱人的低吟。   那低吟尤为动听,如泠泠飞泉落入深潭,清澈而悠远,如三月的柳絮飘落在行人掌心,勾得人心微痒,似天真又似魅惑,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被糅合得浑然天成,让人心神为之一荡。   不过这个为之一荡不包括沈渊,她身形一僵,纵何银光掠过,直直射入帐内,疾风突起,卷起深深纱帐,泻出一室活色生香的春光。   衣衫半解的谢小侯爷敞露出大片光洁的胸膛,他的肌理极为细腻,修长脖颈下的一对锁骨精致无双。他手撑在身后,扬起线条流畅的下颌,英明神武的沈渊殿下正跨坐在他身上,手中长剑横在他皎如白玉的脖颈旁,纵何剑在烛火下凛凛生光,仿佛那寒光便能隔断他的喉。   他却不惧,一声轻笑从喉间传出,面上的笑意如当空划过的璀璨流星,拖曳出最风流惊艳的一笔风光。他极为愉悦地说道:“殿下别动武,谢三这就从了殿下。”   纵何又逼近他脖颈,只余发丝般甚微的距离,沈渊淡笑道:“小侯爷好兴致。”   谢长渝将二人现在的姿势来来回回打量许多次,也眉目生花地笑道:“还是殿下更胜一筹。”   沈渊脸上的笑逐渐淡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万金买一株极汵青花,小侯爷真是风月中人物。”   谢长渝如春风裁成的眉慢慢挑起,低沉优雅的笑声从他喉间传出,送入沈渊耳内,他说:“殿下是在……吃醋?”   沈渊嘴角抽搐,右臂一掼,纵何森寒的剑锋与谢长渝的脖颈堪堪擦过,直直穿过帐幔钉入墙中。帐幔一阵晃动,谢长渝哎哟一声,顺势环住了沈渊的腰向后倒去,沈渊一时反应不及,天地早已翻转。   那琼枝玉树般的人压在她身上,浅淡的青桂香气扑面而来,将她神思侵得一晃。谢长渝的手沿着她的腰向上抚去,修长的手指隔着锦袍滑过她的背脊,埋首吻在她小巧的耳垂,她的下颌很尖,平日里的威仪凌厉全赖此而生,但在烛火下看着却分外脆弱,仿佛一捏就碎。他能听见她的心跳,比平时要快上一些,四肢百骸中的热度让整个床幔间蒸腾起薄薄的烟霞。她一把流云般的发披散在床榻,像是最深沉的夜色,又泛着柔和的光泽,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握在手中,才将将探出手去,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便卡在他喉间。   身下的人神情全然寻不到情动的痕迹,还腾出一只手装模作样掏了掏耳朵:“小侯爷方才说什么?风太大本宫没有听清楚。”   她弯起眼,眼底却冷清清的寻不到丝毫笑意,扣在他喉间的手指一用力:“再说一次?”   她的指尖冰凉,像寒冬腊月间最冷的一抔雪,让人隐隐想去尝一尝这雪是否甘甜如泉,谢长渝神色未变,却更加笑若春风,眼角眉梢的风流意味更浓,他不顾那扣在喉间的手,俯下身去贴近她耳畔。沈渊看他额角隐隐有青筋凸起,面色显红,分明是呼吸不畅,本便是不想伤他,只得恨恨地松了几分力道,任由他压在耳畔,青桂香气越发浓烈,像是立于桂林之中,周围是大片开得如玉如月的桂,漫天香气间听他轻声道:“你该知道那是隐居长汵山的冥辉一族,以守护长汵青花为己任,一旦认主忠心耿耿,肯为其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越靠越近,濡湿的气息萦绕在侧,沈渊觉得耳根有些不同往常的痒,那痒像是跗骨之蛆,无论如何也驱不开除不了,她眼底有些润,却冷冷说道:“与本宫何干?”   谢长渝又笑了一声:“我若说我为的是人,显得我似个风流浪荡子,但我又确确实实是为人,冥辉族人用起来会很顺手,是个很好的属下。”   沈渊白他一眼,语带嘲讽:“牙城第一风流的谢小侯爷……”   话还未说完,视线内尽是一片玉白,谢长渝纤长浓密的睫毛近在咫尺,青桂香气充斥在鼻息间,恍然如见月下仙人醉饮桂树之下,他的气息覆上来,温润而缠绵j,辗转在她冰凉的唇瓣上,像消融了皑皑的冬雪。青桂与金兰交缠出暧昧的香气,再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觉得像是丢了什么,又得了什么,然而得与失都已不甚要紧,天与地也都化为虚无,她带着清甜的香气,像矮樱,盛放在无限烂漫的春夜中。他品尝着她的美好,如甜蜜的鸩酒,明知是致命的毒,他却甘之如饴。   她一双明亮的眼渐渐蒙上水雾,掩去平日里凌厉如刀剑的气势,化为潋滟的波光,在茫茫水烟中自生风情一抹。白嫩的脖颈染上粉红,从春笋变为夏日间水灵灵的蜜桃,甜美多汁,他手掌变得滚烫,压在她微敞的领口间那一片玉白的骨骼肌理之上,终是放开与她的纠缠,偏首在她耳畔,道:“殿下,你信我。”   眼前惑人的亮色终于不见,天地又再度归来,帐顶的金兰依旧亮得刺眼,她却觉得这仿佛不是原来的那个天地。   沈渊躺在床榻间,方才谢长渝顺手将她的发簪一一抽去,发如墨云般团在湘妃色的被褥上,她身子比被褥更软,一张脸皎如明月,在烛火下生着莹莹的光。气息有些不匀,她在低低地喘息,喘息声又轻又柔,像夜风拂落枝头花一般煽情。她眼中的水雾渐渐褪去,凌厉的气势又再回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谢长渝,一双眼明净透亮。良久,等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虫鸣,她勾唇一笑。   那笑粲然如最明艳的春景,二月柳,三月阳,四月花,都随着潺潺春水化为绕指柔,谢长渝恍然以为回到了太微山,那时的她,从不做色厉内荏的模样,喜与怒都极其张扬,能在酒窖中抱着酒坛喝个酩酊大醉五识不清,也能提着扫帚将偷她院中枇杷果的灵猴追得满山乱窜,白衣青履,袖角金兰飞扬,像是踏破凡尘的世外仙。   而非现在华服加身,翚冠流彩,万人之上的威仪尊荣,却再见不到她真实的喜怒哀乐。   那时她仅仅是晋川,他仅仅是谢三。   她轻声道:“好,我信你。”      ☆、母后   自禹国的和亲姻书递来后,南戎朝堂便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一方面是以右相温胜知为首的支持派,认为南戎与禹国以联姻为媒介促进两国邦交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些人多为老二贤王沈潾与老五章王沈漓派系中人,毕竟如果通过和亲将敬武公主送走,相当于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最有竞争力的皇位继承人,他们对于这件事情十分乐见其成。   而另一派系则认为和亲是可行的,但为什么非得将有政治远见的敬武公主送去和亲他们实在是很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换个公主呢?像是思雯公主或者是宁瑞公主都行,敬武公主虽说是女子但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治国之才,于是纷纷恳请国主三思而后行。   这两派系的人最近在朝堂上以敬武公主究竟该不该去和亲展开辩论,那场面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激烈,一个个辩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一方斥责毫无远见不顾邦交,一方还嘴有眼无珠不识珠砾,要不是顾及朝堂之上需穿戴周全,不然早就厮打成一团。   当然,散朝之后这两派的臣子有没有进行厮打斗殴的行为,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引发混乱的主角敬武殿下,正坐着马车,走在行往皇宫的路上。   贴身服侍她的玄姬在车内替她斟了杯茶,看沈渊正支颐淡淡出神,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嗯?”   沈渊回过神来,看向玄姬,玄姬犹疑了一下,才道:“殿下很久没有去见过皇后娘娘了。”   沈渊周遭气息突然一寒,激得玄姬打了个冷战,才讪讪垂下了眼:“属下失言。”   冷冷一笑,沈渊端起茶盏,茶香浓郁,入喉消去心中升起的烦闷,她才放下茶盏,开口道:“说来也是,本宫即将远嫁禹国,怎能不向敬爱的母后辞行?”   “那便去见一见吧,谢过她给予本宫一身血肉之恩。”   *   南戎皇宫,凤鸾殿。   殿中彩凤绕柱,金凰缠梁,一室金碧光华闪得人眼花,王皇后正端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   已近中年的她依旧美貌,眼角眉梢都精心修饰,如一阕华艳的词,大红底色的凤袍上金色丝线绣成的凤凰傲然展翅,如同这件衣服的主人一般,高傲而尊贵。她闭着眼,肌理细致不见一丝皱纹,殿中三足青铜香鼎正燃着香,淡淡的烟气散开,她睁开眼,看着走入殿中的人,轻轻启唇:“沈渊吾儿。”   沈渊站在离她十步开外,向她请安道:“儿臣参见母后。”   她行了极其郑重的礼,分毫不差,挑不出错处,却令人觉得毫无感情。一番礼行下来,她直起背脊,冷冷地看着坐上万千荣华加身的那个人,道:“若无旁事,那么儿臣告退。”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   王皇后一掌拍在暗黄底色的花梨木桌案上,重重一声惊得当值的侍女都浑身一颤,沈渊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母后有何吩咐?”   王皇后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如面具般裂开,她浑身颤抖,头上凤冠冠后的左右三扇博鬓也随之抖动,她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自己最骄傲的女儿,一字一句地问她:“你就这么恨本宫?”   “儿臣不敢,”沈渊淡淡地说道,“母后做的事情永远都有自己的道理,永远都是正确的,儿臣如何敢质疑母后行事?”   王皇后拔高了声调,恨声道:“你懂什么?本宫都是为了你好!是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你母后讲话?纵使本宫当年……”   沈渊打断了王皇后,她嘲讽地笑道:“是了,儿臣每每来觐见母后都惹母后不快,三月后儿臣即将往禹国和亲,千山万水相隔,母后便可安心在这凤鸾殿中享尽荣华。”   她顿了顿,嘲讽的笑意更浓:“一国皇后的荣华。”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凤鸾殿中,王皇后愣愣地看着面前被打得踉跄退步的沈渊,手掌间火辣辣的感觉以及沈渊左脸上渐渐浮现的红印让她呆住。她捂着手,有些不可思议地后退一步,紧咬着牙关,一张明艳的脸显出几分颓败之色,她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紧紧抿上双唇,一言不发。   沈渊扯了扯嘴角,牵动了方才被王皇后一掌打过的地方,却还未疼到让她动容的境地。在看到胡皇后的手扬起时,以她的身手本是能够躲开的,但她却一动不动看着那掌落下来,掴得她眼前一暗,天旋地转中她又想起当年不慎听见玄真老头和玄宁师叔的对话,那时候如堕寒窖的心情至今她都难以忘怀。   她静静地看着王皇后,道:“儿臣忤逆母后,已受到母后的责罚,那么母后,您开心了吗?”   “您是不是在后悔,如果当年留下的不是儿臣那该多好?”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是她,定不会如此对你?”   “晚了,为了保住您的宠爱与荣华,她已经死了,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您的女儿是沈渊,南戎的敬武公主,预言中的天命帝女。”   她微笑着,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柔和地说道:“您觉得儿臣说的在理吗?亲爱的母后。”   王皇后眉眼间闪过决绝之色,她恨恨看着沈渊,厉声道:“你怨本宫心狠,那你呢?你不是也亲手射杀了洌儿!”   “那是你亲大哥!骨血相连,嫡亲的哥哥!”思及沈洌的死,王皇后胸口抑制不住的疼痛,美艳的面孔因悲愤而变得狰狞起来,“而你,一箭穿喉杀了他!好准的箭法!当年天机门派人将尚在襁褓中的你接走时他甚至挡在宫门前,不许那人将你带走,换来的是你十六年后绝妙无双的夺命一箭!”   “劳什子天机门,说是为守护南戎而存在,却教出你这弑兄憎母的狼,”她恨得红了眼,全然丢弃了平日的端庄从容,拔高了声音,“什么天命帝女的预言,依本宫来看,分明天机门那群逆贼想要祸乱南戎朝纲的阴谋诡计!”   “呵——”   一直站在那里听着王皇后激烈言辞的沈渊轻笑出声,她的笑在殿内猩红毡毯的衬托下,如盛开在荆棘从中带血的花,绝艳而致命。她看向王皇后,声音轻柔,说道:“亲爱的母后,我想您不知道,在您眼中那与儿臣嫡亲的大哥,在儿臣回到牙城之后,曾经多少次想要取儿臣的性命。”   “您道儿臣为何亲自挑选公主府的护卫?都拜那嫡亲的大哥所赐,儿臣入住公主府的头一晚便遭到刺客行刺的这件事情,刺客便是府上的一名护卫,被捉到后便服毒自尽,儿臣猜想您没有忘记吧?”   “后来这件案子被压下来不了了之,儿臣却稍微在这件事情上留了点心,这护卫的来历当时大理寺说的是没有什么问题,而大理寺当时是归大哥所管辖的。既然大理寺查不出来,那么儿臣就自己查,结果你猜,儿臣查出了什么?”   她笑得很深:“那护卫的母亲,曾有段时间不知所踪。”   “真是神奇,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不知所踪呢?”她将头一偏,发间的金兰钗下的流苏簌簌地晃动,神情天真,“原来啊,是儿臣那嫡亲的大哥干的好事。”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儿臣回到牙城后发生不下数起,儿臣也是叹服,大哥为了杀儿臣,真真是费尽心机无孔不入。若不是儿臣早有防备,恐怕早就丧命于枕中致人痴傻的奇药?或是饮食中需积累一年的□□?或是郊游时看似不慎受惊的烈马?或是夜归时一次又一次绝顶杀手的暗杀?”   “儿臣在公主府夜夜不得安枕,都拜大哥所赐。”   她扼腕,假作叹息道:“这样都没有把儿臣杀掉,想必大哥也很惋惜吧?”   “儿臣杀他,是因他勾结西狄企图逼宫篡位,那他杀儿臣,是因为什么呢?”   “就因为那个天命帝女的预言,他认为儿臣会危及他太子的地位甚至是将来继承王位也会因儿臣的存在受到影响,所以,儿臣那嫡嫡亲亲的大哥啊,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杀了儿臣。”   沈渊看着王皇后的神色一点点灰暗下去,嘲讽道:“这就是您口中那个与儿臣骨血相连,至亲至近的大哥。”   王皇后面如死灰,眉宇间与沈渊相近的凌厉气势消弭殆尽,她开口,声音低哑:“你走。”   沈渊毫无感情/色彩的笑道:“是,儿臣遵命。”   然后转身离去。   她离去的背影决绝如斯,像孤傲的凤凰,王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扇朱色菱格的殿门,她倒退着,一步步退回坐椅上,那椅子色泽带沉,隐隐散发着檀香,椅臂上凤眼纹清晰生动,经工匠巧手雕刻,雕成栩栩如生的凤凰。王皇后端庄的坐在这把椅子上,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美艳而庄重。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仿佛方才那场争执从未发生。   没人发现王皇后的眼角有些润,像是要浸染开一片昔年的纠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已经能够知道的情报,关于敬武沈渊一家子: 老大太子沈冽27岁【大概是是活到现在这么多岁】,生母为皇后,亡于熙定二十一年玉京之乱; 老二贤王沈潾23岁,生母为李婕妤; 老三殷王沈沐21岁【也是活到现在这么多岁】,生母为刘贤妃,亡于熙定十二年; 老四律王沈济20岁,生母为高贵嫔; 老五章王沈漓20岁,生母为瑛妃; 老六恭王沈洵18岁,生母为楚贵人; 老七豫王沈涪16岁,生母为刘贤妃。 公主就介绍沈渊一个吧别的都是打酱油,敬武公主沈渊20岁,生母为王皇后。 求收藏><么么哒!   ☆、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求求求求求收藏   沈渊步履如风地行走在宫道上,玄姬走在她身后埋着头,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问她方才在凤鸾殿中和王皇后发生了什么。   沈渊的神色像覆了一层冰,更衬得右脸上的掌印越发明显,她从凤鸾殿中出来时候甚至似笑非笑的看了劝她来看王皇后的玄姬一眼。   玄姬被惊得当时就跪在了地上。   这一路上沈渊都沉默不语,她走得很快,没用多久就从凤鸾殿走到了景昌殿。正在门口当值的侍卫见了她,连忙跪下请安:“参见殿下。”   沈渊扬起下颌,面上的红痕尤鲜,她问道:“父皇在里面?”   侍卫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面上,硬着头皮回道:“回禀殿下,是的。”   “嗯。”沈渊提步走了进去,景昌殿不似凤鸾殿那样奢华,其间摆设以乌木为主,古朴雅致,南戎国主正在看着一本奏章,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到沈渊款款而来,笑道:“渊儿来了?来,替孤看看这本……”   话尚未说完,便看见她脸上的红痕,皱眉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儿臣刚刚去了趟凤鸾殿。”沈渊神情淡淡地行礼走了过去,南戎国主已见风霜的眉目现出无奈的神色,微微一叹:“她毕竟是你母后。”   沈渊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情绪,轻声说道:“嗯,儿臣知道。” 然后便缓和了神色,笑着去看南戎手中的奏章,道:“您今日精神好,可是觉得身体好了些?”   南戎国主今日确实精神颇足,本因久病而渐现衰败的眉目竟隐隐焕发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勃勃英气。要说当年尚是定王时,他便是南戎国内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尤为精通骑射,马背上拉弓射虎的英姿更是迷倒万千南戎贵族千金。只是因四年前太子一事而病倒后,渐显老态,但究其眉目却是一等一的锋厉俊朗,岁月的风霜只能为其添刻历久弥新的魅力。南戎国主朗笑道:“前些时候老五领来个名医,说是精通岐黄之术,师承‘医圣’,看上去虽生的有些女气,但确实是个良医。孤才服用了第一方药,渊儿就已经看出起色了,若是长久服用下去,也定是能药到病除啊!”   沈渊呛了一下。   她试探着问道:“那人……可是姓白?”   南戎国主欣然点头:“这名医姓白名情,很是有悬壶济世的气质,怎么?渊儿也听过这位名医?”   沈渊将牙磨得咯咯作响,道:“是,不仅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名不虚传。”   随即她便拱手请道:“白名医劳苦功高,不如让儿臣替父皇去慰问一二,也好展示我南戎皇室体恤百姓的爱民之心。”   “如此甚好,”南戎国主笑着说道,“朕将白名医安置在在居安街,你清点些赏赐一并带去,替朕好好谢谢这位名医。”   “儿臣遵旨,”沈渊亮出白森森的牙齿,阴测测地笑道,“定不负父皇所托。”   *   居安街最近落户了个大人物。   据说是五王爷十顾草庐从深山中请出来的绝世名医,本来隐居世外不问红尘俗世,被五王爷的真情所感动,特特出山为国主治病。   说这名医不愧是名医,国主的气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要好,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宫里的赏赐源源不绝地送入了居安街这座宅子里,什么南海明珠啊,东庭暖玉啊,应有尽有。可这名医是个实实在在的视金银为粪土的清高人,每日戌时都会定时定量地从后门将“金银粪土”泼出宅子。   这世上真有这种傻子?   牙城百姓很激动,牙城百姓很兴奋。   于是,当沈渊约莫于戌时抵达宅子时,见到的就是牙城百姓红光满面兴奋难抑地往后门蜂拥而去。   她额角青筋一跳,撩起袍角便随人群往后门走去。只见宅子后门处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大小不一的器皿,有拿着铜碗的,有拿着脸盆的,还有甚至端着铁锅的,都挤在那窄小的后门前,专心致志地等待戌时的到来。   因着人太多,与沈渊一同出来的韩元皱了皱眉,对她请示道:“殿下,这里人太杂乱,您看是不是先暂行避一避?以免稍后场面失控,将殿下误伤了。”   沈渊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扇后门,突然道:“韩元!”   “属下在!”   “走,”她挑起一丝笑,“去正门口捉人。”   就在牙城百姓于宅子后门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地抢夺被泼出宅子的金银宝物时,宅子朱红鎏金的大门却悄悄地开了一个缝。   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那人先四处望了望,确定四周没什么人后,才将门打开至能容一人通过,然后从里面跳出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对门里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片刻后,一片花里胡哨的衣角从朱门里探出,来人生的秀美,一弯眉极是秀气,如梢头的柳叶一般,桃花眼多情又风流,一根玄黑的腰带紧紧束在他腰间,束得那腰不盈一握,让不少女子蒙羞逃走。早春的天,手上却捏着一柄玉扇,不怕着凉地摇着玉扇风姿翩翩地从门口走了出来,对先出来的那个小厮得意洋洋地说:“本公子的计策如何?”   小厮献上极其狗腿的笑容:“公子的计谋超群,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哈哈,”白情将玉扇摇得哗哗作响,扬起下巴来哼了一声,“敬武那女人定然想不到本公子这一出声东击西之计,牙城本公子还没参观够,怎么就能让那女人给捉住,连喜,昨儿你说带本公子去那什么云松阁,还不快在前面领路?”   “得咧,公子您跟着奴才往这边走——”   白情神清气爽地跟着小厮走着,将将拐过街角,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其人白衣青履,气度华贵,风仪万千,正靠在墙上,抱臂笑吟吟看着他,道:“二师兄,别来无恙?”   白情当场僵在那里,片刻后合拢玉扇往手心一敲,十分惊喜地说道:“哎呀五师妹,这么久不见,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该有二十了吧?来来来让师兄好好看看,可许配人家了吗,师兄老早就和你讲过,女孩子这么强势不好,让你稍微温柔一点你不听,你看,你六师妹都嫁出去了你还这么辛苦劳累为国打拼,师兄看在眼里真的是心疼啊心疼……”   他一张脸的表情十分生动灵活,说着便似要垂下泪来,本就生得秀美如女子,这么一提袖沾襟地,倒显出楚楚可怜的风姿,他装模作样地拿衣袖往眼角揩泪,道:“都怪你小时候师兄没有把你教好,让你成天和你那三师姐鬼混,混成了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多么俊俏的闺女啊……”   “停!”沈渊额头青筋一跳,挥手便喝住了他,“二师兄还是一如既往的……”   忖度了一下用词,她铿锵有力地说道:“婆婆妈妈。”   白情的脸一下拉的老长。   沈渊笑眯眯地将手抄在胸前,道:“好了,长话短说,你从太微山上跑下来做什么?还特地找了个深山老林扮隐世名医,放出风声让四处为父皇求医问药的老五得知,就为了给我父皇开个劳什子药方?”   白情眼珠子一转,也笑着道:“不然你以为呢?”   “拉倒,”沈渊轻嗤,“看不惯你学老头一样卖关子,有话就说,老头从不轻易放人下山的,这回你出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白情握着折扇敲在肩头:“哪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过就是你这一走就是五年,师父他老人家有些想你了,让我这次下山来看看你,顺便历练历练。”   “你呀,”他叹气,“总是把事情想的复杂,什么事情都要方方面面思虑个周全。师兄从小就告诉你了,活的简单一点,简单一点,你就是不听,看吧,平白误解了师父他老人家和师兄我以及太微山上花花草草灵禽宠兽的一番真切情意……”   “停停停!”沈渊有些忍无可忍地抽了抽嘴角,感觉若是任由白情这么说下去月至中庭他也停不下来,“好好好,我信了,那么请问二师兄,你现在这副装扮,是打算去何处?”   “呃……”白情一顿,神色讪讪地道,“这个嘛,师兄只是想随处走走,哈哈,对,随处走……”   这时候,在一旁被遗忘很久的小厮突然接嘴说道:“公子,您不是让奴才带您去那什么云松阁吗?您忘了?”   完蛋了,电光火石间白情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   果不其然,沈渊听到云松阁三个字,面上渐渐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二师兄是想去云松阁历练?那么不知三师姐是否知道师兄竟然会经历如此活色生香的历练呢?”   “哎呀呀,”她合掌一拍,笑着说道,“师妹这便向三师姐修书一封,问候问候太微山上的老头以及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花花草草灵禽宠兽,顺带就此事发表一下自己的……”   “呵呵,”白情干笑道,“师父让我下山历练是机密,师妹你如此大肆宣扬,不太妥吧?”   “哦?真的吗?”沈渊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那我就更要问问三师姐了,确定一下这件事情果真如二师兄所说那般机密?料想三师姐的那种性子,对二师兄的事情应该是了如指掌。”   “对吧,二师兄?”沈渊对白情展开一个温柔的笑。   “师妹,放过我吧!”白情老泪纵横地扯住了沈渊的衣袖,痛不欲生地说道,“师兄我还年轻,还想娶个温婉的媳妇儿,你想知道什么,师兄都告诉你。”   沈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道:“好说好说。”      ☆、不负   “这么说,老头开启了忘星台?”   室内三足青铜香炉中散着幽幽的香气,白情正拿着金勺调香细嗅,听到沈渊这么问,他睁开眼,有些复杂地点点头:“嗯。”   “为什么?”沈渊奇道,“忘星台不是被他自己封了不许人进去吗?我记得从前我还想从旁边的榆木林中钻进去,结果被阵法困了三天三夜出不来,最后还是谢三来把我救出去的,结果那死老头没说安慰我还劈头盖脸将我臭骂一顿。这回他竟然舍得动用忘星台,到底是什么大事?”   “还说,”白情看了沈渊一眼,“那回若不是谢三,你早困死在青木奇花阵中了,你这倔得如牛的性子就不能改改?总有一日会吃亏的。”   沈渊唔了一声,欣然道:“谢师兄夸奖。”   她这幅雷打不动的模样白情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直想拿手指去戳她光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啊!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好好地,便要去那穷山僻壤的禹国和亲去了?谢三竟然舍得?”   沈渊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师兄好本事,禹国占有最富饶的土壤,却被你说成是穷山僻壤。”又道:“这又关谢三什么事?”   白情笑得暧昧,啧啧道:“好好好,不关他的事,他舍得师兄也舍不得啊,虽然之前天天念叨着要把你嫁出去,可刚刚进你这公主府看玄姬忙里忙外地清点和亲的礼单,也着实把师兄吓了一跳,这么出色的一个师妹竟然会去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皇帝当后妃?”   白情又一掌拍桌上,桌上的酥饼被震得弹了弹,他愤慨地说道:“起码也得是个皇后!”   沈渊额头青筋一跳,连忙提壶去给白情添茶,道:“师兄来喝茶,喝茶。”   白情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喝什么茶!”   放下茶壶,沈渊的神色在袅袅香烟中有些恍惚,她笑道:“师兄,敬武嫁的不是禹国的皇帝,而是南戎的未来。”   她的笑明艳如朝阳暮雪,令白情不敢逼视,只得微微眯起眼来,听她清晰地说道:“禹国贺帝我仔细揣摩过了,敬武是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有九成的把握,若成,则南戎万世安好,若不成,则永受夷贼侵扰。”   “敬武所求的不过是南戎长安,为此,什么都是值得的。况且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嫁娶,我会回来,因为南戎需要敬武,需要我。”   “所以,去和亲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我,南戎敬武公主,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她语气笃定,神情骄傲如九天之凤,燕雀安于枝头享尽安乐,而她展翅间扶摇万里,倾覆山河。   沈渊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情,掸了掸衣袖,道:“师兄,敬武这性子就这样,这么多年也活了过来,依权仗势地,也没多少人胆敢有意见,我也觉得挺好。这性子让我做成了很多事情,倘若是换了你,或者是七师弟,那些事就做不成了。”   白情哼哼唧唧地有些不满:“什么叫换了我或者是七师弟,我们师兄弟怎么了?”   “没怎么,”对于和白情争论这件事情沈渊从来都是明智的点到为止,不然白情聒噪起来能比十只乌鸦绕着你耳边飞还闹腾,她把桌上的酥饼向白情推过去,“说说,老头去观星台到底看到了什么?”   白情拿起一块酥饼塞嘴里,金黄的渣滓落在桌面上,沈渊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他却毫不在意,边吃边道:“不清楚。”   “嗯?”沈渊颇具威胁性地挑起了眉梢。   “你这样看我有什么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白情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想让她拿方帕子擦嘴,沈渊摊手说自己没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白情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你还是不是女人?”   沈渊意味深长地笑道:“师兄说呢?”   白情不情不愿地从自己怀里抽出一张丝帕来,沈渊眼尖地看清了那丝帕边角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墨字,她眼底闪过笑意,看白情万分不舍地拿那张绣有墨字的丝帕将嘴角的饼渣拭去,然后抖个干净,再小心翼翼地叠起收回怀中,她才咳了一声,开口问道:“师兄当真不知?”   “不知,”白情十分干脆的答道,“师父从观星台下来后闭关了半月,再出关时就直接召见我,让我收拾东西把我赶了过来。”   说到这时他神色隐有些郁郁,抱怨道:“我还想知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让我来,院子里的花也不知道墨思那个女人会不会养,要是回去后花死了,我才要好好找她算账。”   听了这话后沈渊促狭地笑出声,白情面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拍桌道:“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师兄我还有点别的事情,你这公主府的椅子可不能久坐。”   说着,他瞥了瞥那尊乌紫的三足圆凳,瘪瘪嘴:“被你惦记后若是再被谢三那小子惦记,可真就是祸不单行了。”   沈渊好气又好笑地拿起空杯子向他砸去,白情伸手接住,把玩片刻后纳入袖中,笑嘻嘻说道:“云花瓷器,好东西,谢师妹相赠。”   说着,推开门扬长而去。   身后远远传来沈渊的声音:“师兄,我会向三师姐好好问候你的。”   白情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他有些头疼的稳住身形走出公主府,在心里腹谤这个无良的师妹顺带把那个同样无良的师父一起腹谤了一遍,正腹谤到激越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街边站着一个人,紫袍风雅银边生华,他负手立在滚滚红尘浊世,如端丽的仙人,抬眼间花开花落几瞬,风起烛灭,星华尽陨,万物黯然失色。   谢长渝转头来看向白情,微微一笑:“二师兄。”   白情收起玩闹的笑意,神情复杂的看他良久,才道:“你看起来很好。”   谢长渝笑意不改,身后繁茂的花树沦为衬托,随风簌簌而响,他道:“劳师兄挂念,谢三一切无恙。”   白情将手拢在袖中,开口便是一句:“那事,你怨不得师父与师叔。”   他深深看向谢长渝,道:“因为天机门本就是为了护佑南戎皇室而存在的,那是他们的职责。”   谢长渝没有立刻答话,他静静地回视着白情的视线,时间像是在他的目光中凝成一段段过往片段。过了一会儿后,他才开口道:“师兄言重了,一切种种,皆为命数,谢三不怨。”   仔细辨别出他语气中确实不含怨气,白情长舒一口气,温声宽慰道:“那件事我也是这次下山前才听师父说起,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况且,于你也没什么大碍,往昔那么多年你们都相处得很好,如今时局不同大乱将起,但求你不负初心。”   “是,”谢长渝颔首,侧身一让,“谢三谨记师兄教诲。”   白情在心中微微叹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行,与他擦身而过。   待白情的身影隐没于华灯夜色中后,谢长渝摊开手,他掌心那颗朱砂痣艳红得令人心惊,他嘴角的笑容不同于寻常的舒雅,而是略带了奇异的意味,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高墙飞檐的公主府,低喃道:“不负初心……么?”   *   公主府的玄姬姑娘最近十分忙碌。   原因是她家公主脑子一抽决定当和亲公主嫁去禹国,但是闻大人带回消息后她家公主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把和亲的一概事宜都甩给她,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这可累坏了玄姬,她每天比着和亲的礼仪规格忙里忙外,险些忙的四脚朝天。沈渊从天机门回到牙城后,就接手了天机门在南戎的势力,门中分派了她们天地玄黄四姬来护卫她的安全,天姬擅武,地姬擅谋,玄姬擅术,黄姬擅医。平日里只有她一直服侍公主管理公主的各种贴身事宜,另外三个经常在外替公主打理门中的事情。   这次武功最高的天姬办完事情回来时看玄姬忙的不可开交的样子,心生怜悯,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善解人意地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玄姬含着热泪递给她一把软尺,也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找到公主,替我将她的尺寸量了,宫里那边催着要做嫁衣了。”   在天姬出门前,玄姬用十分郑重的语气对她道:“一路顺风。”   天姬拿着软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量公主的身材吗?怎么搞得比暗杀还要困难的样子?   她跑遍整个公主府都找不到沈渊,便拦住一个侍女,问道:“公主去哪里了?”   那侍女抱着一盆兰花,思考了一会儿后,道:“公主今日的行程安排在徐总管那里,奴婢去帮您拿过来?”   天姬深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   当侍女一路小跑将那张行程安排拿来交到天姬手上的时候,天姬终于知道玄姬看她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郑重其事了。   天姬十分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并不该一时心软去揽这趟差事。   那张行程安排上铁画银钩地写了四个大字——   “自己去找。”      ☆、闻远   当天姬正苦苦奔波在寻找自家无良公主的路途上时,沈渊正在礼部侍郎闻远的府上喝茶下棋。   闻远是个棋痴加茶痴,家中储了不少好茶,沈渊早起觉得口中寡淡,便想起了他,兴致冲冲地带着狐影杀到他府上讨茶喝。   正巧遇到闻远坐在院子的藤架下里自己在与自己对弈,一抬头看到沈渊,不由得大喜,打千作揖地请她入席,并沏上珍藏的镜湖仙茗,沈渊便施施然地坐入席间与他开始弈棋。   本来二人取子布弄,闲茶在侧,消此永昼也不失为一件消遣之事,但突然天公不作美,二人局势正紧时顷刻乌云密布,隐有雷鸣响动,约是将有一场泼天大雨,沈渊皱眉道:“不如进屋去避一避?”   闻远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摆手道:“不急不急。”   黑云压顶,眼见着雨势将落,沈渊又道:“不如进屋去避一避?”   闻远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思考着是否该抽了她的车,摆手道:“不急不急。”   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在头顶的藤叶上,顺着滚落到石桌的棋盘边缘,又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到沈渊的头顶,正中天灵盖之上,沈渊咬牙切齿地对闻远说道:“避不避?”   闻远一丝不苟地盯着棋盘,一颗豆大的雨珠打在他手背上,他依旧摆手道:“不急不急。”   沈渊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端起茶就要往屋内走,闻远恍然惊醒,猛地拉住她的衣袖,拽得她一个踉跄,一肚子怒火正要发作,却听闻远说道:“殿下若走!那便算是殿下输了!”   沈渊气极反笑,旋身落座回石凳上,素手取象飞田便抽了闻远的车,冷笑道:“好,本宫陪你下到底!”   闻远神色恢复安详之态,继续冥思苦想对策,嘴上说道:“弈棋不可过于急躁,殿下需慢慢来过。”   眼见着雨势大了起来,院中由于主人惫懒而懈怠于打理的野草都被这偌大的雨势淋得伏倒在地面,立于一旁的狐影默默地去找了两把伞来,替这两个较上劲的人撑在头顶。   因沈渊被闻远激怒步步紧逼不留丝毫余地,一局棋杀到最后,闻远一张俊秀的脸涨得如关公一般通红,抓耳挠腮地看着她一卒将军,到最后只得起身作揖:“殿下棋艺精湛,闻远输了。”   沈渊慢腾腾地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衣袖,对闻远粲然一笑:“那么闻侍郎,现在是否能让本宫进屋避雨了呢?”   闻远忙不迭地道:“是是,殿下先请。”然后开始埋首去将棋子捡入棋盒之中,沈渊看他收棋时专注的神情,怒气消散了大半,也探手去帮他捡,闻远吓得脸都白了,又忙着弯腰谢恩:“谢殿下替微臣收棋之恩。”   沈渊拿着枚红象哭笑不得,将棋子放入棋盒中,从狐影手中拿过伞来,让狐影替闻远撑伞,对闻远道:“你慢慢收,收好了再进来。”   闻远免不得又是一番叩首谢恩,沈渊被他的循规蹈矩弄得怒气已全然消散,却还是横了他一眼,才慢慢往屋内走去。   待她在火盆旁将衣袖烘得差不多干透了,闻远才抱着棋盒和狐影一同进来。沈渊看他浑身都湿着,笑骂道:“好你个闻远,张口闭口礼义廉耻如今还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本宫面前,岂不是让本宫治你失仪之罪?官帽子想不想要了?还不快去端肃了形容再来见本宫?”   闻远一拍脑门,诶了一声便往卧房去换衣,剩狐影杵着伞立在门口,伞面湿漉漉的,还有雨水顺着往下滴落,狐影带着狐狸面具立在那里分毫不动,沈渊叹一口气,对她招手:“影,过来。”   狐影迟疑了一下,提着伞走过去,又听沈渊说:“你将伞放在那里。”   她顿了顿,又折回去把伞倒立在门边上,才走过去,沈渊身旁是个火盆,里面盛着烧得火红的炭,将沈渊的神情映得格外温和,狐影停在她身旁,面具遮住了整个脸,不知她在面具下的神情是什么,只能看到白底黑红花纹的狐狸面具被照得通红一片。她的衣袍都湿了,紧挨着贴在腿上,沈渊皱了皱眉,俯下身去拉起她的衣角,便递到火盆旁烘烤起来。   狐影身体一僵,往后退了一步,绷直了那一片衣角,她开口,嗓音生硬又嘶哑,像锯木一般难忍,说道:“殿下不必如此。”   “这有什么?”沈渊扯了扯那片衣角,将她拉扯了过来,又顺带将她的另一片衣角抬起来一起烤干,边翻边道,“湿衣穿着对身体不好,不如你脱下来吧,我去把门拴上,免得闻远突然进来。”   说着便起身去拴上了门栓,狐影愕然呆立在原地,等她转身回来时便开始扒她的衣服,狐影急速往后退去,死死捂住已经被她扒开的衣襟,慌忙道:“这,这就不必了,殿下……殿下!这于理不合……殿下你轻一点……属下的衣服……”   闻远从卧房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后,回到正厅,便在紧锁的门外听到了狐影的这一阵真切的呼唤,当场被震惊在原地不能动弹。   思考良久后,在棋盘上较真官场上装傻的闻侍郎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并且识趣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安安静静地立在檐下听雨看春花落满地。   啧啧啧,殿下果真非凡人也。闻侍郎将手拢在袖中,一边赏景陶冶情操,一边悠然自得地想。   一会儿后,非凡人的敬武殿下的护卫狐影穿着一身干爽的衣服打开了门,看到在门外等候的闻远时身形一僵,然后对闻远颔首作礼,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闻远对她报以微笑,狐影却像被火烧一样转身便匿入暗处没了身影,沈渊走到门口,握拳虚咳一声,对闻远道:“进来吧。”   闻远进屋后对沈渊拘了一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殿下似乎很闲的样子。”   沈渊扬起下颌,让闻远坐下,道:“此话怎讲?”   “三月后和亲大典,想来阖宫上下都为殿下操碎了心忙昏了头,而殿下却有闲情逸致来与下官吃茶弈棋,”离了棋盘的闻远褪去痴迷模样,渐渐显出他少年臣子的锋芒,“无事不登三宝殿,殿下每次来访下官的陋舍,下官都会感叹。”   沈渊挑眉,听闻远继续说道:“感叹闲暇的时光又一去不复返了。”   “嗯,忍着,”无良的敬武殿下丝毫没有占据下属休假时间的自觉,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帮我查几个人。”   说着便道出了三四个名字,闻远一边记下一边有些讶异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注意到这几个人的?”   沈渊淡淡一笑,那夜“敛宝会”后,她从谢长渝手中拿到了一份在场的人的名单,并且谢长渝替她点了几个人出来,笑着说道:“殿下和亲,微臣家境贫寒拿不出什么大礼,听闻近来国主欲修造横南河堤坝,然国库空虚,户部几位大人急得焦头烂额,这便算是微臣替殿下尽的一份心力。”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对闻远说道:“偶然得知,查到线索即刻回禀本宫。”   “是。”闻远去拿了笔墨记下方才沈渊道出的几个名字,然后道,“下官稍后就去办,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暂且将这件事情办妥,本宫先回府。”看雨势渐微,沈渊起身欲离,青色的鞋履在灰白的地面上压开成裙底不败的青莲,闻远看着她将要跨出门槛,突然出声唤住她:“殿下。”   “嗯?”她疑惑着侧身转回,修长的侧影逆着门外的春光勾勒出美好的线条,闻远愣了片刻,想起四年前殿试时立于丹陛之上帝王之侧的她,如一枝蜿蜒含苞的兰,在昭昭金殿中弥散开一抹清艳华贵的香。   他听她琅琅然开口问道,闻卿,何为天下?何为百姓?何为家?   他仗着满腹经纶年少桀骜,轻狂作答,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千言出口,正当他自得时,却听她一笑。   那一声笑像承九天清气而下的风,他登时面红耳赤,正欲引辩,却听那二八年华的公主说道,人。   他愣在那里不知她所说为何,她又笑着说道,人为天下,人为百姓,人为家。   她的声音不大,却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直抵人心。   他回以千言的问题,她仅仅一个字就给出了答案,愧得他无地自容,只觉白读了二十年的万卷书。在那一刻他便记住了这个能伴在国主身侧于金殿之上出言纳谏的公主,南戎的天命帝女,敬武公主沈渊。   那年科举殿试后红榜贴出,他位列副榜中后,仅封了礼部从八品掌固,一身才气与抱负无法得以施展,他成日郁郁,文人骨子里的清高令他不愿参与那些送礼收贿之事,同僚们觉得他这人食古不化不通人情,鲜少与他往来,他也乐得清静,每日抱着棋谱去礼部点卯,或者摆一盘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直至后来又遇到她。   那日她不知为何来礼部巡视,大小官员都谨慎地去正堂迎她,谨慎讨好地跟在她身后向她一一道来礼部的情况,他当时正醉心棋局之中,同屋的同僚坏心一起,皆各自离去未曾告知他,当她停在门口时,他正犹疑着那一子是否该落下去。   是秋日的午后,没了鸣蝉,没了燥热,却依旧令人昏昏欲睡,然而沉淀下来的萧瑟伴着秋风与她素手拾起棋子落定在棋盘上的那一声脆响,让他猛然惊醒。   他抬头,望进她黑嗔嗔的眼底,像蕴灵气而生的墨玉,润滑生光,他惶然跪地请安,久久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应该是在怪罪他今日没有去拜谒她的到来,在想要如何责罚他吧?他闭上眼这样想。   却听她道:“闻远,春闱副榜第三十五名。”   他突然慌了神,也忘了礼数是个甚,愕然抬头看向她。   她带着浅淡的笑意,雍容威仪,气质华傲,是天地间最亮的一抹颜色,窗外的秋叶萧萧而落,她说:“本宫记得你。”   她会是一位至仁至智的领袖,她会是一位至高至远的风云人物,她会名垂青史,她会掌握河山,天下倾覆,民生兴衰,尽在她一念之间。   这是闻远当时脑海中突然窜起的念头,直到后来被她揽入麾下,竭忠尽智,都只为她当年对郁郁不得志的他的那一句,本宫记得你。   死而无憾也。   闻远看着她的身影,情绪翻覆久久不能平息,直至她等得有些不耐后催促了一句,他才问道:“当真决定要去和亲?”   “嗯。”沈渊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问的着实是句废话,“贺帝的聘书你都拿回来了,还能反悔?”   “是的,不能,”闻远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弯下腰,对她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殿下一路小心。”   “知道了,”沈渊一笑,比骄阳更是灼灼,她转身跨出门槛,“你回吧,本宫不需你送了。”   “下官遵命。”   直至沈渊走出闻远那天然去雕饰古朴返纯真的院子后,闻远才直起身来,他走回卧房,摸到床头上的机关,轻轻按下,书柜旁便现出一条暗道来,他点亮一支烛台举起往下走去,暗道阴暗潮湿,他秉烛前行,似是无惧。   她的千秋功名,他愿付一世心血来造就。      ☆、追杀   在沈渊压榨完闻远的休假时间后身心俱爽地乐悠悠回府时,天姬正面色苍白气息不匀地拼命逃亡,她身后是贤王优秀精良的暗卫,个个铁具覆面寒刀在手对她进行至死不休的追杀。   她嘴角还有溢出的血丝,胸口被贤王赤拳击中的伤处钝痛传来,让她的步伐又钝乏一些,她紧咬着牙关,拼尽一身的修为想要逃出生天,摆脱身后那群穷追不舍的暗卫。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殿下,一定要找到殿下,要告诉她,贤王……   周遭的景象渐渐有些模糊,远处天穹的一抹苍青化为眼底的乏意。体力渐渐流失,天姬狠咬一口舌尖,突来的激痛让她心神一醒,眼前高墙灰瓦,在神智恍惚时候竟不自觉走入一条死路。身后暗卫追得紧,前行却又无路,电光火石间她从腰间抽出三寸长的匕首,那匕首寒气森森,是惯饮人喉间血的凛冽,她握着那柄匕首翻过高墙落入墙内的庭院中。   庭院假山浅水精致,修竹春兰葳蕤,布局颇为旷达,隐隐显出主人无拘自在的风格。乍看之下天姬觉得这种庭院风格十分熟悉,却因失血过多而难以细想。再往前看去,院内西北角有一座八角凉亭,亭中坐着一人,眉目疏朗,举手抬袖就是清风徐来。那人耳力极好,天姬落地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被他听入耳内,两道眼光似剑一般凌厉扫来,喝道:“谁?”   天姬踉跄两步摔倒在地,匕首深深插入脚下的土里,她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津津地淌下,她努力撑起身来,低低喊道:“王爷……”   沈洵分辨出眼前那个遍体鳞伤的人是天姬,霎时面色剧变,衣袖一卷便掠了过去,急行两步到她面前蹲下,左右侍卫闻声赶来,沈洵看了一眼后道:“抬去客房,收拾干净。”   “是。”侍卫领命后将天姬抬走,又将被天姬的血染红的青草擦拭干净。沈洵又往西面的墙下转了一趟后才信步走回八角亭,端起煮茶所用的紫砂壶,茶水悠悠地注入小杯中,冲散了周遭淡淡的血腥气息。   不消片刻,那片青草地上细微的响动声又传入他耳内。   沈洵头也不抬,连视线也未递一个过去,只端盏低嗅茶香,对为首的铁面人道:“本王不知何时得罪了二哥,如今本王的隐世别院竟幸得二哥手下的暗卫驾临,实在惶恐。”   铁面暗卫的头领叩跪在地,开口道:“属下奉贤王之命捉拿要犯,还请王爷恕罪。”见沈洵不为所动,又试探着问道:“不知王爷可否见到过一名玄衣女子,此人企图行刺贤王罪无可赦,若王爷有此女踪迹,烦请示下,属下不胜感激。”   沈洵轻笑道:“二哥铁壁一般的护卫竟然也能让人有可趁之机么?要本王说罪无可赦的该是你们,平白领了二哥给的俸禄。”   铁面人首领周身气息一寒,又听沈洵道:“方才是有那么一个玄衣女子,功夫很好,从你们刚才翻入的那面墙进来的,然后……”   一众铁面人随着他抬起的手看向西面的墙,沈洵遥遥指着那面墙,道:“趁本王尚未来得及喊人捉住那私闯本王别院的大胆之徒,她便从西面的墙逃走了。”   铁面人首领仍有些犹疑,他对身旁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那名下属往西墙探视后回来低声禀报道:“回禀大人,西墙有血迹。”   铁面人首领点点头,又对坐在亭中的沈洵抱拳道:“多谢王爷。”   沈洵挥挥手:“举手之劳,望大人捉得刺客而归,好向二哥讨赏。”   沈洵话里的讥诮铁面人首领听在耳中,他也知恭王素来与贤王不和,此番指出刺客去向已实属难得,便只是顿了顿脚步,右手隐在背后做了个手势,领着铁面暗卫越过西墙去继续追赶刺客去了。   隐世别院中又只剩沈洵一人,他慢慢地品着眼前的茶,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放在桌上,宽大的袖袍垂下来,春风偶尔平地生起,多情而温柔地拂过他疏朗的眉目,拂过他搭在杯口略显苍白的指尖,拂过不远处青翠茂密的竹丛。   新生的竹叶上还有着银白的绒毛,被风一吹,突然簌簌一动,抖落一地烂漫的春光。   沈洵慢慢站起身来,他脸色有些白,像一张才在沉香木桌上铺开的白宣,步履走得很慢,像是极吃力的模样。侯在拱门处的元喜赶忙上前去扶他,才触到他的左臂,便感觉湿漉漉的一片,元喜低头看去,沈洵左边的袖面已被血染红了大片,因着方才将左手搭在膝上,衣袍也被染成刺目的红色。元喜险些惊叫出声:“爷……!”   “嘘,”沈洵摇摇头,“别声张,扶我去天姬姑娘那里,去请顾大夫来。”   *   天姬醒转时,大夫正在给沈洵包扎他左臂上的伤痕。那道刀痕不长,却有些深,大夫替沈洵上药时手有些抖,沈洵却闭着眼神色淡然,只能从他额间细密的汗珠看出他此刻的疼痛,元喜在一旁抱怨道:“爷你也真是的,随便让一个侍卫割道口子滴点血不就行了?非要自己动手,还扎得这么深,要奴才怎么和公主交代?”   沈洵睁开眼,淡淡道:“别院中侍卫的血并不比本王轻贱,况且天姬姑娘是长姐的人,她有难,自然是本王亲自来解比较好。这伤口若不扎深一点,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渗出血来滴在地上?”   元喜急道:“那您也不必如此啊,您看看您,每日殚精竭虑的为公主殿下筹谋盘划还不够吗?非得把您自身都搭上去才……”   “好了,”沈洵打断元喜的话,将袖子挽下,被包扎好的手臂掩藏进袖中,他道,“不过是一道伤而已,不碍事。”   顾大夫又啰啰嗦嗦地嘱咐了千万记得不要沾水以及换药的事宜后告离,沈洵转过身来看到天姬半睁着眼,愣了片刻,走到床边俯下身,道:“姑娘醒了?”   他的发垂下来落在干净的被褥上,像是蜿蜒的线条,要蔓延到人心底去。   天姬喉头动了动,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谢谢王爷。”   沈洵道:“不必言谢。”他眉头皱起,又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娘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天姬回想起自己之前见到的情景,反胃不适之感乍涌,她猛地捉紧了沈洵的衣袖,恨恨说道:“王爷!属下看见贤王与淑妃有染,不料惊怒之下显了气息,被贤王发觉,这才招来铁面暗卫的追杀!”   贤王与淑妃有染?!沈洵大骇,他定定看着天姬,沉声道:“姑娘,这胡说不得。”   天姬恨得双目通红,咬牙道:“属下如何敢信口胡诌,若非撞破贤王与淑妃的苟且之事,属下如何能落得如此境地!”   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向沈洵讲了个清楚,原来天姬寻遍大半个牙城都未找到沈渊,便猜测沈渊是不是入宫去了。她仗着身怀绝技,等闲高手都难敌她二十招,胆子一肥便只身潜入皇宫去寻沈渊。岂料皇宫里的建筑来来往往都是红墙琉璃瓦相差无几,天姬绕得头晕脑眩迷了方向,迷迷糊糊便到了皇宫最偏僻一角的集章馆,这里在平时是鲜少有人踏足的,天姬看这地方的模样便觉得沈渊不可能在这处,正预备着要走,一声细细的娇吟便传入了她的耳内。   要说天姬这个人,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就喜欢听别人墙角,尤其是这种活色生香的现场版春宫,她从来都听得津津有味,被其余三人鄙视得不行,她却照旧乐在其中。这一声娇吟让天姬浑身一颤,不得了,谁这么大胆子在这个地方演春宫呢,秉着自己的特殊爱好以及强烈的八卦之心,她免不得就又去听了一回墙角。   她想过了,要是这场春宫的主人是自家公主那位皇帝老爹,那她就敬而远之,她天姬口味还算正常,这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戏码她是不爱看的,如果是别人的话,还能权当揣个把柄在手里,或许来日还能用得上,何乐而不为呢?   秉持着这种工作娱乐两不误的心态,那么她就更要去听上一听了。   潜过去时天姬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按理来说这集章馆好歹也算是一个皇家藏书馆,就算位置再偏僻也不至于冷清成这模样,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疑心顿起,她靠得越近,那对在集章馆中颠鸾倒凤的鸳鸯的声音便越清楚,那女子的声音媚得入骨,却非是娇滴滴鲜嫩嫩的,而是饱含岁月的色彩,那女子喘着道:“好人,你可慢些,上回便是草草了事,连个痛快感觉都没体会尽,今次可得让我好好舒爽一回了吧?”   后又是婉转地低笑声,夹杂着几声男子的低喘,那男子声音带了几分邪气,沉着声揶揄道:“还说,上回若不是你非拉着去桂林中,半途被那徐嫔误闯进来,否则哪能那么快便饶了你?”   天姬听得面红耳赤,一颗小心脏扑通通直跳,心想,竟然是个半老徐娘与青年男子的激情,上回还在桂花林露天狂野的,啧啧啧,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   不过天姬似乎觉得这男子声音有些耳熟,正仔细思索到底在哪里听到过这个男子的声音,馆内声响更大了些,女子断断续续嘤嘤求饶地背景音中天姬听到那男子说:“高贵的娘娘,你说说,本王与父皇哪个让你更快活啊?”   “那老不死的早不能行,当然是你了呀,好冤家……快……再快些……”   是个王爷!天姬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她霎时僵在原地,寒意从背后升起,瓢泼大雨后的艳阳也未能让她周身的冷缓解半分。   天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决定要探清楚馆内的人究竟是谁,她小心翼翼地翻上了屋顶,玄色的衣衫与集章馆屋顶的黑瓦融为一体,她辩着声音,摸索着挪到那两人的上方,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片瓦。   一丝雨后清爽的天光泻下,为屋檐内的那事所侵染,显得有些浑浊,天姬趴在屋顶上,将屋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屋内的女人确确然已过了韶华之年,却因保养得当而显得尤有风情,她衣衫早已除个一干二净,一双玉臂攀在书架上,指尖扣着一本词话,喉间的声音婉转如莺啼,她身后的男子却依旧衣冠楚楚,一抹金镶玉的发冠,上面的贤字分分明明。   天姬惊得瞪大了眼。   淑妃郑氏与贤王沈潾。      ☆、为聘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收藏收藏收藏~ 注释: ①野兽,形状像羊,长着九条尾巴和四只耳朵,眼睛也长在背上,名称是猼訑,人穿戴上它的毛皮就会不产生恐惧心。 ②禽鸟,形状像斑鸠,鸣叫的声音如同人在互相斥骂,把它的羽毛插在身上使人不迷惑。 ③形状像普通鱼的身子却拖着一条蛇的尾巴,脑袋如同鸳鸯鸟的头,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生痈肿疾病。 ④野兽,形状像普通的羊却长着马的尾巴,羬羊的油脂可以护理治疗干裂的皮肤。 ⑤形状像乌韭,但生长在石头上面,也攀缘树木而生长,人吃了它就能治愈心痛病。 ⑥文茎,结的果实像枣子,可以用来治疗耳聋。 ⑦山中还有一种草,形状像葵菜,散发出和蘼芜一样的气味,给马插戴上它就可以使马跑得很快,而人吃了它就可以治愈脖子上的赘瘤病。 ⑧相传不周山上有一种特别珍贵的果树,结出的果实与桃子很相似,叶子却很像枣树叶,开着黄色的花朵而花萼却是红红的,吃了它就能使人解除烦恼忧愁。 ⑨形状像动物的一叶肺器官却有四只眼睛,还有六只脚而且能吐珠子,这种珠蟞鱼的肉味是酸中带甜,人吃了它的肉就不会染上瘟疫病。   沈洵沉着色听天姬说完,默然半晌才道:“这事本王知道了,姑娘先好好养伤,另外……”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天姬,道:“这件事情,请姑娘暂且不要告诉长姐。”   “为什么?”天姬不可置信地反问道,“王爷,淑妃和贤王勾结在一起,还企图谋害殿下,这么大的事情属下怎么可以不禀报给殿下呢?”   天姬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不顾胸口伤处的疼痛,冷下脸来便要起身,道:“属下谢过王爷相救之恩,可这件事情属下必须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向殿下禀报,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属下。”   她嘴里嘟囔着说道:“属下本来以为王爷和公主是一心的,谁知王爷竟然想替贤王隐瞒此事,枉费公主视王爷为最亲近的人,现在属下算是替公主看明白了,原来王爷竟与贤王是一伙的……”   “住口!”元喜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能这样说王爷,你可知道王爷他……”   “元喜,”沈洵侧过头看了元喜一眼,元喜才到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又挡在天姬面前,轻声说道,“天姬姑娘,非是本王与贤王伙同而有意隐瞒,长姐的脾性姑娘不是不知道,她素来眼中容不得砂子,贤王与淑妃的事情若被她得知,她免不了又要费神一场。况且她素来觉得皇室中亲情险恶,此事更是污浊,还是不让她知晓为好。”   “长姐她天纵英姿,聪慧绝然,非常人能及。然慧极必伤,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也非常人所能想象,往前她就与本王提起过人情淡薄无所能依,本王……实在是不愿再让她对这世间的失望加深一重,还请姑娘体谅。”   “请姑娘放心,这件事情由本王来处理,”沈洵的神情庄重,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他的字字句句都像萦绕的梵音钟鼓般敲入了天姬的心脏,随着血液流淌至全身,“本王决不允许这世间任何人企图伤害她,无论是谁。”   天姬直直地看着他,空气中像是掺了莫名的情绪,沉沉压在她心头,让她有些难以喘息。良久,她坐回床上去,低声道:“好的,王爷。”   *   沈渊前脚踏入公主府,后脚玄姬就泪眼汪汪地扑了上来,呼天抢地地喊道:“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没等沈渊提醒她擦一擦快要落下来的鼻涕,玄姬又往沈渊身后张望了下,奇怪地问道:“天姬呢?您没看到她?”   “没有。”沈渊道,拎着玄姬的衣领将她挪开,甩手往府内走去,玄姬抱着本清单跟上来,试探着问道:“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沈渊扬了扬眉。   玄姬面色一喜,赶紧将清单往她面前一递:“这是礼部拟定的清单,那您瞧瞧这上面还需要……”   沈渊瞄了眼清单,敷衍地答道:“差不多就行了,就这样吧。”   “什么叫差不多就行了,怎么能差不多就行了!”青天白日地玄姬却感到一阵晕眩,“这是国之大事!殿下!这是您的婚事!”   “嗯好,”沈渊从玄姬手中抽过清单,上下扫了一眼后,道,“本宫的嫁妆便仅仅是这些?”   她食指划过东珠一行:“东珠何能及本宫光华半分?黄金何能及本宫身价半点?美玉何能及本宫皓质半厘?绫罗绸缎何能衬本宫千秋之名?珍玩古件何能值本宫一世尊荣?”   她嗤笑:“若是以江山为聘,本宫尚且会考量一二。”   绣有金兰的宽袖一振,沈渊道:“告诉礼部,有这等闲钱还不如充缴入军,犒劳犒劳军中将士,修补修补甲胄戈矛,若等本宫归来时军士皆曰无衣?那便让他等摘顶来见本宫!”   那一袖的翻覆间她卓然而立,府上侍人接连跪地应声答是,她傲然笑道:“ 猼訑皮毛衣①,灌鸟羽②,虎蛟肉③,羬羊脂④,萆荔草⑤,文茎果⑥,杜衡草⑦,不周山果⑧,珠蟞鱼⑨!”   “本宫,才是带去禹国最大的贺礼!”   *   半个月后,礼部侍郎闻远上递了一封折子,状告礼部尚书涉嫌收受贿赂,历届春闱更是以所收钱财来定名次高低,埋没真正的栋梁之才。南戎国主命大理寺彻查,结果一大批与礼部尚书有所勾结的官吏连带被查了出来,上至三省六部,下至九寺郡县,贪官污吏查了一绺,凿凿罪证摆在国主面前,国主当堂震怒,摔了上好的姚瓷茶盏,将这一干胆大包天的货色抄家革职发去充军。   礼部尚书的空缺自然由闻远顶上了,抄家所得的银钱都充入国库,治河的经费也解决了,南戎的国主的火气平息了那么一点,便开始琢磨着支使哪个子女去横南河督视修堤一事,沈渊这便主动请缨。南戎国主本来一口回绝了她,说是一个即将去和亲的公主如何还能四处乱跑,出了差错还怎么向禹国交代。沈渊自是不依,三五六七地列了缘由,将国主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摆摆手,便由她去了。   临行前她一面收拾行装一面感叹道:“终于不用再成日见到谢三那骚包了。”   玄姬在一旁笑:“殿下不乐意见小侯爷么?可属下觉得每回殿下见了小侯爷后心情都十分不错。”   沈渊严肃且深刻地否定了玄姬的言论,道:“珍爱生命,远离谢三。”   然而次日在牙城外她见到除却自己之外得另一行仪仗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妙,抬手招来随行的侍从问道:“那是谁的仪仗?”   侍从一脸谄媚的笑容,弓背哈腰地说道:“回禀殿下,那是谢小侯爷的仪仗。”   咯吱——   站在沈渊旁边的玄姬分明听到磨牙声,很自觉地退开一步。   珍爱生命,远离沈谢。   沈渊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前,登车撩开帘帐,果不其然,谢小侯爷斜支着头靠在车内的矮几上,他面前摆着白瓷酒壶,上描了一枝桃,行书书就东风第一枝五字,风流隽永。侧首看来的那一道眼光赛过帘外无限春/色,他弯眼笑道:“殿下,好巧啊。”   敬武殿下磨牙霍霍,阴森森地笑道:“小侯爷不觉得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解释微臣与殿下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吗?”谢长渝温良无害且诚恳认真地答道,“微臣认为是天定姻缘众望所归。”   “哦?”三尺远的玄姬似乎听见了骨节作响的握拳声,又很自觉地退开了五步。   “昨日国主召微臣入宫叙事,提及当年曾与家父共游横南河之景,微臣表示十分憧憬,国主陛下念旧,说横南河边有个常来酒家,那里酿的孟津酒是一绝,国主昔年与家父对坐高楼之上举杯痛饮着实欢畅,便让微臣来替他搬一坛回牙城。”   谢长渝笑得雅致,墨玉般的眼底隐约掠过一抹狡黠的神采:“当然了,国主陛下最要紧的是放心不下公主,特特来派微臣跟着,充个护卫的名头,保护殿下安危。”   他说得天花乱坠理直气壮天地玄黄,沈渊眉头都不动一下,揣测了下大约了父皇怕了这骚包,上回谢长渝骑着白马打城西燕子楼下走过,掳走了信国公家小姐的一颗芳心,闹死闹活地回家让她爹去找国主赐婚,国主呵呵笑了几声给信国公讲了一个故事,信国公老脸一黑,回家就把闺女关了起来不准她再往外瞎跑。   上上回是侯尚书的千金,上上上回是陈相的掌上明珠,上上上上回是……谢长渝身上情债累累,确实辛苦南戎国主每每都会费一番口舌不厌其烦地替他推去各家各户的千金小姐的赐婚请求,实在是有失国主的威严,但是年迈的国主觉得将自己朝中栋梁的千金就这么赐给谢长渝是个很不妥的决定,没奈何只能挑起了这个有失威严的担子。   沈渊有时怀疑自己父皇的身体就是这么被累垮的,是以这回南戎国主借着微不足道的由头把谢长渝打发来和她一同巡视河堤,让这位成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小侯爷历练历练,多些真才实学,免得日后留下捧杀的嫌疑,也好让他消停一会儿。   把谢长渝交给沈渊来看着,南戎国主以为很妥。自己的这个女儿是让他最为满意的一个,行事果决,杀伐决断不在他当年之下,谢长渝若有什么异心,以沈渊的手段,也是能应付自如的。   至于那个故事,她有回好奇心发了去问父皇,南戎国主却只是笑笑并未说话,她又问谢长渝,他露齿一笑,道:“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什么实话?   自然是谢小侯爷已纳了个名为晋川的男妾了,并且与那男妾有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恨纠葛。   自那以后晋川先生大约半年都未曾出现在留安侯府,人问起只说是云游去了,谢小侯爷每日都怅然若失地望着一些晋川先生遗留下来的物件,据说是在睹物思人。   沈渊定定看了坐在车内纹丝不动没有半点自觉的谢长渝片刻后,毅然转身,走向了另一驾马车。      ☆、冷战   牙城与横南河相距七百里,成日车马劳顿让人疲惫不堪,沈渊这回出来只带了玄姬一人,狐影因前些日子淋雨染了风寒,便被沈渊强留在了府上。玄姬进来时车队正停在一处开阔地作休整,她问沈渊:“殿下,要不要属下替您捏捏肩?”   沈渊阖眸靠在软枕上,面前摊着横阳城主呈来的回禀信,上列了修筑横南河河堤一事的巨细,此刻正行到山路,又偏逢阴雨连绵,车驾行得一颠一颠。那横阳城主又写了一手漂亮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布在白纸上,沈渊看久了便觉得眼花,索性小憩一会儿。玄姬这一声恰好扰了沈渊的好眠,只不耐烦地摆手将玄姬打发了出去,又昏昏沉沉地再去找周公下棋赌酒。   半梦半醒之间,一只手探过来在她肩脖处揉捏,那双手力道控制得极好,每一下都按在她酸疼不适的地方,整个人如同落在云间幻境,四处都是软如轻絮的云层,淡淡的青桂香气袭来,萦绕在鼻息间,恍如大片的桂花盛开,应是误入青帝的月桂园,才得以置身如此桂香海中。周围的气息突然升温,原本白净的云絮染上绯红的色彩,有一道呼吸近在耳畔,灼热绵长,那呼吸像是会笑,独存世间最风流的一抹香,渐渐沁入她心脾之间,像春日遇雨的温润舒朗。   他的声音像最缱绻的风,拂过枝头颤颤巍巍的花瓣,打了个旋儿钻入她耳内:“舒服吗?”   沈渊轻轻地嗯了一声,微不可察地向他靠近了些,他隐隐低笑一声,用煦和而令人无所防备地嗓音继续问道:“很累?”   “还行……”   “嘴硬,”他轻笑道,“不如找个人替你分忧吧?”   “嗯?”   “谢三就很好……”   “嘭!”   敬武公主的车驾中突地发出一声巨响,正在休整的侍卫吓得一个哆嗦抽刀便围上去,将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片刻后车驾中传出沈渊的声音:“都退下。”   众侍卫被这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依命退下,而车驾内谢小侯爷躺在红绫撒花的软褥子上,怀里抱着个绛红色软枕,笑得春风满面,沈渊磨着牙冷笑道:“胆子越发肥实了啊?谢三?”   谢长渝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躺着,将那软枕紧抱在怀,下巴靠在软枕上,本便如冠玉般的脸更衬得皎白,他笑得开怀:“殿下真是狠心,想当年在太微山时微臣还经常在殿下醉酒后替殿下掖被角摘绣履,如今翻脸便不认人,真是只可共苦不能同甘的典范。”   一听他提昔日还在太微山时的事情,沈渊心里就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她丢了一贯的冷静。她被气得反笑,一连三个是:“是是是,本宫翻脸不认人,本宫只可共苦不可同甘,想必小侯爷府上的那位少姜姑娘自是忠肝义胆侠骨柔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与小侯爷同甘共苦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么还请小侯爷赶紧滚出本宫的车驾,好自为之。”   少姜是那日谢长渝买下极汵青花时认他为主的冥辉族少女,她在谢长渝面前少有色厉内荏的时候,这连珠弹似的一串话将谢长渝都听得愣上了一瞬,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你……”   “你什么你,敬称也忘了用?”沈渊挺直着背脊,一只腿屈起,修丽如远山的眉一抖,气势凌厉地看着谢长渝,“等着做什么?还不退下?”   谢长渝缓缓吁一口气,放下怀中的软枕,收起散漫的形容,恭谨地对沈渊道:“是,微臣遵命。”   然后缓缓起身掸平微皱的长袍,向外走去,在车驾门帘落下之前,他回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渊,却再无话,径直离去。   玄姬忧心忡忡地掀开帘子走进来,手中端着糕点,问道:“殿下方才和小侯爷怎么了?属下看小侯爷神色很不好的样子,谁都未理便回了自己的车驾中去。”   沈渊揉着额角,道:“没什么,现在到哪里了?”   “到了岐山边界,”玄姬笑着将糕点放在四方矮桌上,道,“外面天色暗了,岐城驿馆也已不远,想必岐城的城主已在城门前久候了,按刚刚的行进速度再过会儿便能到了。”   “岐山……”沈渊撩起小窗的帘子看了眼外面的景象,苍郁郁的山水便映入她澄澈的眼中,如铺开一副名家之作,她笑着道,“想起来了,二师兄近来在研读《百毒鉴》,临行前托我路过岐山时替他寻一种叫瘴木的毒树,到了驿馆之后吩咐常广领一队人马去山林中探一探,若寻不到就算了,岐山险峻多危,平白迷失在里面本宫还要费心再去找他们,闲的。”   “是。”   沈渊收回手支着头,道:“若是天姬在就好了,探岐山寻瘴木的差事她一人便足够。哪知她留了封信便一声不吭就走了,这趟回牙城连安也未向本宫请一个,要本宫讲你们几人越发的胆肥,全是本宫惯得。”   玄姬心里叫苦连天,苍天啊大地,这折腾人的主子还好意思讲她是在惯她们?她估计天姬是对她夸下了海口,却找了半天找不到公主觉得没法向她交代,面子上挂不住才匆匆走了,到这无良主子罪魁祸首嘴里就成了她惯的,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好了,休整够了便启程吧,”沈渊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躯,又再细细看起了横阳城主的禀事,“成日困在这架笼子里,闷得很。”   *   摇摇晃晃到了岐城后果然岐城城主领着一众官员立在城门口迎驾,沈渊免不得拿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来彰显皇家威仪,事后岐城城主道在城中的酒楼里设下宴席,沈渊笑着道经过一日的奔波业已疲惫,宴席就免了,到驿馆随便吃点就行,即节俭又方便。   岐城城主以及官员看着她神采奕奕没有半分疲惫的形容有些呆愣,然后同样神采奕奕的谢小侯爷在后添了句殿下所言甚至,将一干官员打得再不敢开口,只得将宴席打包送去了驿馆。   车驾中的事情发生后沈渊和谢长渝便陷入了冷战,其实也非冷战,谢长渝照旧拢着宽大的袍子雍容风雅,沈渊照旧阅着与修堤的事宜废寝忘食,只是二人之间再不见过于亲密的举动,谢长渝每回都恭恭敬敬端正肃穆宝相庄严地向沈渊行礼,沈渊每回都轻描淡写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地回了一声免礼,再不多看谢长渝一眼。   玄姬觉得这种氛围很诡异,并发自内心地感到不适。   所以伺候沈渊吃过晚饭她就如释重负地逃出了房间,正巧碰上谢长渝的贴身侍卫谢奕也愁眉苦脸地站在走廊上,她走过去问道:“怎么了?像是要闯刀山火海似的。”   谢奕见了她便说道:“敬武殿下还在和小侯爷怄气?”   玄姬笑道:“这我哪里知道,殿下的心思我是从来都猜不透的,怎么?”   谢奕一脸的不太情愿:“小侯爷到底哪里惹恼了殿下,一路上淬着寒冰似的,到了岐城也不见好转,玄姬姑娘能不能在旁帮着劝劝?”   玄姬连忙摇头,道:“你还不知道殿下?越劝越糟。”谢奕急了,自家小侯爷还因为这茬神色恹恹的连晚饭都没吃,自己这个忠心护卫不帮他想想法子怎么行,皱眉道:“那就让他们这么僵着?方才还有个官员私下里问我殿下和小侯爷之间是不是不睦,从前殿下可没这么容易和小侯爷动怒啊。”   “殿下似乎那日从玉阑山庄回来后就有些不太对劲,”听谢奕这么一说,玄姬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是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谢奕突然地想起那日有个白衣飘飘的冰山美人同小侯爷一起回来的,敬武公主莫不是醋了吧?他胆战心惊地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玄姬,玄姬听得一脸震惊,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不会吧?殿下虽……虽然和小侯爷关系……关系不错,可……可……可这……醋了……也实在是……”   她正对上谢奕的目光,突然也觉得谢奕说的很有道理,殿下和谢小侯爷按理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演变到后来成了一个威仪无赖一个风雅腹黑,但说到底没有一丝丝情意在里面的的话依照殿下的性子是不可能与一个人相交这么多年而不作猜疑。   然后她又想了想谢小侯爷风华绝代的皮相,则更加确定了谢奕的说法。   不得了,竟然发现了比天柱塌陷海水倒灌还要疯狂的事情,殿下和小侯爷?这可是她们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下回见到天姬地姬黄姬她们三个她可要成为手握第一手资料的领头人物了。   此时她看向谢奕的目光有些灼灼,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那么依谢先生看,玄姬能做些什么呢?”   爱好替主子牵红线引桃花的谢侍卫心里一喜,郑重地抱拳对玄姬说道:“简单,还请玄姬姑娘今晚……”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开心!!!!!!!! QAQ卖个萌打个滚求收藏求爱抚   ☆、月夜   大概是因为邻近山中的缘故,岐城的夜显得尤为静谧,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偶尔听得几声虫鸣,算作寥寥的慰藉。此前查处礼部尚书一行所获的三千万两白银全数充入国库,解了近年来大兴土木国库已近告罄的难题,南戎国主十分慷慨的要将修建河堤的银两一笔拨出,却被沈渊制止,行前她对南戎国主道:“这三百万两白银父皇大可不必从国库拨出,横阳城处富饶之地盐商个个都是富可敌国的主,儿臣自去横阳城让他等募捐。”   但横南河一带的盐商以周家为首都混了一身的泼皮性子,十分难缠,朝廷多次向这些盐商募捐都无功而返,谢奕在听了沈渊的话之后曾疑惑地向自家小侯爷踢出了疑问:“敬武殿下果真能从这群铁公鸡身上拔得到毛?”   谢小侯爷调着香,笑道:“放心,这世上她若自封无赖第二,那无人敢称无赖第一。”   谢奕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没有呢?不是还有主子你……吗……”   谢长渝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声音越来越小的谢奕,意味深长地道:“不敢当。”   听这话谢奕身体抖了一抖,心里默默念道,主子你还不敢当,你不敢当谁敢当。   此前沈渊曾发出廷寄令横阳城主肖俞京先行召集盐商们传达募捐的意思,肖俞京字字血泪地回禀自己叫不动那帮盐商还请敬武殿下降罪,沈渊看着那封信冷笑,若没有肖俞京的默许和放任这帮盐商能如此放肆且目中无人?肖俞京的回禀在她看来全是推诿之词,诉尽自己的苦处又旁敲侧击地提起前时才抄了一帮子贪官污吏国库空虚没道理啊殿下您要不然还是请国主陛下从国库里面拨银吧下官实在是为难实在是办事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沈渊气急反笑,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玄姬退下前忘了将窗阖上,一阵春夜的冷风吹来,隐约牵了酒香而过,在太微山时常年浸淫酒坛中的沈渊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芳酿的香气,眼一抬便往外看去。   朱红菱格的窗扇半开,恰好能看见对面三重小山檐式样的屋顶,以及一片铺开的衣角,月光白晃晃印在上面,犹如一张等待落笔的白宣。衣角旁放着两个酒坛,红布封口,其中一个酒坛已经启封,酒香便散入风中。那只搭在酒坛口的手骨节分明,腕间一条细细的红线,偏生出惑人的香艳。他如玉人般散漫坐在月色中,衣袍微敞,显出精致的锁骨,清晰而深刻的线条让人屏息。他举杯,杯中酒倒映圆月潋滟生光,满庭的春芳都消歇,万物因他天成的风流姿态而失色。   沈渊推开窗,一手支在窗台上,肤色被月照得皎白,她神色淡淡地看着对面屋顶的谢长渝。月色浩瀚如潮水,谢长渝在月色中向她遥遥伸手,像是隔着那些风花雪月不知愁的年岁,邀她同归。   沈渊眼底突然有波光盈盈而动,却又在下一瞬沉如深潭,然后她双手一抬,那扇朱红菱格窗便隔绝了外面的春花与良夜。   屋内烛影晃动,谢长渝坐在屋顶笑吟吟品着酒,不急也不恼。半刻后,她如月中仙娥一般踏清风而来,月白的缎鞋面上以金线绣着兰花,在灰黑的瓦上行走,停在那两坛酒前,抬起足尖轻轻踢了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屋顶的谢长渝。   谢长渝弯眼一笑:“尝闻古有美人履地而生莲,今谢三得见殿下步步生兰之姿,此生足矣。”   他自称谢三而非微臣,沈渊挑眉,不咸不淡一句:“少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与对白,昔年是谁许下的诺,自以为是戏语,随风消散却刻入骨髓,换得沧海桑田时痛彻心扉。   谢长渝笑意更深,笑得沈渊心浮气躁,衣袍一撩席地而坐,径自拆开了另一坛酒。随着红封布被拆开,酒香嘭地再夜色中弥漫开来,一见好酒就眼睛发直腿挪不动步子的酒虫敬武殿下眼中精光一闪,赞道:“香气清冽纯正,好酒!”   然后迫不及待抱起酒坛往喉中灌了一口酒,畅快地笑道:“好酒!好酒!”   谢长渝在一旁淡淡支颐看着她,嘴角噙着笑。她爽朗的笑犹如夜幕中最闪亮的星辰,眨眼便是光华万千。抱坛饮酒的男儿举动在她做起来飒爽利落,丝毫不见粗鄙之态,如行书般一气呵成毫不做作。酒香伴着金兰香气,更显宁静悠远,她眉目似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卷,是上天钟爱的得意之作,有一道晶莹的酒浆从坛口与她嘴角交接处溢出,顺着她流畅的下颌线条划过脖颈浸入衣领,谢长渝眯起了眼。   酒可耽溺人智,她却耽溺人心。   沈渊长腿一盘,将酒坛随意搁置在膝头,斜睨了眼谢长渝,握拳虚咳了一声,道:“看在美酒的份上,本宫便恕了你大不敬的罪名。”   看着难得有些别扭的敬武殿下,谢小侯爷心情大好,不过腹黑的小侯爷是绝对不会因为心情的好坏而失掉自己风雅仪表的,他嘴角带着雷打不动的微笑,墨玉般温润的眼中也染上了笑意,道:“多谢殿下海涵。”   他手指在身旁的酒坛上搭叩着,问道:“横阳盐商募捐不好办吧?”   沈渊嗯了一声,道:“一帮浑身是油的,一提募捐就比泥鳅还滑,个个哭天抢地的喊穷,他们穷?那南戎哪里还能寻得富人?”   “不将他们的骨油刮出来,敬武二字本宫便倒着写!”   看她意气风发的眉眼,谢长渝笑道:“国库的银钱殿下不动自是有殿下的打算,微臣区区之身,自然无权过问。但肖俞京其人,是熙定八年就外放任职的,在外混得如鱼得水,但看政绩却高不成低不就,才如此多年不得回调牙城。不过依微臣愚见,高成易,低就也易,而如此年月能一直维持中庸政绩还全无错处可挑,此人绝非等闲。”   沈渊神色沉了下来,谢长渝胸间的谋略与计策她不是不知,太微山时老头每回考教门下弟子时谢长渝总是位列第三,无论她和大师兄在第一和第二之间杀得头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他永远都居于第三,雷打不动风吹不走炮轰不垮。   这种神奇的现象被同门私下称为谢三定律,沈渊有几次伙同大师兄与白情企图将这个定律打破,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任他们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谢长渝稳居老三宝座无人能替。   所以谢三这个绰号的由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谢家的第三子,而是他万年不容撼动的老三地位。   锋芒内敛,绝非等闲,他是在说他自己吗?沈渊岔开了心思这样想。   “殿下?”   回过神来是谢长渝的脸,眉眼风流胜过病酒花前,他含笑道:“殿下,微臣方才说的,您可曾听入耳了?”   “嗯,”她淡淡答道,“本宫在查看他履历时便觉得奇怪了,熙定八年他被外放是因为开罪了温胜知,熙定十九年本有调回牙城的机会,却被吏部的曹嘉义拦了下来。曹嘉义是个好本事的人,父皇曾赞他刚正不阿,清廉自守,在吏部当差事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却是个通透的人,将官场种种行迹都看在眼里,深恶痛绝,连温胜知的面子他都不卖。却任肖俞京在外捞财捞油给人当钱袋子,不知背后是谁,也是费了很大的手笔。”   “不卖面子,那么卖的就是人心了,”谢长渝道,“温相属贤王一派,章王平庸无能,恭王无心朝政之事,豫王体弱多病且年纪尚轻心思不足,如此算下来……”   他眼底有深沉的光掠过:“只有德行兼备,颇得民心的律王殿下了。”   沈渊锁眉,她不是没有想过,但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去揣测血亲。纵然天机门十六年生涯中她仅仅在每年能见得她父皇一次,第一次是她六岁的中秋,在太微山腰的一座山亭中,远处白云自石心而出,她嫌山路难行,皱着一张脸随玄真去见那从未蒙面如突然从石缝中蹦出来一样的爹。   那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血亲。   四处是暗影绰绰的枝桠,她自有习得心中光风霁月世间神鬼无存的话,便觉得山间的夜色并不可怕,她只有些烦闷,因这场定在中秋的相见她错过了大师兄学猴的精彩桥段,免不得明日在同门面前矮上那么几分。   转过一块巨大的山石,山亭近在眼前,亭中站在一位衣着庄重的中年男子,身姿笔挺气度沉着,隐隐然有上位者的贵气,他看着她时眼神中闪过狂喜,那是年幼的她不懂的情绪,但他却定定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和玄真走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该向他朝拜。   玄真领着她走近山亭中,只微微向他欠了欠身,道:“国主。”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目光不自主地向沈渊看去,见她毫无反应,英气锋利的眉毛微微皱起,玄真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   那个人的表情更加不悦了。   她还未长开的眉眼皱着,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再加上心情不是很好,不耐烦地喊道:“你是沈渊的父亲?”   那个人低下头来,道:“不是父亲,是父皇。”   她眉皱得更紧了,抬起头来看他,问道:“父亲和父皇,有什么区别吗?”   那时候她父皇是这样回答她的,有区别。   是的,有区别。父亲为亲,父皇为皇,万人之上的帝王,注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就像她的父皇为了一个虚无的预言,那个兴盛南戎的预言,将刚刚出生的她交给天机门,她此生从未享有血亲之情,从不知父母怀抱的温暖,只有太微山孤寂的圆月伴着她年复一年的成长。   都说思乡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每每看着天上的月,都只能看到空乏的寂寞。   到后来她回到牙城,自以为能找回缺失的亲情,却发现掩埋在皇室华艳外表下的层层腐朽渣滓,令她几欲作呕。   骨血相连果真为亲?   沈渊神情有些嘲讽,抱坛又饮了口酒,道:“谢三,好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官场政斗真的是写到要吐血!!!!!!!! QAQ求收藏求点赞么么哒~   ☆、初心   谢长渝淡笑道:“不及殿下万千。”   沈渊撑着额看他,啧啧道:“什么时候你这骚包性子能改改?嗯?万年老三。”   借着酒意而抛却声名尊位的她说起话来如当年一般随性肆意,谢长渝笑眯眯地受了那句万年老三,并且十分受用的模样,道:“等殿下何时不再口是心非。”   此话一出二人竟都陷入沉默,沈渊撑额愣神看着庭中随风簌簌作响的花树,谢长渝靠在酒坛上神色淡淡如玉山半倾,屋顶的风从二人间穿过,拂动发梢及眉心的情绪,一时无言。   她何时不再口是心非?   他何时不再以风雅散漫遮掩真实?   凡身居高位者都知,若坦然将自己的情绪或是弱点暴露在人前不加遮掩,只怕下一瞬就会跌入谷底永无翻身之日。   真正的强者都善于掩饰自己,现于人前的,从来都是那个毫无弱点至善至美白璧无瑕的自己。   何时?   沈渊往谢长渝看去,正对上他的目光,如春风融融,庭院霎时鸟语花香浮光跃金,她勾起一抹笑在唇角。   她读懂了他的眼神,正如他熟知她的内心。   何时?此生怕是不能了。   下一瞬二人都将目光移开,沈渊往远处眺去,看见自己派出去寻瘴木的一行侍卫拖着一截瘴木的枝桠往驿馆走,她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这下二师兄有研究的东西就不会成日在她耳边上聒噪闹腾了。   青桂香漫入鼻尖,沈渊偏头看去,谢长渝舍弃了一直当靠枕的酒坛在不知不觉中凑到她身边,随着她一同看向那行越来越近的侍卫,咦了一声:“那是……?”   “瘴木。”沈渊起身准备下屋顶,谢长渝也跟着她往下走,在她身后问道:“是二师兄让你替他找的吧?”   沈渊回头以你又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的眼神看了谢长渝一眼,谢长渝笑得毫不谦虚,道:“二师兄还是老样子,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啊。”   沈渊嗯了一声:“你见过他了?”   谢长渝轻声笑道:“牙城不算大,兜兜转转的总会见上一两面。”   他接着问道:“殿下,您的初心是什么?”   沈渊愣了一下:“初心?”   “初心,”谢长渝的声音在有些昏暗的走廊中传开,像是流传千古的歌谣,“那天二师兄告诉我,千万莫负初心,微臣很想知道殿下的初心是什么,殿下可以告诉微臣吗?”   沈渊的手负在身后,能在隐约看见藏在衣袖中莹润白皙的指尖,她食指与中指处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执笔批阅形成的,她的背脊很直,像是迎风不折的竹,傲然立于天地间。她从来吐字方正清楚,像是一颗颗圆润无暇的玉珠,话音落地便是大珠小珠落在人耳间心上:“你是问我的初心,还是敬武的初心?”   谢长渝的步伐有一瞬的迟疑,又听她继续说道:“敬武的初心从出生就已定下,那个天石上的预言,天命帝女,兴我南戎。所以她背负南戎的兴衰,出生便被送入天机门,她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父皇不是母后,是治,什么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治,她在天机门学尽治国之策,每一位老师都在对她讲,她是南戎的未来,是希望,是撑起一国的脊梁,她该有万人之上的气度与风仪,心怀四海,手掌五岳,振袖便是疆域更改覆手便是风起云涌。”   “她的初心,是南戎兴盛,是天下苍生,是帝业皇图。”   她转过脸来,昏黄的廊灯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嘴角的笑意隐隐有些讥诮:“你说的初心,是这个吗?“   突然眼前一晃,谢长渝一只手压在她笑意讥诮的嘴角按揉,他春风般的眉蹙起,似是心疼的情绪存在眼中,温柔地说道:“你是敬武,更是沈渊。”   他指尖的温度恰好,像是名贵的暖玉棋子,熨帖着她嘴角料峭的寒意,像是雪后的第一缕春阳,照在皑皑冬雪上,融化成初生的春水,他声音沉沉响在耳畔:“沈渊与敬武本就是同一个人,若没有敬武的身份,你许会是斜倚高阁刺绣牡丹的闺中千金,许会是浣纱溪头莲子满怀的农家小女,但你是敬武公主沈渊,天纵英姿举世无双,这世间只有现在的你才能配得上敬武二字,一生敬武,一世敬武。”   “是你,都是你,无人可以替代的你。”   “而我的初心,是喜你所喜,妄你所妄,拿此生换你一世无恙。”   他神情真挚,沈渊眼中有不知名的情绪一晃而过,她垂下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投影出鸦色的阴影。她的视线恰好望进谢长渝微微拱起的掌心,那里有一颗艳得令人心惊的朱砂痣,她抬起手握住谢长渝按压在她嘴角的手,并使其掌心向上摊开对着廊灯。那颗朱砂痣像是心头血化成一般,又浓又烈,她指尖点住那颗朱砂痣,道:“这朱砂痣是生来就随你的?长得也是蹊跷。”   谢长渝任由手这般摊着,笑道:“其实本该是长在心口的,后来它竟似活的一般,慢慢挪到了掌心,也许是为了提醒我不负初心。”   “那这更是蹊跷,”沈渊一把打掉了谢长渝的手,转身继续走着说道,“痣还有活的这一说?又不是修炼成了精怪,再唬本宫,小心治你的罪。”   谢长渝但笑不语,只随她走着,一路昏黄的灯光,将他二人的身影拖曳得很长,长得如同镌刻着风霜的史书,记载下此刻的安宁时光。   人心是活的,它总是会将人引领着走向自己所向往的地方。   哪怕前路艰险,一概无所惧怕。   *   侍卫们吭哧吭哧满头大汗地拖着瘴木枝叶从驿馆后门进来时,沈渊和谢长渝已经在后院等着了。侍卫长被这一对人晃得眼前花了花,令众侍卫放下瘴木枝叶,上前行礼:“殿下万安,小侯爷万安。”   沈渊点点头示意他起身,便往那瘴木枝走去,细细打量着:瘴木叶呈一种奇特的形状,像是水滴,大小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叶片绿的发黑,像是吃人的沼泽。枝干是褐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突起的瘤子,挤在一起让人法子内心地感到反胃。奇的是枝颠竟有一朵粉色的花苞,与丑陋的枝干形成鲜明的对比,视觉上的冲突尤为强烈。   “这就是瘴木?”沈渊问道。   “回禀殿下,是的,”侍卫长恭敬地答道,“微臣是依照玄姬姑娘所描述的模样来找的,在一个山坳中发现了颗瘴木树,那树生得壮实,不便于砍断带回,于是微臣就折了它的枝叶带回来给殿下。”   侍卫长带着讨赏的笑,弯腰捏起瘴木枝颠的粉花,对沈渊说道:“微臣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树,竟然还会开花!这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众侍卫一阵哄笑,沈渊眼中也浮现淡淡的笑意,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沈渊身后的谢长渝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恢复原样。   沈渊笑道:“瘴木开花确实少见,本宫也是第一次得见。”说着她前行一步准备接过那朵花来细看,不防一只手突地隔在她面前,恰好拦住她去握那一朵花。   沈渊抬头,见谢长渝紧紧蹙着眉,他的手背被粉花的花瓣拂到,只听他低声说道:“别碰。”   随即横腰一揽将她拉离三尺远,然后后退一步,用左手盖住了右手手背,转身欲走。   沈渊眉心猛地一跳,扯住他衣袖不让他离开,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谢长渝神色淡淡地避开她想要拉过他右手的动作,垂目说道。   “本宫问你怎么回事!”沈渊咬牙说道,看着谢长渝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谢长渝的月白色暗云纹的衣袖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她高声喝道,“说!”   侍卫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面面相觑地跪在地上,僵持了半刻钟后谢长渝叹了口气,道:“微臣遵命。”   他指了指一个侍卫,吩咐道:“去替本世子端一杯白水来。”   侍卫领命而去,沈渊冷着一张脸看他,墨色的眼中酝酿着一场欲来的风雨。片刻后侍卫端着一杯水回来,谢长渝端起那杯水,当空的圆月映在杯中,衬着他修长优美的手指,润若白玉的指尖,如镜花水月蓬莱迷梦般惑人,他向沈渊举杯,以敬酒的姿态,浅笑道:“谢三有罪。”   他手指一动,杯中的水倾泻而下,淋在他白璧般的右手手背上,溅起的水滴在月色下闪着灵动的光,如山间最纯净的飞泉,叮咚琳琅,蒸腾起白色的雾气,雾气间是他的笑,浅淡风雅,山崩海动也不改的从容。   沈渊眼见着那杯水淋在他手背上后如沸腾一般滋滋作响,化开一阵白烟,白烟中他的手背渐渐显出一块红斑,并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呈现出溃烂的现象。   谢长渝眉眼间转过风流的笑意:“请殿下赐罪。”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   ☆、为人   沈渊坐在谢长渝房中,神色冰冷地看着谢长渝替他自己的手上药。   谢小侯爷连给自己上药都分外优雅,也十分龟毛,在他慢吞吞地绑完绷带之后敬武殿下已经相当的不耐烦了。   “你看过《百毒鉴》。”沈渊十分肯定地开口说道,谢长渝将药瓶等放回药箱,才看向沈渊,眼珠乌嗔嗔似墨玉,说道:“是。”   沈渊面色一沉,道:“本宫记得当年这本《百毒鉴》师父只允许了二师兄和我研习,其余人一概不得借阅。”   当年玄真让她和白情二人研习《百毒鉴》时她惫懒于观阅这种书,不屑以此为手段,而白情认为医与毒本是一家,兴致勃勃地开始研习毒医之道。玄真特意叮嘱过二人,此书不得与其他同门传阅。   尤其是谢长渝。   玄真为何如此着重地提及谢长渝当年她是不知,但是她与白情都牢记住了玄真的话,那本《百毒鉴》因她不想研习,便一直由白情保管,从未露于人前。   而瘴木,正是唯有《百毒鉴》中才有记载的毒物,谢长渝知道瘴木的特性,那么自然是看了《百毒鉴》。   沈渊眉宇间戾气乍现,拍案沉声:“你何盗走的《百毒鉴》?”   因气极,她的用词也难听起来,谢长渝清清淡淡地笑道:“殿下误解了微臣,不过是拜访二师兄恰逢二师兄不在,偶然窥见,哪里算得是盗取?”   他神情光风霁月,换做是旁人定信以为真,然而沈渊与他相知多年最是清楚他风雅懒散下的真面目,她想起方才谢长渝举着那只溃烂的手说,瘴木分雌雄,雄瘴木本无毒,遇水生瘴气才成毒,而雌瘴木花开为毒,触者遇水肌肤溃烂,若瘴毒钻入骨髓,则骨朽无医。   如此熟稔的姿态,在他说来竟是偶然窥见?她冷笑一声,道:“本宫不信。”   “殿下不信,那微臣也没有办法,”谢长渝就坐在烛火中,目光坦然地看过来,“或者说,不管微臣说什么,殿下都是不信的。”   “殿下,你从来只信你自己。”   这一句如惊雷般炸在沈渊耳畔,她情绪翻涌却强按捺住,恢复了冷静克制的表情,定定看向谢长渝,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本宫只告诉你,不要妄想伤害本宫身边的任何人,否则本宫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十分抱歉,”谢长渝粲然一笑,窗外花枝簌簌响动,是夜风忽起,摇落一树芳华,“殿下,微臣说过,微臣总是不会害你的,此生既是永远。”   他的神情和十六年岁时重叠,一贯的温和无害,一贯的从容散漫,他是风月中的一流人物,无可挑剔的笑容与惊艳俗世的皮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梦。   沈渊眉间的冷意一寸寸瓦解,化在温暖昏黄的烛光中,她背过身道:“如此最好。”   便推门而去。   留谢长渝独坐灯下,像一尊精致的玉雕。良久,他抬起手支在下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即使想伤害你,也是不能啊。”   *   此后的时日二人都十分默契地将这夜的事情藏在心中绝口不提,唯有那夜的几个侍卫暗自后怕着,若自己当时接触了那朵花的话恐怕一双手已经不保了。   行到离横阳城不远的官道途中,又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是日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沈渊正坐在车驾中与谢长渝下棋。谢长渝和闻远不同,闻远虽然是个棋痴,但棋艺平平,沈渊与闻远下棋简直是信手拈来随心所欲。而谢长渝看起来散漫,却步步为营尽藏暗招,一个不留神便会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所以沈渊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分不出别的心思,谢长渝全神贯注地看着沈渊,不知道他能不能分出别的心思。   反正二人都没发现车驾停了下来,直到玄姬惊惶地撩开了门帘,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前面……前面……”   沈渊从棋盘中抬起头看了眼玄姬,皱眉道:“怎么了?”   玄姬往谢长渝身上瞥了瞥,又立马将目光收了回来,沈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谢长渝一眼,从棋盒中拾了枚黑子在棋盘上敲了敲,道:“本宫何时教过你说话禀事吞吞吐吐畏畏缩缩了?”   吞吞吐吐畏畏缩缩的玄姬咳了一声,道:“车队被留安侯府的少姜姑娘挡住了,她说,她说……”   沈渊眼皮一掀,玄姬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声音越说越小:“她说,让小侯爷说明白,为什么要抛弃她。”   沈渊呛了一下,立马扫了谢长渝一眼,谢长渝眼底闪过狡黠的光,神情十分无辜,耸了耸肩,道:“殿下,微臣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你是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做过的事情比这等事更要丧尽天良,沈渊白了他一眼,往外抬抬下颌,意思是事情因你而起还不赶快去给本宫解决了。   谢长渝笑道:“微臣遵旨。”然后缓缓起身准备向外行去,又听沈渊拿棋子在桌上敲了三下,回头看去她正锁着眉面上的表情不甚耐烦。   对敬武殿下的表情知根知底早就摸了个透彻的谢小侯爷看一眼就知道,敬武殿下是在说赶紧解决了回来陪本宫下棋。   “喏。”小侯爷风姿翩翩地走出车驾,一身紫袍落地,便是羡煞旁人的风流姿态。   众人:啧啧啧,怪不得小侯爷的风流债这么多,如今又找上来一个。   少姜一身白衣拦在浩浩荡荡的车队前,乌发与眼眸成了她全身唯一的色彩。春风也融不了她周身料峭的寒意,见谢长渝缓缓走近,她眼神中淬着冰,急行几步停在他面前,扬起白如雪的面容,脆弱的下颌线条暴露在阳光中,问他:“为什么抛下我?”   她问得直接又明了,一如她十六年来的苍白如纸的岁月,只有极汵山的皑皑风雪。是眼前的紫袍男子替她描上了第一笔,但这第一笔却太过浓墨重彩,如他的人一般,过目不能忘的惊艳风华。   她不知他突如其来的看重与温柔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只知在她出极汵山前,年迈的族长告诉她,要誓死效忠那个得到青花的人。   不明所以的她追问族长,如何能得知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得到了青花,族长只是笑道,命数已定,帝星必陨。   再后来她在敛宝会上遇见了他。   只一眼她就认定是他,那样的风姿,是凌然于万人之上的一流人物,举止散漫却难掩上位者的气势。她捧着水晶盘,心却在狂跳。   她终是遇见了他。   如族长所说一般的命数,她在留安侯府里的数个日日夜夜,看着他立案临帖,看着他倚窗阅籍,看着他花前舞剑,看着他月下吹笛。   他的每一个姿态都如琴弦弹奏的仙乐般优雅,她见过许多高贵或是骄傲的人,她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有高贵骄傲的资本。   而他又是如此的谦逊,看她时眉眼间的温存让她着迷。   她沉醉其中而流连忘返,不见世间万物流离失所。   而他,却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他要和敬武公主去横阳城,让她留在牙城,别跟着他,否则,要么打断她的腿,要么把她赶出侯府。   他怎么能以这么温存的姿态对她说出如此狠心绝情的话语?   少姜眼角泛红,一把撩起白色的裙裾来,她连同宽松的裤腿一起拉上,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腿,车队中不少侍卫眼睛都看直了,她却不管也不顾,指着自己的腿,一贯淡漠的表情破裂开,迸射出夺目的瑰光。她情绪激动的对谢长渝道:“腿在这,你打断吧,我不走,不许赶我走!”   她说话不是很流利,声音也并非很大,却偏偏传入了坐在车驾中的沈渊耳中。   沈渊左臂撑在小桌上,眉梢一动,将棋子放回棋盒,起身掀起了车帘,便见到谢长渝抚着少姜的脸,亲密狎昵的姿态,薄唇勾出风流的笑意,一开一合说了句什么。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句情人间甜蜜的耳语,只看见少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谢长渝依旧笑得风流,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并伸出另只手的食指搁放在自己唇上,弯眼一笑,示意她安静一些。   沈渊负手立在不远处,眼底闪过讥诮的情绪,她对玄姬招招手,玄姬应声而来。沈渊抬臂指了指少姜,道:“把她带过来。”      ☆、某某   这是沈渊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少姜,传闻中的冥辉族人。   传闻冥辉族人生为守护极汵山,死则为天下兴亡。每每天下动荡时便会派出一人择主来匡正乱世,还世间清平。   沈渊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没想到,竟然是他。   又或者竟然真的是他。   她恢复了那夜在敛宝会上淡漠的神色,如冰雪雕成一般,跪坐在锦榻下方。她对沈渊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让,只垂目看着自己握拳放在膝上的手,沈渊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她一双手白得能看清青色的脉络,紧紧握着拳,将裙裾捏得皱起。   沈渊想起刚刚玄姬带走少姜时谢长渝隔着人群投来的目光,几分诧异,几分惋惜,几分无奈。   她果然不比他狠辣绝情。   “你救了我。”   跪坐在面前的少姜突然开口,生硬且不熟练的话语让沈渊皱了皱眉,又听她继续问道:“为什么?”   “举手之劳,”沈渊并不想承认是自己一时心软才从谢长渝手中救下她,牵了抹风流的笑意,“本宫向来见不得残缺的美,那一截如雪如玉的腿骨,还是好生安放在美人身上比较赏心悦目。”   连她自己都未发现,这样厚颜无耻轻佻风流的话信手拈来,活似某某。   少姜一愣,乌紫的唇抿起,双手握得更紧,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贵不可言。”   沈渊威仪的眉眼掠过一丝诧异,继而嘴角的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支颐靠在小桌上,食指弯起搭在额角:“你说他?”   少姜轻轻点头,然后俯下身,双手平放车内的地板上,以额相触,对她行了极其郑重的大礼。沈渊巍然不动坐在原地受了她这一拜,也不见她有要将少姜扶起的举动。   礼毕后少姜自己便起身,低低说了句:“对不住。”然后掀开车帘退出了车驾。   良久,沈渊才对着无人的地方轻声说道:“无妨。”   *   横阳城主肖俞京最近有些上火。   本来对于修建横南河堤这件事他作为城主是十分乐见其成的,但国主因为国库空虚把主意打到了横阳一带的盐商身上。这可不得了,横阳一带的盐商头子周必安与他可是拜把子的兄弟,况且那边的主子最近又要在渭城修建一处庄园,也是正需要银子的,这一募捐起码得捐走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他是两头都不好交代。   那边得了上面的意思,叫他咬准盐商近年盈利瘠薄无法募集足够的善款。他照着做了,正赶上牙城那边抄了一干不知收敛的贪官污吏,国库也不空虚了,肖俞京高兴的眉开眼笑,心想,这回就不用再进行募捐了吧。   哪知又来个敬武公主,张口便让他募齐白银三百万两,他接着信函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三百万两?这敬武公主没疯吧?   可按主子的意思是要小心提防这位公主,肖俞京领着横阳城的一众官员站在城门前有些不在意地想着,不就是那什么预言中的帝女,一个女人再聪明能干,能成什么大事?   虽然这么想着,但肖俞京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迎驾。可是等啊等,按照预计车队应该早就到了,横阳城主薄站在肖俞京身后捶了捶站得酸疼的腰,问道:“城主大人,敬武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肖俞京憋着满腔的火气,回头瞪了主薄一眼:“你问本官,本官又问谁去?”   主薄缩了缩脖子,又只得退回去站在迎驾的队列中,兢兢业业地等候着敬武公主的车队。   等到夕阳西下,才见得一人紫衣玉冠,不染路途风霜尘埃地骑马翩翩而来,肖俞京眼皮跳了跳,觉得有些不妙。   但他仍是领着众官上前迎驾,他先行跪地行礼,一声“小侯爷”他身后的人也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谢长渝在马背上笑道:“这般大的礼,本世子可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肖俞京擦了一把冷汗,这小侯爷从前他见着就觉得后背发麻,如今更是,他往谢长渝身后望了望,只见官道一马平川风过尘起每月半分车队的踪影,他试探着问道,“小侯爷,下官斗胆请问,敬武殿下在何处?”   “殿下?”谢长渝讶然看了肖俞京一眼,“殿下不是早就进城了吗?”   肖俞京一下便噎住,瞪大了眼睛,道:“何时?下官从午时起便候在此处了,没有见过殿下啊!”   “那么肖城主是在质疑本世子?”谢长渝轻飘飘地扫了肖俞京一眼,肖俞京被看得头皮发麻,立马打千作揖地赔罪,道:“下官不敢。”   “口中论着不敢,行事却嚣张猖狂的人并不少见。”谢长渝似笑非笑地睨着肖俞京,身居高处让他本来懒散的气场多了几分威压,肖俞京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又听谢长渝说道:“这也是奇了,殿下分明在一个时辰前就入城了,尔等却道不曾见过殿下……”   “荒唐!“他风流雅致的眼一扫,竟是睥睨天下的气势,横眉喝道,“玩忽职守不提,还编造谎言企图欺瞒本世子,该当何罪?”   肖俞京被他突然的喝斥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但还是壮着胆子辩驳道:“小侯爷说敬武殿下已然入城,那便是说殿下已在横阳城内了?”   谢长渝将目光转回肖俞京身上,挑眉道:“自然。”   肖俞京硬着头皮道:“倘若殿下不在,小侯爷还给下官扣上玩忽职守的罪过,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哦?”   一声轻笑从谢长渝喉间传出,精致的眉眼挑开千山万水,夜幕降至,暗淡的天幕上一颗星辰正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他宽袖一扬,驱马径直入城,朗声笑道:“那么就请肖城主亲自看看,敬武殿下是否在这横阳城之中!”   *   肖俞京跟在谢长渝身后低头走着,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有些蹊跷。   当然,他在出言辩驳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他只能硬生生地跟着走下去。   现在紫衣风华的谢小侯爷将马扔给自家任劳任怨的护卫谢奕牵着,自己风姿隽秀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横阳城大大小小的一众官员,活像寻街游/行一般。   更让肖俞京流泪满面的事情是这位小侯爷欠的风流债惹的桃花孽牵起手来能绕牙城两圈,如今他不加遮掩地走在横阳城街道上,更是惹来全城百姓的围观。   尖叫声、抽气声、倒地声不绝于耳,肖俞京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几乎都想给这位二世祖带上一顶纱笠遮一遮他那引发道路拥堵踩踏事件的脸。   但谢长渝又是十分享受的模样,一会儿对左边抛个媚眼,一会儿对右边笑得活色生香。   一时间抛向谢小侯爷的手帕都能铺满他前行的路,肖俞京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冒死请谏道:“小侯爷,不如您避避风头吧?”   “避?避去何处?”谢长渝转头斜乜了肖俞京一眼,“肖城主怎么看起来有些心虚的模样?”   肖俞京从喉咙中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下官哪里有心虚,小侯爷说笑了。”   说着他欲往前走几步,道:“城中道路复杂,下官替小侯爷引路。”   “不必了,”谢长渝宽袖一挡,笑吟吟道,“本世子认得路。”   肖俞京连连答是,又退回后面,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快到城主府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这谢小侯爷什么时候来过横阳城,竟然识得横阳城的路?   他还没惊讶完,就看到两列不认识的护卫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城主府的门口,顿时右眼皮猛跳,心中大喊一声不妙。   在他犹疑间谢长渝已然走到了城主府门口,回首来笑着对他道:“肖城主?”   “下官在!”肖俞京咬着牙跟了上去,跨进朱红鎏金的大门,府内的一切都无比熟稔,他却陡然升起了陌生感。   他自己的侍卫呢?   肖俞京猛地顿住脚步。   城主府的侍卫都是清一色的黑甲红缨,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他抬头往前看去,长阶高堂上坐了一名女子,乌发红唇,三尺锦衣华服不及她半分容光,雪白的衣领处绣有粲然夺目的金兰,宛如她的缩影,傲然悠远,独立云巅之上的绝代风华。   她手中掂着一册账本,乌木的桌案上还累着一叠,深潭一般不能见底的眼眸酝酿着狂风暴雨。见肖俞京进来,沈渊冷冷一笑,抬手便将账本劈头往肖俞京砸去,怒斥道:“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  敬武和谢三说话其实是很相像的,两个都是相似的人,所以在一起是顺理成章不在一起也是顺理成章,毕竟相似的人相爱太过容易,相厌也太过容易。 可是小侯爷是一个超级大腹黑!!!公主殿下还差得远呀~   ☆、白纸   肖俞京登时被账本砸懵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落在眼前翻开的账本。   账本记载的账目入眼,肖俞京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   砸了,什么都砸了。   肖俞京脑中一团浆糊,敬武公主怎么会翻到这些账本?她不是半小时前才进城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谢长渝,那紫衣小侯爷笑得雅致,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眼神分明就在说:本世子说半小时你就真以为是半小时?真是愚昧。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肖俞京浑身上下冷了个彻底,他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   二人都是当今顶尖的谋略大家,布局收网都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至极,令人措不及防。谁能想到沈渊事先查得肖俞京账本所在,于十里外绕到易装进城,直入城主府制住侍卫封锁入城消息找出账本,再由谢长渝从正东门入城拖延时间,谢长渝出卖色相引来的人潮正好也能阻隔消息的传递。一步步的施压与引诱,让肖俞京步入瓮中而不自知。   如此强取豪夺的强盗行径,如此无耻强横的行事风格,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措手不及。   沈渊在堂上将账本翻得哗啦啦响,一行行条目入眼,气得她冷笑出声:“好啊,好你个肖俞京,熙定二十一年盐商缴纳的课银为六百万两,你报给朝廷的却仅仅二百三十万两,熙定二十二年盐商缴纳的课银为七百六十万两,你却报的是三百一十万两!从熙定十二年你调任横阳城主开始,每年的实际充入国库的课银都不到缴纳的一半,你自己给本宫说清楚,这些钱都进了谁的腰包!”   “还有,横阳一带的盐价何时被哄抬得如此之高!贫苦百姓三餐淡食,民怨鼎沸,而你们这群混账却过得奢靡安逸,朱门酒肉不闻路边冻骨,简直畜生!”   “课银都是收缴入国库的,用以赈灾积粮、百官俸禄、朝中差使、军备修整!而你们,竟是用国库的银子来享乐!”   账本一册册砸在肖俞京面前,肖俞京面如死灰,见罪证无可抵赖,他猛地记起一件事,大梦初醒般开始磕头,每一下都能清晰听得头骨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他前额已经磕破,鲜血从伤口流下,原本养尊处优肥头大耳的一张脸显得狰狞可怖,他口中一直高声重复着:“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沈渊厉声喝道:“本宫在问你话!贪污的银钱用在何处?”   “都是罪臣一人利欲熏心,与他人无关,殿下饶命!”   见他想要替其身后的主子担起罪责,沈渊气极,连连冷笑:“好个忠心的奴才,你既然说是你一人贪了,那么将银钱的用处一一给本宫讲个明白!”   “讲不明白,你便等着满门抄斩吧!”   大颗大颗的汗从肖俞京脸上滚落,滴在地面,与溅开的血迹融为一体,他后背的官服已被打湿,浑身上下都在哆嗦,听沈渊一定要让他列出银钱流向,他张了张口:“银子……银子……”   他此刻脑中全是那位主子的话,他的家人都在那位主子的某个山庄中,这城主府多少眼线遍布,若是他胆敢说出一句不利于那位主子的话,那他的妻,他的儿,他的母亲都……都会……   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都花光了……”   “混账!”沈渊勃然大怒,拿过惊堂木重重地在乌木桌案上就是一拍,响声震得人目眩耳鸣,“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分明是包庇护主,来人!打!”   “咦?”   突然一声风流优雅的声音打破了堂中的煞厉气氛,侍卫停下了按住肖俞京的动作,肖俞京也停下挣扎的举动,连同沈渊,也将目光淡淡地瞥了过去。   谢长渝从容不惊地绕过肖俞京方才磕出的血迹,弯腰俯身,紫色的衣袍拂过地面的账本,再起身时手从袖口探出,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已然残缺,是一封已经看过的信,谢长渝含情的眉目划过一丝惊讶,道:“这是什么?”   肖俞京见鬼一般看着那封信,那分明……分明是……他分明每次都烧掉了的,难道是不慎忘记的?   来不及让他思考,谢长渝慢条斯理地将信封中的信笺抽出来,压在信封之上,浏览过一遍后眉目间的惊讶更甚,他瞥了肖俞京一眼,转身走向坐在乌木桌案后的沈渊,将信封与信一同递了过去,道:“殿下,你看。”   沈渊接过信来,将将展开便锁起了眉,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到最后她一把将信拍到桌上,喝道:“还不招!”   肖俞京此刻已然懵了,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养得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突地记起沈渊方才那句满门抄斩,想到左右都逃不过此劫,现在连书信也被翻了出来,看是天意难改。自己替那位主子敛财这么多年,却时时以自己家人性命相要挟,此时若坦白,指不定还能留的一条命在,他脑中飞快转过这一系列想法,又忙挣脱了侍卫的挟制,踉跄往前走几步,跪在地上,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嘶哑地说道:“是律王殿下!”   果真如此!   沈渊和谢长渝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惊堂木又重重拍下,厉声道:“一一从实招来!”   肖俞京浑身一抖,便将律王在各地以不同名目修建山庄别院的事情抖了个一干二净,如此数量的山庄别院听得在堂中的人都暗自咋舌。沈渊修丽的眉拧起,断喝一声:“押回牢中!”   侍卫领命将肖俞京押了下去,沈渊一道眼风瞥过所有人:“都做退下。”最后定定看向谢长渝,沉声道:“你随本宫来。”   然后拿起那封信负手向后堂走去。   谢小侯爷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答了声“遵命”,便也衣袂翩翩地跟着走进后堂。   才入后堂,谢长渝将将把带上,背后就传来一声冷笑。   他转身看去,沈渊捏着那封信笺,拇指扣得很紧,已将那封信捏得皱起,险要掐破。她见谢长渝回头,手臂一抬便将那封信扬起,咬牙切齿:“谢长渝!”   这是她至今二十年来为数不多的直呼谢长渝三个字的情况,谢小侯爷却假装没有发觉事态的严重性,依旧笑得眉是眉眼是眼,眉眼是眉眼:“殿下唤微臣何事?”   沈渊腕一转,那封信便分分明明地展露在谢长渝眼前,若是肖俞京此时看到这封所谓的信件大概会吐血,本该白字黑字记载他与律王通信的物证,却是——   一张白纸。   谢长渝看着那张白纸笑得狡黠又无耻:“兵不厌诈。”   沈渊拿着那张白纸,极力平复心中的怒意,她之前与谢长渝商议时并没有定下这一步,她是存有私心的。她知道肖俞京背后极有可能是律王,但她并不想将律王牵扯出来,一是倘若牵连到王室中人则干系太过重大,二是她父皇现在身体才有好转的迹象若再让他知道律王的行径难免又会动怒,到时候病情恶化,她又即将和亲前往禹国,免不了又是一番担心。   她从地姬给她传回的情报中得知肖俞京是孤身一人在横阳城,一家老小都暂居于河谷城某座庄园,那八九不离十便是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被律王所掌握,让肖俞京在横阳替律王敛财。是以若没有非常手段的话,肖俞京是不可能供出背后律王的,这也恰好符了她的心意。   按照她所想,国库空虚的问题之前已经解决了,律王的事情可以暂放他一马,毕竟自己将要离开南戎一段时间,此时若是将律王逼紧了,等她离开南戎后不知他们这群从幼时就爱欺负沈洵的会给沈洵下什么绊子。   想到沈洵,沈渊心中又是难免一叹,这个与自己异母的弟弟,是她在这个皇室中唯一亲近的人。   从十六岁那年回到皇宫见他第一眼起,他眼底的执拗与隐忍便将她深深触动。   所以,那时她对他伸出了手。   无关其他,纯粹是一时的恻隐,却成了另一人的救赎。   越想便越觉得怒意难平,她抽出“纵何”大步上前便将谢长渝按在门上,“纵何”横抵在谢长渝脖颈间,她扬起下颌,微微眯起了眼,道:“谢长渝,不要试图挑战本宫的底线。”   “纵何”在谢长渝光洁如玉的下颌处映出一道凛凛的寒光,他全然无反抗地任由沈渊将他压制住,垂目迎上她的视线:“殿下,您大概忘了什么。”   “律王既然能从盐道上贪得银钱,那么自然也有法子从别的地方获取银钱,课银为国库之本,一个胆敢以国本充以私利的王室成员,国之大害也。”   “您以为您动了肖俞京,律王便会有所收敛?便会敛了贪婪的念头安心当个清廉王爷?”   “动肖俞京就等同于动律王,斩草必除根,不然,您与恭王必会受到来自律王一党的报复。”   “殿下啊,”他眼中的怜悯更深,像是云端看厌世事无常的仙人,声音温和慈悲,“你总是说皇室情薄,血亲不亲,到头来你却是最顾及血亲之情的一个,一遇与血亲相关的事情便瞻前顾后,左右为难。要到何时你才会明了,血亲为小,天下为大。”   “天下万民,在你心中却敌不过血亲之情,”他弯眼一笑,千帆尽处唯剩紫袍隽永:“微臣说的对吗?嗯,南戎的天命帝女?”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的小侯爷【咦这是黑化吗?反正是赤/裸裸的挑衅啦~   ☆、醋了   又是冷战。   玄姬想不通最近是不是小侯爷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成天都在惹殿下不快,在来横阳的路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两个人就又各自把对方当空气了。   最后还是谢奕给玄姬解开了这个疑问。   谢奕说:“爱之深责之切,大约是殿下实在太在乎小侯爷了,刚好少姜姑娘又这么一闹,殿下自然会醋,并且是大醋特醋。这没什么,小两口之间闹闹别扭,有助于提升感情甜蜜度,醋醋更健康嘛。”   玄姬深以为然。   盐商募捐的事情水到渠成地办成了,修建横南河堤坝的银钱有了。律王的事情已然被牵连出来,沈渊便修书禀给了南戎国主,南戎国主得知后果然大怒,一口气接不上又在床上躺了几日,据白情后来描述,幸好有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神农再世死人都能救活的他在,才稳住了南戎国主的病情。   南戎国主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沈渊召回牙城,主审律王一案。   敬武公主又风尘仆仆地从横阳赶回,谢小侯爷也抱着坛横南河边常来酒家的孟津酒一同回了牙城,当然,最近时时冷战的二人并没有在这一路上擦出什么能够让他们再次和解的火花。   他们二人毫不在意,却苦了为自家主子操碎一颗心的八卦红娘侍卫谢奕。   一路上谢奕伙同玄姬给二人创造了无数机会,却次次都未能得偿所愿。   最后还被自家小侯爷淡笑着警告了一句,要是再多事,便把他分派去刷马槽。   忠心侍卫谢奕觉得自己一腔热血都被这无良的主子破灭了,一颗心拔凉拔凉,只有找个角落蹲着暗自垂泪。   沈渊回到牙城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居安街找白情。   她觉得谢长渝很反常,十分反常,非常反常以及极其反常。   尤其是他近来在她面前展现的心机与锋芒让她感到费解,这厮还是那个稳坐万年老三地位听风不惊韬光养晦的谢长渝吗?   从前在太微山上时一有什么问题二师兄白情就会拉着她讨论推敲对策,导致她也渐渐习惯了把问题摊出来和白情一起推敲。此时此刻这个好习惯发挥了良好的作用,当她坐在白情府中将谢长渝的近况向白情道了个一清二楚时,白情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沈渊十分诚恳地看向正在沉思中的二师兄,请教道:“二师兄你怎么看?”   白情神情严肃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反常的?”   沈渊眯眼仔细回想了一下,脑海中突然掠过某一夜的月色以及庭院中的矮樱,她眼底的神色幽深起来,道:“似乎是我要去禹国和亲之后。”   白情登时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   沈渊带着受教的表情准备洗耳恭听,便见白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有些激动地说道:“醋了!”   “……”   白情诚恳地对沈渊报以确切的眼神:“绝对是醋了!”   并且还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绝对!”   当天在居安街白府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鸡飞狗跳的师妹弑兄未果事件,事件主人公之一的师兄白□□后逃离生天后顶着半边乌青的眼睛一把折扇打在手心,仍然坚持己见:必须是醋了。   *   南戎皇宫朝芳殿。   高贵嫔平日间温顺的眉目全此刻拧了起来,一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她伏在南戎国主脚边,泣得话语都断断续续让人听不分明:“陛下,济儿……济儿是冤……冤枉的啊……您……济儿……”   那是他一生最宠爱的女子,南戎国主却不见往日的温柔神情,阴沉着脸,对高贵嫔楚楚可怜的情态不为所动,道:“冤枉?”   他突地发怒,一脚将高贵嫔踢开,冷冷说道:“你知道孤近来收到多少弹劾他的奏章吗?孤让他主理户部的差事,他倒好,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生生将国库掏空!光是现在所知他在南戎所有的庄园别院足足一百四十座,在闵城附近竟然买下一个村庄周边十里地建造庄园,何其混账!”   “你生的好儿子!”南戎国主气得面色通红,将被踢到在地的高贵嫔就着衣领提起来,声色狞然,“还敢说他冤枉?”   高贵嫔被勒得不能喘气,朝芳殿中的气氛令人窒息,立在门口的御前内侍王德拖着尖细的声音开口道:“启禀陛下,敬武公主在景昌殿候着了。”   南戎国主这才放手,高贵嫔跌在光华的宫砖上捂着白皙的脖颈重重吸着气,她的发髻松了,一支金钗掉落在地面,清脆的一声,惊得她从混沌中醒来,却只看见帝王神色冷冷地一瞥后,负手绝情离去。   情爱终是敌不过江山基业。   *   南戎国主步入景昌殿时,沈渊正定定看着墙上一幅字。   那幅字是沈渊十四岁生辰所作,“风骨独隽”四字着笔处睥睨霸气尽露,却又暗藏几分洒脱,一如当年的她。   “渊儿。”   沈渊听得声音,便回头来看,向走近的南戎国主行礼:“父皇。”   她眼底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之色,显然是近日未能睡好,南戎国主见她如此模样,原本满腹的怒火化作无奈,走到上位后坐下,也指了一旁的四方扶手椅,道:“坐吧。”   沈渊依言入座,玄色红锦掐金的衣裙垂落在地面,南戎国主往那几个字看了看,笑道:“孤还记得你十四岁时的模样,如今却已这般大了。”   “孤的渊儿,”他看向沈渊的眼神中有淡淡的欣慰,“是孤最优秀的子女,举世无双。”   沈渊牵起一丝笑来,却不甚真实:“父皇说笑,敬武不过徒有虚名,王室中更有佼佼者,哪能承得起父皇这一声赞誉?”   南戎国主笑了两声,道:“这是与父皇生分了。”   他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你办事孤向来放心,这一回老四的事情你既然查出来了,便好好的办他。孤知道近年来南戎的吏治有很大的问题,孤想好好整治一番,却有心无力。”   说着他便咳了起来,沈渊忙起身过去替他抚背顺气,他摆摆手,缓过来后继续说道:“自从洌儿的事情发生后,孤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沈渊眼底有些暗,沈洌的事情一向是父女二人的忌讳,这么多年来从未提过,此番南戎国主提起沈洌的事情她揣摩不透是什么意思,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听下去。南戎国主拍拍她按在他肩头的手背,一脸安详地说道:“孤现在最盼的,就是你们几个孩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要紧。”   原来是这个意思,沈渊心底一寒,到底是给沈济说情来了,她收敛起情绪,开口道:“是,沈济的事情儿臣思虑过了,念他是初犯,也不应罚得过重。只是他那些庄园是留不得了,儿臣准备笼统卖出后将所得的银钱充入国库,另外户部的差事也不便再交给沈济来管了。”   “嗯,”南戎国主点了点头,“还有呢?”   “但沈济此番酿此大错乃是心志不够坚定,儿臣还请父皇准允将沈济遣往杜城一带参军,从最末等的小卒当起,待他当上副将之时,便是他归来牙城之日。”   南戎国主身形一顿,抬头看她,目光幽深不见底,倒显出几分帝王之气来,他沉吟片刻,道:“你觉得该如此?”   “该。”   沈渊稳了稳气息,努力克制着周身想要肆意喷薄的情绪,四年的牙城时光,四年的宫廷生涯足够让她了解到什么是帝王的制衡之道。虽有预言道她是天命帝女,但南戎国主还是实实在在的放心不下将这江山交到她手中,毕竟是女儿身,况且四年前玉京之乱以在南戎国主心中埋下了阴霾的种子,认定她薄情寡义,与王室中众人感情淡薄,而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并非甘心因一个虚无的预言而将王位拱手让给沈渊,他最怕届时争夺王位沈渊不顾手足之情,杀兄轼弟,肃清异党。   然而他却忘了,也是他因一个虚无的预言便将这个本该每日赏花听曲富贵无忧的女儿送入天机门,令她走上一条腥风血雨屠龙斩蛟的帝王之路,令她此生孤寂无依,百年苍茫。   人活到最后,总是会忘了自己的初心。   南戎国主闭上眼,风霜渐老的眉目有些许疲惫,他颔首道:“准奏。”   ……   “渊儿的生辰快到了,去禹国之前,再让父皇替你贺一次生辰吧。”      ☆、无双   沈渊在沈济去杜城前去了他府中一趟。   她只身一人,也不怕什么,玄姬本想跟着一同去,再不济也让韩元跟着,万一出个什么事情也好能防备防备。沈渊不容分说驳回了玄姬的提议,她不过是想去看看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她之前确实是起了放过他的心思,但半途让谢长渝插手,终究还是让他失了南戎国主的宠爱与信任。   把他遣去杜城是她能想出对他最好的办法,在杜城那个地方,沈济或许才能真正的脱胎换骨。待到那时,他自会理解她的一番苦心。   不过是为了这一国疆土而已。   昔日宾客不绝的律王府如今一概的落魄景象,艳红的残阳照着庭中那树柳,显得尤其凄凉。沈渊负手入内时,沈济正站定在院子中指使着下人收拾搬运物件,见沈渊来,冷笑道:“敬武皇姐这是嫌济跌得不够彻底,特特来再踩上一脚?”   沈济的眉眼随高贵嫔,本是温和的形容,如今却如见仇人般目眦眼红,不管不顾攘开一个正欲从他身边走过的下人,直冲冲到了沈渊面前,恨恨道:“如今父皇依了你的意,要将我发配去杜城,杜城?哈哈,那是什么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还让我从最低等的兵卒做起?”   他大笑一声:“济的好皇姐,你这分明是存了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济的命啊!”   “天命帝女?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分明是天命孤老!众叛亲离!”   “我早和大哥说了你非我王室中人,”他越说越离谱,眼底的恨意昭然若揭,平日里温润的面孔变得扭曲狰狞,“他偏是不信,到最后零落地射杀在玉京门前!连罪都没审,辩也不能辩,就被人冠上叛国的罪名。”   他睨着沈渊,话语似连珠弹般不肯停:“我兄弟姊妹几人从小便在一起,偏偏多了你这一个人憎狗嫌的异类,哦,还有个老六!那低贱种,与你这孤高也是般配,难怪你二人关系近密……”   他嘿嘿一笑:“怕是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龌龊私情……”   这话还在沈济嘴里打着转儿,他左脸上便挨了火辣辣一耳光,打得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缓过神来见沈渊阴沉着色,右手仍扬着还未放下,律王府的下人们见自家主子被打了,一时都傻了眼,有几个胆子大的企图上来,却又碍于沈渊素日来的威仪又退了下去。沈济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倒抽一口气:“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沈渊冷冷看着他,“败坏吏治私吞课银掏空国库,你是认为这三条罪还不够重,想再添上一条污蔑本宫与恭王的罪?”   “沈济,你仔细想想,你若将一身的本事与打算用在利国利民的地方,哪里还能有现下的场面?往前你温和有礼,沈漓直率真诚,仗着父皇的宠爱便对沈洵加以欺辱,本宫问你,在世为人,你与沈洵何能分得出个高低贵贱?自古王侯多贫贱,锦衣玉食养出你这般骄奢淫逸的人品,你当是及不上沈洵半分!”   “德、能、权、谋四个你一概不沾,偏只剩个胆!什么胆,胆大包天的胆!”   “杜城怎么了?不就是连年的灾荒?如今是最适合你的去处,安安心心地从小卒当起,让你知道什么叫粮贵如金,什么叫民生基业!”   “收一收你这身轻狂劲儿,等你历练得沉稳时,再回牙城!”   说罢她转身便走,沈济尚还在身后捂着脸痴愣愣地站着,律王府的一个下人试探着上前唤了句:“爷?”   “滚!”   沈济突地爆发,一掌给那下人掴去,那下人被扇得跌在了地上,他又再发狠踢了两脚,将那下人踢得哀嚎连连他才解气,阴翳着神色看向沈渊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   自南戎国主发话要给沈渊办场隆重的生辰宴后,皇宫里简直忙翻了天。光是定筵宴地点都换了许多处,南戎国主都只是摇头,到最后才定在了湖光水色的暖云台上。之后又是场面的打理,菜色的制定,歌舞的筹备等事,一时间闹得鸡鸣不歇的。   好歹临着沈渊将去禹国和亲的前头,五月二十这一日到了。   才入夏不久,这夜的气候是极好,倒是合了一句夜色凉如水。天幕上布着稀疏的星辰,筵宴早备好了,受邀的王室贵族也一应入席等待开宴,东边儿王爷那头挨次坐着的分别是贤王沈潾、章王沈漓、恭王沈洵和豫王沈涪,西边儿以淑妃郑氏为首也挨个坐着一应的妃嫔与公主,往更后边儿看去则是些权贵王侯的席次。暖玉台今日是华灯璀璨明烛耀目,一等一的奢华富贵景象,看得出为了敬武公主的生辰宴是费了很大一番心思。   沈洵冷眼看着沈潾的目光不住地往郑淑妃那边瞟去,想起那日天姬所述的话来,神色更是冷得渗人,坐他上首的沈漓仗着素日来直爽的性子搡了他一把,道:“老六你冷着个脸作甚?你不是与敬武皇妹最为要好的?怎么,她今日生辰你竟不高兴?”   幼年时沈济与沈漓的欺辱让他对此二人仍有姐弟,沈洵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五哥这话说得,洵从来都是这个性情,并无高不高兴之分。”   沈漓自讨了个没趣,便端起酒杯向别处缠酒去了,一旁的沈涪看他二人这便的事情咯咯发笑。沈洵除了沈渊之外唯独对这个弟弟颇为宽容,眼底带笑地睨了他一眼,也并无嗔怪的意思,沈涪吐吐舌头,一派的天真不经事,他身子向沈洵这便倾了倾,低声道:“六哥,你瞧见后头的留安世子没?对面的女眷们都在瞧他,脸红的活似猴屁股般!”   沈洵把头一侧,就看见了后席的谢长渝,他今日照旧是一身雍华的紫衣,但因场合庄重,他穿的也正式了些,比照着爵位不失规矩,坐在那里便如明珠美玉般自生光华。但神色间的散漫还是未变,他支颐靠在桌席上,眼角含笑地拉住了一侧宫女的衣裙,惊得那宫女红了脸,嗫嚅着问:“小侯爷有何吩咐?”   他却更加温柔地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杯,道:“劳驾,替本世子换成白瓷镶银的杯盏可好?”   他眉目多情又风流,看的那宫女心中小鹿一阵乱跳,匆忙做了个礼便小跑着去替他寻白瓷镶银的杯盏了。他又放下玉杯来,旁人来与他劝酒他也一概不应,只等着那白瓷镶银杯,一偏头便正对上沈洵的目光,他先是顿了顿,而后笑得更加烂漫。   沈洵眉目里的霜雪更重,沈涪在他身旁也觉得自己这六哥周身滋着寒气儿,缩了缩脖子,喊了他一声:“六哥?”   “嗯?”   “我瞧你似乎不太喜欢留安侯世子啊,”沈涪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往谢长渝那处看去,谢长渝察觉到他的目光,做了个虚礼,他也笑着回了个礼,然后又继续缠着沈洵,“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   冷面的沈洵只一句就断了自家七弟的八卦之心,好在沈涪少年心性一直认定这六哥是个谦逊坦荡的君子,喜他疏旷无羁的性子,也不恼,缠着沈洵喝了杯酒就归了座。   未几,御前内侍张德便登上了暖玉台,白花花的拂尘往臂弯里一倒,高声唱道:“国主陛下到——”   “皇后殿下到——”   “敬武殿下到——”   一时间喧哗热闹的暖玉台静了下来,众人都停了动作往那一处看去,只见南戎国主一身玄黄冕服行来,虽眉目风霜沧桑,但精神矍铄,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似乎能见得他昔年扬鞭纵马驱赶西狄贼子的豪情英姿。左侧为王皇后,一袭正红色百鸟朝凤袍,华艳逼人,仪态万方,一举一动都为国母典范,雍容华贵。   沈渊在南戎国主右侧,玄衣朱裳,青眉浅黛如远山迤逦而开,铺就陶人心神的山光水色,她腰间束着一条由五彩丝绦结成的衿带,收得那盈盈一抹腰只手便能环住。暗稳沉郁的色调让她原本华光四射的眉眼沉淀下来,更衬托出凌厉的天家威仪。平日里简单束起的长发被盘成繁复的发髻,更显得风鬓雾髻如九天玄女,只待清风便能乘云而去。   胭脂染红了她的唇,深潭般的眼中是淡然不惊,沿着瘦削的颌骨往下是流畅优美的脖颈,以及隐约若现的锁骨,如玉碗般倒扣在她肩上。每行一步她的裙裾便拖曳出绮丽的纹状,描绘出一幅让人永生难忘的画卷。   此时此刻她胜过天地间的所有光芒。   众人都屏住呼吸,沈洵澄澈的眼中起了波澜,谢长渝握着白瓷镶银的杯盏,眯起了他春水般迷人的眼,挡住其间潋滟的波光。   这样的她,前所未见。   有别于太微山上的嬉笑怒骂,少年名士的清高傲骨,布局施谋的专断强横,这样的明艳华光,从容姿态,举手抬足间雍容尊贵,雅致无双,直教人花了眼迷了神,愧于与之相较。   世间形容形容美好事物的词汇数以万计,而她,绝无仅有。 作者有话要说:  ??你问作者为什么不爱描写服饰??妈呀因为一描写就卡文卡半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甚幸   众人起身向入席的三人行礼,南戎国主平平抬了手,朗笑道:“平身吧,一场家宴而已,也不必拘这些礼。”   说着便走入上座,桌上的珐琅盘碟琳琅布着珍馐佳肴,王皇后坐于南戎国主左侧,沈渊因是这场生辰晏的主角,便也坐在了南戎国主的右侧。   这么一来她便与沈潾离得最近,衣裙一起一落间她察觉到沈潾的视线,隐隐有几分敌意。   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甚明了沈潾这突如其来的敌意是为何,按说她虽与王室中人关系淡薄,但一向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只在政事上与其他人有过几次不快,沈潾如今这幅模样,莫不是因为沈济?   她端坐着淡淡回视沈潾,沈潾嘴角勾起冷笑,看起来几分邪气,他端起酒杯来,对上座敬道:“今日是敬武皇妹的二十岁生辰,皇兄在此先祝皇妹璇阁长春,再祝皇妹十日后的禹国之行顺风,三祝皇妹与禹帝举案齐眉,此三愿难以聊表皇兄心中感情,别的暂不多言,皇兄先干三杯。”   说着三杯入了喉,沈渊只笑看着,沈潾这话里有话的德行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先是重了二十岁三个字,璇阁长春?那不是对中年女子所祝的吗?十日后禹国之行提醒她既然要嫁出去了便安安心心地嫁出去,天命帝女的预言也只当是二十年前的一段瞎话。   举案齐眉?   禹帝早立了皇后,传闻帝后二人相敬如宾琴瑟静好,她如何能与其人传举案齐眉的佳话?   然而这番话不仅仅只入了沈渊耳内,右侧的沈洵听得面色一寒,再往后看去,谢小侯爷眼角眉梢的笑意更加浓烈,一前一后犹如一冬一春,冻雪料峭与花满春枝,引得对面的世家小姐们又是一阵脸红心跳窃窃私语。   沈渊眉头一挑,笑得八方不动,道:“敬武谢二哥此三愿,亦还二哥三愿,一愿二哥福寿延年,二愿二哥府中长宁,三愿二哥往后再不用被二嫂赶出房门。”   说着也斟了三杯酒一饮而尽。   她话音才落,便引来众人一阵哄笑,贤王沈潾府中的王妃方氏生性悍妒,刁钻泼辣,而沈潾又生了副花花肠子,成日在外招蜂引蝶,经常惹得方氏化身河东狮将他赶出房门让他睡书房去。这件事情早已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小的沈涪正在喝酒,没忍住噗地一口喷了出来,连沈洵眼底都有了淡淡的笑意,沈潾面色一阵青白交加,恨恨盯着沈渊,半晌才僵着脸道:“谢皇妹。”   “不谢不谢,还望二哥保重自身,耄耋之时也年富力强百步穿杨。”沈渊笑得十分开怀,乍看去有几分狡黠,像一只狐狸。   或者说,像某只谢狐狸。   谢狐狸正似笑非笑地衔着酒杯,看着开怀的敬武殿下,眼底掠过一抹惑人的神采。   沈潾青着脸坐下后,沈涪凑过去对沈洵挤眉弄眼地笑:“六哥六哥,你瞧二哥那脸青得,和涂了层漆一样!”   沈洵屈起手指往他脑门正中便是一个爆栗,疼得沈涪泪眼汪汪地捂着额头直嚷:“六哥!”   沈洵淡淡瞥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沈涪仗着少年心性,见沈渊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便径直起身,举杯道:“敬武长姐,新婚快乐!”   “咳咳咳咳……”一旁的沈洵似乎被酒给呛住了。   沈渊被沈涪这一句直接爽快的贺语给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扯了扯嘴角,呵呵笑道:“谢七弟,七弟还是一如既往地率直,率直啊。”   沈涪以为沈渊确确然是在夸他,眉飞色舞地道:“敬武长姐,涪往后可以来禹国寻你么?”   沈渊好笑地看向他,问道:“你来禹国寻本宫做什么?”   “涪听闻禹国富饶美丽,风土人情皆是一等一的出众,”沈涪眼中神采一闪,“可以吗,长姐?”   沈渊心里转过本宫还不知道要在禹国待多久说不定隔会儿就回来了你来禹国寻本宫想让本宫带你体验劳什子风土人情真是太天真了的念头,面上依旧压着笑,摆足了王室长女的慈蔼风范,道:“当然可以,你来禹国寻本宫,本宫高兴还来不及。”   “太棒了!”沈涪欢呼,霎时便将皇家仪态丢了个干净,看得沈洵在一旁皱眉,沈涪突然侧首看向他,英气的眉眼带着殷切的期望,“六哥也会去的,是吗?”   没料到沈涪会突然这样问他,沈洵愣了一下,沈涪眨了眨眼:“六哥和敬武长姐那么要好,都不会想要去看看长姐吗?”   怎么会不想。   她是他这一生的妄念,徘徊在他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想着她即将远嫁,想着她即将离他万里,从此山高水阔,天长地远,音书难得。   可他如何能束缚住她?   她合该是乘扶摇而起的九天之凤,展翅间天地变色,山河翻覆,东海十万八千丈也如白驹过隙,那耀目的灼灼华光,终将铭刻入史书和诗行。   但最关键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束缚她的权利。   沈洵疏朗一笑:“自然。”   真真假假颠颠倒倒是是非非糊糊涂涂,唯一方寸大乱的只有他。   沈渊的视线从沈洵身上掠过又再往后偏了偏,随即迅速移开,南戎国主笑着让沈涪坐下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另有一种威慑感:“今日是孤的长女沈渊二十岁生辰,在她前往禹国之前,孤决意替她贺一贺。”   “众卿皆知,二十年前的今日,南戎突坠落天外飞石于河西,石上有字,道‘天命帝女,兴我南戎’,而与此同时,孤的长女也诞生了。”   “孤自她幼时便未能尽为父之责,因这预言,她自幼修学于天机门,天资佼佼,十二岁作《臣论》,十四岁献《国策》,试问满朝文武有多少不为此二赋惊叹者?她所建荒云骑更为我朝一柄利剑,虽未出鞘,然已威震中州,在对战演练中从未有输。”   “肃清吏治,整顿库银,修建河堤,关切民生,论胆识谋略,胸襟才华,功绩成就,常人孰能相较?”   “这,便是孤的长女,南戎的敬武公主!”   “十日后,她将前往禹国和亲,携南戎世代之愿,与禹国永修为好。”   南戎国主举杯,声昭昭然如日月凌空,道:“有女敬武,乃孤此生最自得之事!”   他说的动容,陈词慷慨,席间众人也感慨万千,齐齐举杯,敬向沈渊,声音纷至沓来,却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世有敬武,南戎甚幸!”   沈渊眼角隐隐泛红,深潭般的眼中拂开阵阵波澜,她此生被赋予的责任只有一个,南戎兴盛。这是贯彻在她血脉中的信念,令她从不愿再去肖想情爱之流,与苍生相较,表于口齿间的情爱太过单薄无力,她分不开心思去在此与谁作一番刻骨的纠缠。   她以为她从不是被理解的那一个,当然她也认为她不需要受到理解。她从回到牙城起走的便是一条寻常人难以理解的路,杀太子,练骑兵,握豪权,覆云雨,生杀由断全凭她一人把握,起初少年心性激荡,总认为酣畅淋漓。   再后来却觉得疲惫,毕竟世人万千,难以寻得与她相似的人,各人都有各人的私/欲与杂念,也全然渗透入政事之中。右相温胜知便曾任贤王沈潾的师傅而处处与她冷眼,她多次提出的政见与时策都有他的驳斥,到后来更是直接进言祖训在先,凡女子不得干政,请求南戎国主收回给她的政权。   她生即为江山,这是天命。   若失了江山在肩,那她又是谁?   沈渊站起身来,卓然挺拔的身姿如亘古神话中伫立万年不倾的天柱,撑起一方山河的广袤,眉眼间天成的威仪仿若江山尽在她手心,精巧的下颌抬起,自能睥睨苍生。   她道:“敬武此生所求,不过南戎长安。”   “不该敬本宫,要敬便敬这南戎万世不衰的江山,因为有它,才有敬武。”   “敬我南戎昌盛!”   言罢她仰脖一饮而尽,玄色衣袖翻飞间金兰耀目,利落的姿态更显豪情万丈,暖玉台间的气氛一下便被引燃,诸多心怀报国志的儿郎们情绪激昂,也跟着举杯朗声道:“敬南戎昌盛!”   一时间杯盏起起落落,在华灯下闪着夺目的光,这场生辰晏才算得真正开始,纱衣红妆的舞姬分两列鱼贯而入,丝竹声起,甩开长长的水袖与妖冶。   沈渊持着笑坐下后,眼神又不自觉往旁一瞥,那一处的风流,像是临溪的花树,照影花落三千。   谢长渝狭长的眼掠过台中正折腰弄袖的舞姬,漫不经心地握过酒壶把手替自己斟酒,惊得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忙请罪,试图从他手中接过酒壶。他却缓缓地摇头,春风般和煦地笑着,以食指推开了那宫女嫩白的双手。   沈渊挑挑眉,这骚包待会儿又得把自己的手指洗破皮了。   正想着,他头一偏,正巧对上她还未来得及移开的视线。   带着点点笑意,他对她摇杯,杯中的酒晃了出来,沾湿了他的指尖,一派温存缠绵的景象。   他的唇一开一合,那话语滞在喉间,却映入她眼底。   “世有敬武,谢三甚幸。”      ☆、嫁衣   一尊白玉观音像,来自谢小侯爷的贺礼。   宴后归府的沈渊在房中看着这尊普普通通既非名玉也非出自名匠之手更非谢长渝向来作风的观音像,琢磨着谢骚包送礼的真正意图。   甚至将这尊观音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透彻,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沈渊挑了挑眉,既然是毫无建树的贺礼,那么就表明……   “韩元!”   “属下在,”韩侍卫长侧跪在地,“殿下请吩咐。”   “今夜,若胆敢放一只苍蝇进本宫的房中,”沈渊含笑看着韩元,韩元却觉得毛骨悚然,“那么明日,你便去留安侯府当差吧。”   “喏!”   “退下吧。”   紧紧是这么一会儿,韩侍卫长就已经觉得背后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退出去时正好遇见了玄姬,并一把血一把泪地向她控诉了无良公主的压迫以及自己并不想去谢小侯爷府中当差,玄姬十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保重。”   只要是谢小侯爷想要进去的地方,再怎么严密的防守都是没有用的。   韩侍卫长因为不放心别人所以选择自己亲自来把守公主房门,正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兢兢业业地仔细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在屋顶!   韩元如炸毛的猫一般握着刀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窜到屋檐外,一个利落的旋身,威风凛凛地准备大喝出声。   但,他只看到一片紫色的衣角从眼前掠过,月光白晃晃地映在上面,成了恍惚的银紫。   韩侍卫长闭上了眼,感觉眼角有泪滑过。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   下一瞬他就被绕到他身后的谢小侯爷一个手刀给劈晕在地。   谢长渝风度翩翩地向倒在地面的韩侍卫长略一欠身,道:“承蒙侍卫长成全。”然后谢奕从一旁的灌木丛中冒出个头来,蹦跶着扛起韩元略显沉重的身躯,替他找个不易受凉的地方歇息去了。   四周终于清静了,谢小侯爷带着满意地微笑迈入檐下,抬起手来,紫色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玉雕般的腕骨,一条红线松松垮垮地系在其上,在夜幕中有几分旖旎之态。他松松握着拳,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声音优美如阳春白雪:“殿下,微臣有事启奏。”   夜幕寂寂,庭院深深。   在片刻的等待后,“吱呀——”一声,那扇门打开了。   白衣青履,乌发束冠,袖角金兰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光彩熠熠,沈渊站定在屋内,几步之遥却似隔千山万水。她神色矜贵,淡淡地对谢长渝道:“世子请讲。”   谢长渝也不近前去,只站在屋外,月光在他身后铺开,他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眉目精致,举止风雅,他轻声说道:“微臣心中有恙,但求殿下一解。”   “哦?说来听听。”   “微臣心间有姝一人,慕其皓质,辗转反侧,思之如狂。曾与她仗剑长歌白云间,三尺青锋破迷阵,也与她抱坛醉酒青石上,一身坦荡自逍遥,还与她折花弯眉春满时,千种风情不可说,往昔种种,历历在目,微臣此生难忘。”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中哀色浮现,如泣如诉:“怎料她生来便负心薄幸,弃微臣一片痴心于不顾,毅然远嫁。听闻她所嫁之人风流成性姬妾成群,她却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微臣才知,原来所谓青梅竹马情深似海都只是微臣一人自作多情。”   “殿下,”谢长渝眼中蕴起一池春水,搅动盈盈波澜,“微臣该拿这个女子如何是好?”   沈渊嘴角抽了抽,不耐烦地说道:“不如世子扮成侍女随她一路嫁去那夫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或许还能虏获一颗芳心。”   本是她随意胡诌的一句话,谢长渝却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愧是殿下,好计谋,微臣佩服。”   这人溜须拍马的功夫也日益见长啊,沈渊有些头疼地望了一回屋顶,沉默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回谢长渝身上,问道:“这回你又有什么事?”   谢长渝的视线一偏,落于她身后放置在桌几的那尊白玉观音像上,沈渊挑眉:“进来吧。”回身两步坐到桌前,手臂撑在桌上,眼风凉凉地看过去:“去将灯点了。”   “遵命。”   谢长渝嘴角牵着一丝笑迈入房中,顺手带上了门,那一扇的朱红菱花便掩去春花与明月。   沈渊支着颐,看着谢小侯爷风度翩翩地剔起灯亮,风度翩翩地点亮烛台,再风度翩翩地走近,他衣袖间带着风,自有青桂香气如云雾般在房中弥漫开来。沈渊微微眯起了眼,这人啊,做什么都能做到恰恰好,张口胡诌的本领也是一等一,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既然不知真假,那便全当做假了,这是敬武殿下的人生准则之一。   所以能五识清明不被他所惑,因为他说的做的看在她眼中都是假的,如一台光鲜亮丽的戏,他眼角眉梢的风流与深情似水淌过,她袖手立于台下,从不为所动。   谁当真了,谁就是输的那一个。   上乘的青瓷烛台搁放在桌上时响起清脆的一声,谢长渝含笑的眉眼被照亮,他轻声道:“殿下。”   “嗯?”   “微臣的贺礼,您看到了吗?”   沈渊瞥过那一旁的白玉观音,道:“不就是在那?”   “这?”谢长渝一声轻笑,半臂高的白玉观音被他握在手上,他的手比那白玉色泽更润,眼珠乌嗔嗔地,倒映着烛光。他的手突然一松,沈渊眼睁睁见着观音像急速坠落,然后“嘭——“地一声,在自己面前的那块大理宫砖上四分五裂。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碎玉块零零散散地在地面铺开,在灯火的照映下泛着尖锐而温润的光晕,光晕中有一小块暖白,上等的色泽,与四周那些白玉完全不同。那是天蚕暖玉,被打磨成一块圆润的玉坠模样,上面似乎浮雕了一幅画,但看不清晰,一只修长的手将那枚玉坠拾起,摊放在掌心,沈渊这才看清那上面浮雕的是兰,修茂的兰叶间一朵兰花含苞待放,仿佛能闻其不甘落于世俗的王者香。   谢长渝掌间的朱砂痣艳红,衬得他眉眼艳极一时:“区区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沈渊取过那枚玉坠,摩挲把玩片刻后,问道:“请的是哪位名匠刻的,下刀便能见其风骨独秀。”   “留安侯府的名匠。”   “哦?”沈渊来了兴致,“姓甚名谁?”   谢长渝眉一弯:“姓谢,在家排行第三,世人便称他谢三。”   这臭不要脸的,沈渊嘴角一抽,似随意地将那枚玉坠放置在桌上,哦了一声,气定神闲地说道:“仔细看了看,这位谢三大师想必当时一定有些心浮气躁,本宫收回之前的评语,他尚且还需多些磨练。”   “是,”胜不骄败不馁的谢小侯爷笑吟吟地受了敬武殿下的批语,“微臣相信他一定愿意替殿下好好磨练自己。”   骚包的这种话沈渊一般都当耳旁风,不耐烦地甩了他一记白眼:“行了,本宫要歇息了,你回去吧。”   “微臣的礼还没送完,殿下这就准备赶微臣走吗?”沈渊眉一扬便是脾气要发作,却蓦地眼前一片红光乍开,如远山霞光蔓延天际,如周身血液流淌不息,说是喜庆至极的颜色,却偏偏又时常染遍黄土沙场。   那是一件嫁衣。   艳红的裙裾铺开来,华贵不失韵致的式样,上以金线绣有繁复的图案,却只绣了一半,另一半空荡荡只是红锦,让人看在眼中难免觉得心中失落落地不着边际。   大红的嫁衣披在谢长渝手间展开来,他多情的眉目掠过一分哀色,紫衣玉冠在昏暗的灯火下竟显出几分萧条。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只有她一人的身影,他是孤寂的,低声却是笑着说道:“谢三,恭贺殿下大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和亲了!!!!!天哪要写死哀家了   ☆、八美   她头一回见到谢长渝那与寻常迥异的笑,没了风流没了散漫,那扬起的嘴角很是寡淡,他静静立在那里,乌黑的眼珠中情绪沉淀下来,像是深不可测的暗渊。分明是夏夜,他周身却显出秋的肃杀,分明是在笑,眉眼却冷清清地,含着封冻千年的冰霜。   他说:“贺礼已到,那么微臣便告退了,殿下早些安歇,好眠。”   言罢,推门扬长而去。   那门一开一合时透入的月光映在地面,像是一首无人吟唱的诗篇。   那嫁衣摊放在沈渊的膝头,她的手慢慢拂过嫁衣的每一寸,精良的做工,细致的剪裁,出挑的式样,能看出有多少心血付之其上。但这些都不要紧,金线在大红的锦缎上蜿蜒伸展,奇异的图案却有着莫名的神秘美感,让人想要对这些图案的寓意进行深一步的探究。   沈渊的目光有些凝,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图案。   那是一段失落文明的象征,南戎远古时代的象形文字,如今知晓其寓意的人寥寥无几。好巧,这寥寥无几的人之中,又有沈渊和谢长渝。   他二人在天机门的藏书阁中寻到过一本册子,讲释的便是与此文字有关的,谢长渝当时看得入神,她便笑他学来无用,他却认真地说道:“若是有一日我需将什么记载下来且不欲为众人所知,那这是最好的方式。”   如今,这件嫁衣上以远古文字记述了他与她的曾经,如他所说,仗剑长歌醉卧青石折花弯眉种种不甚列举,她不知愁的岁月,她洒脱恣意的年纪,并着他风流雅致的眉眼,款款温存的情意,都绣入了这半身嫁衣。   而另一半空落落的红锦,像是另半册待写的史书。   这一半是曾经,那一半是从此。   穿着记载了与你的往昔的嫁衣,嫁给他人,还有往后的岁月需等你来填写。   沈渊嘴角轻翘,谢三,你真是刻薄且无耻。   可奈何,敬武此身已许江山社稷,非禹帝,也非你。   你说的负心薄幸,都认了,而你的深情无论真假,也终是辜负。   *   一大清早玄姬正在院子中深呼吸准备开始今日的事务,突然耳边清风拂过,紧绷的头皮一轻,本来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哗啦一下散开,一头乌发就这么垂在腰际,。   玄姬惊得下意识转身,便见着天姬笑盈盈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她绾发的簪子,而屋檐下地姬和黄姬正抿着嘴笑。   她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自己现在披头散发地,直直地走过去,一把抱住黄姬,笑得看不见眼:“你们怎么回来了?”   “殿下要去禹国了,能不跟着她?”地姬操着手在一旁看抱作一团的玄黄二人,表情颇为嫌弃,“我说你俩,够没够啊?”   “她俩哪次见着不是这样?”天姬从檐上探了个头出来,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也因四人难得的相聚而笑得开心极了,“我说,狼狈为奸是不是就是你俩这样的德行啊?”   “呸!”玄姬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边儿去。”   说着又拉起黄姬的手,亲亲热热地问道:“阿黄,你这几个月在渭城好不好啊我可想死你啦……”   黄姬白眼一翻没好气地打断她:“谁是阿黄,叫狗呢你?”   玄姬搂着她的腰又笑又闹的:“阿黄阿黄!当然是你啦!不然还有谁,我又没有叫小天天和小地地……”   地姬忍无可忍地照着玄姬头顶就是一敲,咬牙切齿道:“你再叫那个名字小心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黄姬!”   玄姬捂着头委屈地抿嘴,嘟囔道:“好嘛,不叫就不叫,阿地真是小气。”   天姬乐不可支地看着屋檐下三人,突然一袭裙边从拐角现出,敬武朗然的笑声响起:“在闹什么?”   “殿下。”   天姬从檐上翻了下来,落在地姬身边,地姬淡笑着站在那里,黄姬理好了被玄姬蹭乱的衣服,玄姬仗着成日待在沈渊身边,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极欢喜地对沈渊说道:“殿下,您要将我们四个都带去禹国?”   “嗯,”沈渊将四人看过一番后,目光定在天姬身上,眉头微微皱起,“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天姬嘴唇动了动还未出声,一旁的黄姬便笑着说道:“属下替她看过了,是内伤,药方子也给她开了,调养一段时间便能好。她成日里尽结仇家,这回不知遇着个怎样的厉害角色,让她跌了一跤,也好,吃些苦头,省得她到处惹事儿,给殿下添乱子。”   听黄姬替自己打掩护,天姬松了一口气,随即笑道:“我有什么怕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一身的本事也不是白练的。”   一时庭院中热闹得很,沈渊笑着招了招手:“你们随本宫来。”   “得令!”天地玄黄四人跟着沈渊一路迤逦往后院行去,天姬讲着自己任务途中遇到的趣事将玄姬逗得搂着黄姬笑,地姬在一旁嫌弃地看着玄姬,时不时损她一两句,黄姬任由玄姬搂着,待玄姬被地姬说得只剩瞪眼的份时,她便帮玄姬回上那么一句,乐得玄姬一口一个阿黄地叫。   这四人在身后的打闹沈渊听入了耳,她眼底也不自觉浮起淡淡的笑意,才觉得公主府近来压抑沉凝的氛围有了改善。   待穿过了那道垂花门,院中齐齐立着的八个人让正在打闹的天地玄黄四人愣了一愣。   玄姬靠在黄姬肩上眨了眨眼,天姬停下了准备解玄姬腰间穗子的手,地姬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站定在那里一言不发。   四个人都面面相觑。   沈渊信步走入院中,天光下她背脊笔直,院中的八个人见她后都垂首作礼道:“参见殿下。”   “平身,”沈渊虚抬了抬手,往八人前头走了一遭,屈指挨个点道,“赵一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   剩下最后一人,沈渊停在她面前,突地笑出声:“你便惨了,王八。”   那位叫王八的宫女,脸上表情很是壮观。   她回身笑看四姬,道,“这是本宫新选出的八美,与本宫并你四人一同前往禹国,你们看如何?”   敬武殿下起名从来简单粗暴。   “咳咳咳咳咳咳……”   天姬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捂着胸口弓腰咳了起来,估计又笑出了内伤。玄姬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抬起手对着黄姬指了指那八人,黄姬和她对视一眼,然后从袖中摸了个大约是糖丸的东西,喂进了玄姬嘴里。   只有地姬高深莫测地拱手作揖,道:“殿下眼光周到见识渊博,属下佩服。”   *   沈渊让天玄黄三人领着八美去准备到禹国的行李,独留下了地姬,带四周都清静了,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问道:“天姬到底怎么了?”   地姬眼观鼻鼻观心地答道:“属下不知,您或许该问问黄姬,毕竟替天姬隐瞒的不是属下。”   “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姬就那样,您又不是不知,”地姬道,“让您操心的事情够多了,天姬的事情还是交给属下吧,愿您切莫思虑过重。”   “嗯,”沈渊揉了揉眉,有一丝疲倦从她眉眼中透露出来,“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来,南戎朝中的事情本宫未免鞭长莫及,你与闻远都安排好了?”   “启禀殿下,一切安排妥当,南戎这边有闻大人,属下以为没有大碍,”地姬看了看沈渊,她一身的气度都合该立于人上,“恕属下多嘴,此去禹国风险未定,殿下还请一切小心为上。”   “不过是刀山火海走一遭,有什么可怕,”沈渊道,“本宫只是担心有人趁此机会妄图杀害本宫,这才是要紧的,你再去将随行的护卫清查一下,若有可疑的,一律剔除。”   “遵命。”   “好了退下吧,”沈渊突然想起谢长渝自从那夜送来嫁衣之后便全然悄无声息,心里没来由觉得有些不安,叫住欲退下的地姬,“再找人去查查留安侯府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地姬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啧啧啧,看来玄姬说的是真的啊,殿下果然对谢小侯爷动了心,老天开眼殿下的红鸾星终于动了一回,可这动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过几天殿下就要嫁去禹国了,可怜见的,这对苦命鸳鸯还真是命途多舛让人扼腕啊。   然而,四姬中城府最深地姬姑娘面上表情是纹丝不动,掷地有声地“喏”了一声,然后姗姗退下。   沈渊立在庭中定定看了一颗绿荫荫的梨树许久,蓦地转身向外走去,立在垂花拱门外的徐安连忙跟了上去。   “备马。”   “殿下去哪儿?”   “恭王府。”      ☆、临行   沈洵正坐在书房看着面前书案上铺开的白宣出神,毫管间蘸了墨却未下笔,就见元喜笑着从外边儿进来,道:“王爷,敬武殿下来了,正在花厅等着您呢。”   “长姐来了?”沈洵搁下笔在砚上,往外走去,一路走着一路对元喜道,“你先去取长姐喜欢的春山碧螺给长姐沏上。”   “奴才早沏好了替殿下端上去了,”元喜眨眨眼,“就知道您会这么讲,敬武殿下的喜好奴才早背的滚瓜烂熟,爷就不必费心了。”   沈洵失笑骂了他一句:“精怪。”便疾步往花厅走去。   才迈入花厅,沈洵就见着沈渊端着青花瓷盏,纤细的手指扣在盏壁上,衬着祥云釉样,更显得玉一般的莹润润生光。春山碧螺在茶盏中悠悠散着香,她眼帘一掀,深潭般的眼中便映出了沈洵与他背后的天光,像是点亮了那夜色一般的眸子。   她浮起笑,眼角也有真切的笑意:“来了?”   沈洵却突然不知如何答她这句话,平日间冷清疏朗的眉目更显得寡淡,他唔了一声,走进花厅坐在沈渊下首的四方椅上,便沉着不说话。沈渊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元喜,元喜立即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花厅中只剩沈渊和沈洵两个人,气氛却依旧沉得像是一潭死水,沈渊轻轻叹了口气,道:“沈洵,我后天便要去禹国了。”   “嗯。”   “你便没有什么要对长姐说的?”   沈洵面上的表情一僵,垂下眼望着自己膝头的衣袍纹样,声音平平:“长姐期盼洵对长姐说些什么呢?”   这一句反将沈渊问得一愣,沈洵又道:“洵已向父皇请旨,领兵护送长姐至禹国,亲手将长姐交给禹帝。”   “胡闹!”沈渊面色一沉,皱眉道,“和亲在即,护卫名单怎可随意更改?况且历来只有父兄作引,你属后辈,如何说得出将本宫亲手交给禹帝这种话来?你未曾在军中任职,届时引得兵士不满哄乱又该如何处理?安生在牙城待着!”   长姐又不是不回来了这句话卡在喉中,沈渊顿了顿,终还是没说出口。   沈洵的神色一点点淡下去,他的嘴角苦涩地扬起,原来在长姐心中,洵连送你的资格都没有。   他终于抬起眼来正对上沈渊的目光,眼中浓厚的哀色让沈渊心口一窒,像是披上一件湿淋淋还淌着水的外衣,他唤道:“长姐。”   沈渊扬了扬眉:“嗯?”   洵想成为于你有用的人。   想知道你的所思所想,想与你并肩看这盛世河山,想与你剖心交付满腔赤诚,想与你绘一枝绝代风华的牡丹。   洵与你,该是至亲啊。   可这番话他也终究未能说出口,赤诚情意拆吞入腹,只波澜不惊淡笑着道:“洵听长姐的。”   “嗯,”沈渊得了他这句话,便放下心来,沈洵从幼时便听她的话,她也不疑有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吹开盏中浮起的茶叶,抿了口春山碧螺润喉,道,“南戎朝中的事我已交付给闻远,你凡事可与他商讨着办。留意沈潾与沈漓,沈济在杜城也不要让他太难过,去封信给杜城的徐衡之打声招呼。父皇的病有二师兄在,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唔,对了,你母妃前日似是着了风寒,我已传太医去给她看过了,你择日去瞧瞧她,她告诉我对你很是挂念。”   她絮絮叨叨交代了很多事,事无巨细的,一朝臣民,一族宗亲,一府上下,她都毫无遗漏地想到了算到了。她说得专注,沈洵认真听着并未打断,方才心中的郁郁之情缓慢地烟消云散,看她精致秀美的轮廓,借着天光似有淡淡的光晕染开,眉头一舒一簇,仔细看她眉心似乎已有了一道浅浅的纹路,该是她常年伏案思虑过重频频蹙眉所致,她想了很多,算了很多,万里江山都在她心中,她却偏偏漏了一个人。   在沈渊终于说完以一句“差不多就这样了”来作为结尾时,沈洵开口,清清淡淡地说道:“长姐,你漏了一个人。”   “嗯?”沈渊不解地偏头看他,脑中又仔细思索了一遍,却没发觉自己有遗漏的,便随口问道:“谁?”   沈洵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最清净的月光,低声说道:“你自己。”   *   两日后。   这是钦天监精挑细选的良辰吉日,日头也不温不火地,碧湛湛的蓝天上还飘着几朵懒懒散散的白云。正装华服的沈渊站定在景昌殿前,殿内是南戎国主与王皇后,隔着遥遥的金阶与红毯相望,沈渊缓缓跪在地上,对长毯那头的帝后二人叩首,朗声道:“乌鸟之流,尚有私情,儿臣不孝,未能终养。此一别山高水长,望父皇母后万万珍重,如此既是未能承欢膝下共享天伦,儿臣身在禹国也能安心。”   南戎国主眼眶隐隐有些泛红,哑着声道:“起吧,敬武此行是为南戎,大义如此,孤心甚慰。”   沈渊站起身来,目光一偏见了王皇后,毕竟母女连心,纵是误解再多也敌不过此刻生生离别的揪心疼痛。王皇后泣不成声,南戎国主将她搂入怀中替她拭泪沈渊心间一叹,鼻头也隐隐有些发酸,又再躬身一拜:“儿臣启程了,父皇母后,就此相别。”   就此相别,再见之日无期。   她一步步迈下了台阶,玄色的裙裾在宫砖上摩挲生出细碎的声响,每走一步都是远离周遭这熟悉的一切。在平日中留心的事物在此刻变得清晰,那一尊玉狮见证的沧桑,那一块莲花砖承过的雨水,那一朝臣子的褒贬评说,琉璃瓦朱红墙,永远方方正正的天空。这金雕玉造的囚笼般的皇城宫殿,在她踩着车凳登上车驾,那一道卷帘落下时,便道了声暂别。   而经年之后史书记载,此次和亲在史评家口中皆称之为乱世之由,因为在这后面,隐藏着一场惊天的阴谋,如潜伏在暗处的饿狼,算计好一切只等猎物入套,足以撕破中州四国平和的假象,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帝业之争。   而与牙城迢迢相隔几千里的璧城邺宫中,年轻的帝王歪靠在慎予轩内的明黄软榻上,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慢悠悠说道:“南戎敬武啊——”   他身后支起的窗缝间,一枝翠绿的桃枝斜出,绿荫荫的叶间,藏着个青涩的果子。   这一切,才真正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卡文了…… 终于嫁出去了终于嫁出去了终于嫁出去了【呵呵呵呵呵呵贺雍终于登场了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是不妨碍勇哥是个情话帝的事实啊 第一卷就酱!最后一张似乎有些少了但是!真的是没有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字数也是比较好看的。 卖萌的哀家还是比较拼的,接下来大概就是禹国部分了,最近在培训啊培训啊培训啊真的是要死,照理求~收藏!   ☆、女装   海面上偶有带着腥味的海风吹来,打起浪花拍在航行着的船只上,这一行船有九只,个个辉煌大气桅杆高立风帆飞扬行得四平八稳,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很是瞩目。   这便是南戎敬武公主前往禹国和亲的船队。   天姬趴在船栏杆上,一张英气的脸恹恹地,剑锋般的眉拧起,似乎正努力忍耐着什么。突然船身一晃,她面色一白,整个人往前倾,将头伸出去,喉头一动:“呕……”   沈渊朗朗的笑声从船舱中传了出来:“黄姬,去瞧瞧天姬如何了,本宫还从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然晕船,若被她的仇家知晓了,指不定引来多少追杀。”   片刻后黄姬憋着笑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递了张干净的帕子给她,问道:“还好吧?”   “你说呢?”天姬没好气地白了黄姬一眼,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边的渍印,哀怨地嘟囔道,“怎么会就想到走水路!为什么要走水路!”   “因为水路是抵达禹国最快的方法,”地姬支开窗,探了个头出来,阴险地笑道,“只是没想到你晕船,万万没想到啊,真是丢人。”   “闭嘴!”天姬有气无力地冲地姬挥了挥拳头,“靠了岸你给姑奶奶等着,看姑奶奶不打掉你的牙!”   “哟哟哟,我好怕呀,”地姬看着吐得歇菜的天姬眉开眼笑地,“你倒是现在来打我呀?”   “你!”天姬撑着栏杆站起来,下一瞬又趴了下去,并且黄姬和地姬都听到清晰的一声:“呕——”   地姬嫌弃地捏着鼻尖阖上了窗,黄姬笑着替她抚背,道:“我去替你写个药方。”便也走了。   地姬阖上窗后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斜躺在软榻上吃着果子的沈渊,道:“天姬现在这样,那殿下的安全怎么办?”   “不是还有那么多侍卫吗?”玄姬替沈渊削了个梨,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呈去她面前,“连殿下的安全都保护不了,那么多皇粮都白吃了?”   沈渊笑看着玄姬与那盘分开的梨,道:“本宫竟未曾发现你也有副刻薄的口齿。”   说着叉起一块梨喂入口中。   “非也,”地姬眉间的忧色并未退去,她向沈渊拱手道,“属下还是再去检查一番好了,毕竟您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嗯,去吧。”   地姬姗姗退去,舱房间只剩下玄姬和沈渊两个人,沈渊睨了玄姬一眼,玄姬目光炯然地回视着她,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手便是一个爆栗敲在玄姬脑门:“还不退下。”   无辜的玄姬不知自家主子这火气到底是怎么来的,只能泪眼汪汪地捂着脑门退了出去,顺道替主子带上了门,还了一室的宁静。   沈渊从怀中摸出谢长渝雕的那枚玉坠,上好的玉质被打磨得光滑无暇,握在手中温润如斯,她指尖摩挲过那朵兰花,眼底有微微的倦意,起身寻了个锦盒来,将那枚玉坠放了进去,挑了个厚重结实的沉香木箱,将锦盒放在箱底,上面一应的物什牢牢压着,似永不打算再找出来的模样。   她又躺回了软榻,将面前那盘梨慢慢吃光后,闭上眼开始小憩。   这是她离开牙城的第四天,沛海那头便是回州,禹国的土壤。   傍晚时分玄姬敲门询问她是否要用晚膳了,临行前几日劳心劳力让她倦得很,这一觉本就还未睡醒,对玄姬道:“不必了,本宫没胃口。”又恹恹地闭上了眼。   这一觉醒来,已是静夜。   海上的浪潮声打入耳,深沉且喧嚣,沈渊沉睡的眉宇一皱,翻了个身,只觉得眼前烛影幢幢,似有个人影在晃动,应该是玄姬,她懒得睁眼,拖拉着声音开口道:“几时了?”   她才将将睡醒时的腔调沙哑慵懒,像是一只猫儿,撩拨在人耳间,烛影中的那人并没有答她的话,只走近了几步,船舱中弥漫着某种香气,令人心神懈怠,更如身处云雾之中般飘飘然。大抵是近了,昏暗的烛光被那人遮挡住,他俯下身来,抚上她的脸,轻轻柔柔一句,像是叹息,多情而温柔:“你这样,真让我担心。”   这声音……   沈渊微微睁开眼,朦胧的烛光中精致的轮廓映入眼底,风华绝代从容雅致,黑白分明的眼中,蕴着一潭初盛的春水。   “谢三。”   沈渊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水雾朦胧的眼霎时清明,她一把扣住谢长渝抚在她脸颊的手,冷声道:“你为何在这里?”   谢长渝展眉一笑,昏暗的船舱中掠过一线璀璨华光:“微臣护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护驾?   沈渊挑了挑眉,坐起身来,一腿屈起将手笔横在膝上,打量着口口声声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是赶来护驾的谢小侯爷。   一身粉红侍女宫裙,头发未束冠也未成髻松松散散用月白缎带扎起搭在胸口,这装扮……女装的小侯爷果然……也是别有一番风情的嘛。   只不过身形高大了些,要是骨架再窄一点就更好了。   沈渊的眉毛怪异地抖了抖,不可思议地看着谢长渝,问道:“谢三,你是变态吗?”   当年晋川说谢长渝有女装癖那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果真有,沈渊感觉自己对这个世间又有了新的认知。   谢小侯爷完全没有感到羞耻的反应,他撩起轻软的袖口,粉色更衬得他眉眼如三月桃花的风流,他笑道:“这是殿下替微臣支的招数,殿下忘记了?”   那个月夜,他说他思慕的女子即将远嫁,她随意胡诌道让他扮侍女随嫁,本是一句无心的戏言,谁知他竟信以为真。   沈渊一时无言,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她偏过头去,烛光勾勒出她秀美的侧面轮廓,如国手之作,流传千古。   隔了许久,她才道:“这身衣服还是换了吧,看着别扭。”   “喏。”   “让玄姬去替你寻一身侍卫的衣服。”   “谢殿下赏赐。”   “好了,退下吧,本宫倦了。”   不愿再去想作为质子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愿再去想他究竟是如何经历重重检验混入船上,不愿再去想他到底寓意何为。   今晚,大约是此生她唯一一次信他的满腹赤诚,他的深情款款,而她却依旧不愿面对。   “殿下,”谢长渝从房中的桌上端过一碗莲子羹,走近后坐在她面前,轻声道,“您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以为微臣不知道吗?”   沈渊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无论横笛还是握笔都是最风流的景象,那只手现在端着黑陶瓷碗,更显得温润如玉雕成,他将莲子羹搅了搅,银匙舀起羹时在烛光下泛着冷清的色泽,他说:“您吃了这碗羹,微臣再退下。”   她眼底的深潭,突然有盈盈的波光在晃动。   下一瞬又不见,她抬手想接过碗来:“本宫自己来。”   “不,”谢长渝堪堪避开她的手,银匙已递在她嘴边,他笑得温存,眉眼间含着款款深情,花开风流不过他一笑,“请殿下赏微臣一个恩典,让微臣来,这种机会以后不多了。”   沈渊定定看着他,良久,才道:“好。”   她微微张开了嘴,浓腻的羹汁粘在她唇上,如淋了蜜汁的樱桃,看在眼里便是甜的,甜入了他心底。那甜蜜的莲子羹顺着流入喉头,再入她的五脏六腑,她整个人也都成了浓甜可口的美味。   她觉得唇上覆着的羹汁微微发腻,想要抿唇攒尽那些甜蜜,却不料他的拇指压在她的唇上,轻轻一揩,便拭尽了那浓稠的甜蜜。   他弯眼笑道:“真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第一章奉上~果米麻瑟昨天卡文啦 先甜甜甜甜甜一下   ☆、阿渊   这魅惑天成的场景让沈渊脑中轰然炸开。   少说当年在天机门修学时她也是跟着一干师兄为非作歹厮混胡闹无法无天的,春宫之流自然是没有少看,有一回她还与大师兄蹲在青楼屋顶揭了别人的瓦来看那些野鸳鸯如何双修,只可惜被床幔遮住了没能看成。   可如今谢长渝这一派形容却让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年见过的风情万种的美人都像是零落在地的残花败柳。   骚包真不愧是骚包,沈渊在心里感叹道。   还没等她感叹完,意犹未尽的小侯爷就欺身压了上来。   他唇角的弧度经常和煦若三月春风,实际却是冰凉,一如他眼底偶尔掠过的凉薄孤冷,从未被人所知。那冰冷的唇瓣辗转在她温热的双唇上,像是要汲取她所有的炽热情感,一一吞入腹中。唇齿间满是冰糖甜蜜的味道,他从那些甜的发腻的羹汁中品出她独有的清甜,像是在品尝一片粉白的矮樱花瓣,在凋零的瞬间才是绝美凄艳。她是骨血丰满的,才智惊艳无人可匹,比矮樱更为美好,也更为致命。   她被突如其来的青桂香气惑得头晕目眩,身子一点点软下去,最后只能躺倒在榻间。鹅黄的榻面将她皎若满月的面容衬得更是盈盈,她眼底映着深潭,烛光一点,尤为勾人。窗外的浪潮声比不过心底的惊涛巨浪,拍得心防几欲瓦解。他不知何时脱去那声女装,月白的里衣襟口微敞,他扣住她的手指,俯在她耳畔,吻着她小巧如珍珠的耳垂,煽情地喊道:“阿渊。”   沈渊的身体震了一震。   那是她最洒脱恣意的岁月,看尽人间风月,一回首,总有紫衣少年在她身后,眉眼风流雅致,笑吟吟喊她:“阿渊。”   她闭起眼,一如往昔,轻轻喊了声:“三儿。”   得意时扬鞭策马看尽繁花,失意时对月饮酒紫衫在旁。   谢长渝停下了动作,撑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她,狭长风流的眼底掠过一抹悲伤的色彩。   在他二人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在烛火下闪着冷清的光泽,锋利的刀尖正对准了谢长渝的心口。   “阿渊,你我一定要如此吗?”   谢长渝倾下身,光洁的胸膛抵在刀尖上,只差毫厘,只要他再进一步,那柄匕首就会穿破他的皮囊刺入心脏。   沈渊神色冷清清地,眼底润着水光,她开口的语调冰冷:“三儿,你我早已并非当年。”   出了天机门别了太微山便是堕入凡世,太多的恩怨纠葛世俗情仇相扰,哪怕他不惜以质子之身入牙城为伴,她都不再是当时那个恣意随性的阿渊了。   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温和无害的三儿。   她是敬武公主,他是留安世子。   恨这世事纷扰,总将深情蹉跎。   “是,”谢长渝弯起的眉眼明媚如春阳,他轻声道,“我将你送至璧城便离,你万事小心。”   沈渊垂下眼,淡淡道:“嗯。”   她的视线中本只有那柄银晃晃的匕首,却突然见谢长渝的身躯往下一沉,他白玉般的胸膛便压在刀尖上,刀尖上霎时染开艳红,沿着寒光淌出一条红线。   沈渊震惊地抬头,谢长渝笑得凄艳,伸出手指在心口伤处一沾,染了满指的血,探来在她唇上一抹,压声沉沉如咒般说道:“这是我的心头血,你尝尝,甜不甜?”   *   关于谢长渝如何混上船来这件事情用脚趾头想想都和四姬逃不了干系,于是敬武殿下便将近来郁结的情绪都发泄在了折腾玄姬这件事上。   什么?你问为什么没有天地玄三姬的事情?   因为天姬每天晕船晕得奄奄一息,黄姬明智且尽心尽力地照顾奄奄一息的天姬,地姬十分精明地不在沈渊面前晃荡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只有缺心眼的玄姬自以为做了大好事乐呵呵地往沈渊面前凑企图邀功。   不折腾她折腾谁?   好在罪魁祸首谢小侯爷比起敬武殿下还是稍微有点良知的,时不时还会给玄姬带去精神上的抚慰。穿着侍卫服的小侯爷依旧风采翩翩,沈渊嫌他太惹人注目就让黄姬找了张人皮/面具给他带上。   小侯爷笑吟吟地遮住了自己风华绝代的皮相,长刀在侧,开始每天兢兢业业地履行侍卫的职责。   比如敬武殿下在看书时,他兢兢业业地守护在旁边,敬武殿下在用膳时,他也兢兢业业地守护在旁边,敬武殿下在甲板上吹海风散心时,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守护在旁边。   终于,当敬武殿下想要去如厕时,谢小侯爷依旧想兢兢业业履行职责的时候,敬武殿下忍无可忍了。   “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沈渊额头青筋一跳,咬牙切齿地说道,“给本宫正常一点!”   “微臣遵命。”   奸计得逞的谢小侯爷笑得眉眼生花,飘飘然就去换掉了那身沉重且不舒适的侍卫服,待沈渊回到船舱时,他已轻衣缓带风姿隽雅地坐在圆凳上品茶了。   谢长渝见沈渊回来,弯眼一笑:“殿下。”   “嗯,”沈渊有些头痛地看着眼前这个骚包,揉了揉额,喃喃道,“果然还是这样顺眼些。”   “殿下在说什么?”   “没什么。”沈渊走过去时看到谢长渝面前摊了一册书,书页已有些泛黄,她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在看什么?”   “《大禹志》。”   “看这个做什么?”沈渊探手去取过那本书,翻过封面来看,确确然是古隶写成的《大禹志》三个字。谢长渝笑着任她拿去,道:“偶然所得的一本藏书,记载了禹国的人情风貌,这回想着殿下要往禹国去,就顺手捎上了。”   “偶然?”沈渊一脸不信的表情看了谢长渝一眼。   谢长渝眨了眨眼,孩童般无辜的表情学了十成,道:“殿下英明,这是微臣在张侍郎府中寻得,粗粗阅过便爱不释手,是以厚颜向张侍郎讨来据为己有。”   这才是真话,沈渊翻看了几页,淡淡道:“张寅胆子倒是不小,本宫记得这一版的《大禹志》在沛海之争上是偏向禹国的,父皇早年间下令将南戎境内的此版志传一律焚毁,攥写者也被发配杜城。张寅竟还敢私藏,怕是不想要自己这条的命了。”   “实则不然,”谢长渝趁沈渊看得入神,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她身侧,在她看的书页间随手指道,“其实这一版的《大禹志》是记载最为齐全的一版,尤其是禹国十八州的地形绘制也是最为精准详细的,包括河流分支,矿产分布,气节变换,一应俱全。”   谢长渝一声喟叹:“攥写此书的姚芳妒不失为一人才!”   沈渊瞥了他一眼,道:“你很是推崇他?”   “微臣不敢,”谢长渝收回手,白玉般的指尖被宽袖笼住,“凡物必有两面,微臣只希望殿下去其糟粕,得观其间金玉。”   沈渊不可置否地挑挑眉,但那本《大禹志》她却看得越发入神,谢长渝在一旁淡笑着看她,并起身去替她寻了笔墨,好方便她在一侧做批注。她全神贯注的模样最美,那一双眼像是蕴着天地初生时的灵气,不解时会微微颦眉,舒眉一派光风霁月,总是看不厌描不腻。   直至黄昏时分,玄姬在门外道:“殿下,该用膳了。”   沈渊才恍然抬头,阖上书册,捏了捏眉心,道:“进来吧。”   她又看了眼一旁的谢长渝:“你还是将脸遮一遮,你这次出来并没有得到国主的准允吧?这艘船虽然都是本宫心腹,但人多口杂,少生些事端。”   也不知道为何想要替他隐瞒此事,本该把他交给领兵的黄岐,将他送回牙城。他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跑来,传出去贻笑的不仅仅是南戎百姓,更有可能激怒禹国那位未曾谋面的帝王。她不知道他在牙城是如何安排的,但她的计划不可能因他一句煽情的对白而改变,如她昨夜所说,早已并非当年。   “是,微臣遵命。”   谢长渝笑着应了,玄姬推开门,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沈渊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长渝,沈渊道:“在门口愣着做什么?”   玄姬一个激灵领着端了菜肴的侍女走进来,菜肴被放在桌上,可口琳琅的模样,那几个侍女退了下去,玄姬却还赖着不走,沈渊板着脸一言不发,她只有用求助的眼光看向谢长渝。   谢长渝失笑,一手撩着袖口一手替沈渊布菜,对沈渊说道:“微臣想再讨个赏。”   沈渊面无表情地看着碗中的菜被堆积成小山一般,道:“你这回已经向本宫讨很多次赏了。”   玄姬十分委屈地撅起了嘴。   谢长渝被玄姬的模样逗笑,又夹了一筷子鸡丝在沈渊碗中,温声道:“是微臣的错,便不要责怪玄姬姑娘了吧。”   “若不是你,本宫还不知她四人如今越发胆大包天。”沈渊冷冷地看了玄姬一眼,玄姬委屈得眼中都闪着泪花,开口道:“属下都是为了您和小侯爷好啊!”      ☆、贺雍番外(一)   那是他一生中挚爱的女子,如问月高台的夜风,三月阳春的灼桃,从来都是留不住。   他是从冷宫出来的皇子,从小受尽冷眼,看惯世态炎凉,贵妃盛氏将他从冷宫接出来的时候,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冷清和执拗。   他扬起头问盛氏:“为什么是你?我母妃呢?”   他母妃呢?   “你母妃不愿意要你。”盛氏的神情很是悲悯,俯下身来,她发间的金制的流苏便簌簌作响,她说:“本宫向皇上讨了旨意,从今天起,你便是本宫的孩子了。”   多么随意,只一句话,就能让他换了母妃,盛氏拉过他的手时他本能地避开,看到盛氏脸上尴尬的表情,他垂下眼,牵住盛氏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轻声喊道:“母妃。”   从冷宫无为宫到盛氏所居的昭阳殿的路上,他想,这世间的亲情真不值钱。   后来他在邺宫中遇到自己的生母金氏,也仅仅侧身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喊金母妃,再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离。金氏的模样与神色,于他而言都像是笼罩在云雾间影影绰绰,他总是不愿意去记的。   他知道,她是他父皇最宠的妃嫔,万千荣华集于一身,受不得半点污点。何况是他这样一样出生便带着凶兆,被人摒弃的皇子。   没什么所谓,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她既然不认他,那他也当从来没有这个母妃好了。   盛家是禹国的望族,盛氏自然不甘心当一个贵妃。他算是几个兄弟中启蒙最晚的,但好在天资不错,稍微用点心,便将从前落下的功课补上了。每每他父皇考查几个皇子的功课时,都免不得夸他几句。   那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出了慎予轩便将他团团围住找他麻烦。他看着他们的脸,约莫都能找出相似的影子,却又天差地别,他挂起清清淡淡的笑,道:“老五是个不详之人,皇兄们在担心什么?”   到最后他站在他父皇身边,看着因事情败露而跌坐在地的太子,眼底流转过清淡的笑意,却哀痛地叹息道:“大哥,你已是太子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行径又是何苦?”   太子被废,另立国储,盛氏告诉他,他父皇属意于他时,他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禹国有个传统,子贵母死。   他若是当上太子,那么他母妃就会失去生命。不是盛氏,而是金氏。   盛氏带着试探观察他的反应,他只淡笑着道:“祖制不可违。”   盛氏安心地离去。   金氏死的那天,璧城下了场大雨。   他立在廊下听雨声琳琅叮咚,整个皇城如笼罩在水雾当中,灰的天黄的瓦红的墙,像是金碧辉煌的囚笼。   突地一个人影出现在大雨中,一边跑着一边高喊:“五皇子!五皇子!”   是金氏的贴身宫女绿衣,她浑身被雨淋得湿了个透彻,双髻也被冲散了。   他冷冷看着她被侍卫拦在宫门前,隔着重重水帘,绿衣身上的血迹红得令人惊心,任雨水冲刷也未淡下去。   他淡淡开口:“让她过来。”   绿衣被侍卫架着带到了他面前,脱力软倒在地上,她匍匐着爬到了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角,哽着声喊着五皇子,声音沙哑,像是破锣。   他皱眉,一脚踢开绿衣的手,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姑有事吗?”   “五皇子!”绿衣对他冷漠的模样有些不可置信,“娘娘死了!那是您的生母!您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哦?”他翘起嘴角,笑容几分讥诮,“生母?她当年将本皇子弃入冷宫时,有没有想过她是本皇子的生母?到现在需要哭丧时,就想起她这个不详的儿了?”   “五皇子!你不能这么说娘娘!”   绿衣拔高的声调像是被敲得哐当作响的破锣,震得人耳疼,而天际恰恰劈下一道惊雷,照亮了这死寂的雕甍飞檐。   绿衣身上的,是他的生母,金氏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出正文只好写番外!大家先对勇哥来一个熟悉哇~勇哥么么哒爱你一万年~   ☆、尊荣   “帮本宫?”沈渊拧起了眉,就连谢长渝也停下了布菜的手。   “对啊,”忠心耿耿却不被主子理解的玄姬姑娘模样很是忿忿,“殿下近来老是与小侯爷闹别扭,属下们很着急,若是在去禹国之前还不和解的话您和小侯爷都难免抱憾终生,所以属下们就思索着您不就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您不是醋了吗,那让小侯爷来哄……”   “闭嘴!”   沈渊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谁告诉你们本宫醋了?”   玄姬望了眼笑得狐狸一般的谢小侯爷,茫然道:“谢奕啊。”   远在牙城留安侯府的某侍卫突地打了个喷嚏。   冷飕飕的眼刀向谢小侯爷扎去小侯爷却熟视无睹,春水般的眼里荡漾起层层波光,乐呵呵地继续给敬武公主布菜。   沈渊默念了三遍有其主必有其仆,才压住心里的邪火没将腹黑小侯爷扔下海喂鱼,皮笑肉不笑地夹了一块姜给谢小侯爷,道:“活血。”   小侯爷看了看那块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殿下博学,此物正适用于天姬姑娘。”说着,他对玄姬道:“劳烦玄姬姑娘将此物呈送给天姬姑娘,以表殿下关怀之心,另外,再劳烦去问问地姬姑娘,何时能抵达禹国回州?”   他眉眼温存,玄姬噌地脸红起来,磕磕巴巴地道了声遵命,一溜烟地跑出了船舱。   “明日便能到了,”沈渊面无表情地瞥了谢长渝一眼,“由回州州牧接驾。”   “回州近海,回州水师向来为中洲翘楚,微臣若记的不错,就于沛海之争上南戎与禹国大大小小的战役纠纷未曾停过。这回州水师更是与南戎交战数回,南戎未曾讨得半分好处。”   沈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   随即转眼看着他,若有所思道:“你是说,近水楼台?”   谢长渝笑意更深,慢慢悠悠品了品面前的乳鸽汤,沈渊也勾起意味深长的笑,道:“不妥吧,本宫此番和亲是为了永以为好之盟,这么做,啧啧啧……”   可她神情却十分开怀,与谢小侯爷并在一处来瞧,二人真真是虚伪且无耻的典范。   “的确,微臣也觉得分外不妥。”   谢长渝放下手中的汤匙,道:“那么便等天姬姑娘身体恢复了再去借阅吧,此等大任,非天姬姑娘莫可。”   “有理有理。”沈渊欣然应允。   正趴在床上手脚无力气若游丝的天姬没来由觉得背后一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在和亲船队一路平安无灾无险即将抵达回州时,殊不知在南戎的并城西郊有个人以自身的才智与势力,替她化解了一场亡命之险。   风波平定后,铁面暗卫狼狈退走,他孤身立于海岸边,望一片浩瀚无际,帆影数只,轻声道:“一路平安。”   *   今天天姬的心情很是激动澎湃,一连三日蔫头耷脑的她脸上终于泛起了红光,双目炯炯地趴在船沿上盯着前方。   有好奇的侍女问正在煎药的黄姬:“天姬姑娘怎么了?不晕船了?”   黄姬慢吞吞扇着火,道:“吃错药。”   地姬袖手立在一旁搭话:“也许是回光返照。”   一般从黄姬和地姬嘴里问不出真正缘由,只有去问乖孩子玄姬,玄姬会眨眨眼睛,诚实地说道:“今天就到回州了呀!”   接下来就是她堪比敬武殿下二师兄白情的絮絮叨叨:“哎呀我听说回州的百姓有很多都是南戎的遗民呢,习俗什么的也与南戎差不多,只不过和禹国的人通婚之后似乎要好看那么一些了。诶我不是说南戎的人不好看呀,只是禹国的人棱角稍微没那么分明,当然了肯定比北夷和西狄那两伙蛮子好看。对了那边还有卖磨子茶饼的你知道吗?什么?你连磨子茶饼是什么都不知道?天哪太孤陋寡闻了磨子茶饼就是将茶碾碎了然后……”   大多数人在这种流星火雨般的语言攻势下都选择逃之夭夭。   不过无论如何,终于快到回州了。   沈渊从船舱中走出,站在船头往远处的海岸眺望,那一线的陆地上隐约能见得人头攒动的景象,她微微眯起了眼。   心里突生滞怠之感,她知道一旦踏上那方水土,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其实从她出生时,命运便无可逆转。   她幽幽叹了口气,身后却传来带笑的声音:“殿下莫不是反悔了?”   她回身见他走来,如风月中一幅画,嘴角笑意影影绰绰:“也好,微臣愿助殿下逃婚,亡命天涯。”   他说得真挚动人,沈渊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一副你少来你这骚包这时候了还不正经的表情。   海风拂过,带起袖角轻扬,眼见着回州岸口近了,谢长渝从怀中取出乌木面具覆在脸上,只能见一双眼如醉春风,他后退一步,恭谨地向沈渊行礼,道:“微臣正四品鸿胪寺少卿乔知远,叩见殿下。”   沈渊眉心一跳,随即平平淡淡地颔首道:“乔鸿胪一路辛苦。”   “多谢殿下关怀。”沈渊这才注意到谢长渝已换了一身朱红官服,腰佩银鱼袋,她眼底掠过不知名的情绪,扬起下颌往船舱走去,与谢长渝擦肩时,她轻声说道:“有劳乔鸿胪费心。”   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   谢长渝依旧笑着站在那里,在一旁躲着看戏的玄姬见沈渊回了船舱,一路小跑过来问道:“小侯爷,怎么殿下看起来又生气了?”   “大概,”谢长渝负手,挺立的身姿在日光下如天神般自带威压,“因为我是谢长渝。”   玄姬被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在苦苦思索这句话什么意思的时候,船身猛地一震,船靠岸了。   岸上人山人海的模样,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这举世闻名的敬武公主的真容,吵吵嚷嚷地如一锅沸水般。回州州牧名叫徐彻,是个正气方刚的中年人,一双虎目极其有神,他领着一众官员在最前方候驾,见着船靠岸了,高声道:“可是南戎敬武公主的和亲船队?”   片刻后,不大却甚是清晰的声音传来:“是,有劳徐大人。”   梯架搭好,紧接着一个身着朱红官服的臣子从船上走下来,他意态闲雅,彷如行于瑶池云雾之中,自生华光。众人呼吸都屏上一瞬,他走到徐彻面前,将通关文牒等物一应交与徐彻查看,并笑道:“好在一路无险,连那让南戎商队闻风丧胆的沛海海盗都未曾出现过,实在是幸运。”   徐彻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官员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神有些挑衅地看了眼谢长渝。徐彻握拳咳了一声,将所有文书都检查过之后交还给谢长渝,打哈哈道:“万幸万幸。”   “是了,”谢长渝并未理会,只笑吟吟看着徐彻身后的那个官员,温和地说道,“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那么向两国君主都不好交代了。”   徐彻尴尬地笑了两声,道:“乔鸿胪说的是。”然后将目光移上他的乌木面具,有些疑惑地问道:“乔鸿胪为何以乌木覆面?不肯现真容于人前?”   “致远相貌丑陋,恐让旁人生怖,是以面覆乌木。”他笑得坦荡,倒让发问的徐彻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徐彻挠挠头,作了个请的姿势,道:“为敬武公主备好的车驾马匹仪仗都在这边,请公主下船吧。”   谢长渝顺着看去,便见了香车宝马在列,隐在乌木后的眼睛一闪,道:“是。”   然后他回身,对上的人道:“恭请殿下。”   一抹清幽的兰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沁得人心神一醒。三尺华裳裹身,难敌她天成威仪,红纱覆面,一双深如幽潭的眼冷清清扫来,原本沸腾的人潮突然安静。她一步步走来,纤瘦的身躯却并未有娇弱柔美的姿态,而是像一柄开刃的利剑,带着凌厉的气势破开迷雾重岚,祭献朗朗乾坤。   她扬着下颌,向不远处的车驾走去,路过徐彻时,她看过来,淡淡开口道:“徐州牧。”   “啊?”看入了神的徐彻恍然惊醒,那华服女子带来的压迫感让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他咽了口唾沫,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沈渊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本宫以为禹国重视礼教,徐州牧身为一州父母官,更应有表率之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徐彻还未反应过来,沈渊身后的谢长渝噙着笑说道:“徐大人,见了殿下,为何不行礼?”   徐彻猛地一个激灵,膝一弯跪倒在地,他伏在地面,双手紧紧攥握成拳,高声道:“参见敬武公主!”   徐彻身后的官员们也纷纷跪下,之前那个面带挑衅的男子本是不跪,但被身旁的一个人扯了扯衣袖后,便也一脸不耐烦地跪了下去。   原本回州的百姓仅仅是为了来凑个热闹,但徐彻这般一拜之后,他们都愣了一瞬,继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齐齐喊道:“参见敬武公主!”   在万人朝拜之中,她高昂着她尊贵的头颅,背脊笔直地走向前方的车驾,那逶迤在地的裙裾,拖曳成史书上最夺目的一笔评说。   谢长渝走在后面,无人能得见他乌木面具下的眉眼是何等的风流华艳。   这万民朝拜,本就是她该享有的无上尊荣。 作者有话要说:  签了!谢谢渊渊和基佬徒弟给的爱的地雷,最近真的有些卡文好难过,有些剧情写不出来就留着在番外写吧!么么哒,求收藏求推荐啦~   ☆、酸诗   即便到了回州,离禹国都城璧城也是山水迢迢。在这里不比南戎,谢长渝自然坐在他自己的车驾中没能再暗渡陈仓地出现在沈渊身边,沈渊也乐得清净,拿着天姬从回州州府“取”来的回州水师布防图细细研读。脱离晕船苦恼的天姬十分生龙活虎,完成了自己主子交代的这个任务后又跃跃欲试地问还有没有别的吩咐,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沈渊看了她一眼,抽出本书拍在她脑门正中,道:“读书去。”   天姬此生最恨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坐船,看着那本书脸都青了,但迫于自家公主的淫威,她只得郁郁地抱着书走了。   期间沈渊收到了来自禹国皇帝的一封信,这位皇帝的书法很是隽秀,笔锋藏而不露,与洒脱旷达的风骨不同,暗含隐忍,看起来却是十分地赏心悦目。那一张白净的笺纸上写了句“恨是相思浓如酒,入梦共饮半杯愁”,这诗酸得沈渊牙疼,又觉得有趣,本是没有半分儿女私情的政治姻亲,他却早早做足了相思情深的姿态,他那举案齐眉的皇后呢?他那三宫六院的莺燕呢?   再浓烈的相思均分给这么多人,也都成了寡淡的水,她不稀罕。   综上所述,沈渊给这位尚未谋面的皇帝夫君下了个定论——   骚包第二。   那封信就这么压在车内的矮几上,沈渊觉得禹帝的字好看,偶尔停车休息时,便顺手蘸着白水在桌上临摹着打发时间。   恰逢某日谢小侯爷坐车坐腻了,骑马换换口味,有一阵风吹起来敬武公主的车架帘子,小侯爷眼尖地发现了那张写了酸诗的笺纸。   不过小侯爷并没有看清到底写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放缓了速度,等待下一阵风吹来,再度掀起帘子。   可惜那一天小侯爷都没有等来第二次吹起帘子的风。   小侯爷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某日十分诚恳地征求到敬武殿下的恩典让他去她车上拿她看了一半的《文翁说史》后,顺带捎上了那张笺纸。   当谢小侯爷回到房中摘下乌木面具后,他从袖中取出笺纸,于烛火下展开,那饱满的笔迹勾勒出的相思句映入他眼底,像是要醉死在那温柔春水之中。   谢长渝挑了挑眉,然后将笺纸叠起,放在烛火上,胆大包天地烧掉了禹帝写给敬武殿下的情书。   次日玄姬掀帘入车驾给沈渊送点心时,见她将车驾里的物件翻了个底朝天,好奇地问道:“殿下您在做什么?”   沈渊靠在软枕上,取来一块金钱饼,问玄姬:“你见着禹帝给本宫的那封信了吗?”   “信?”玄姬摇头道,“属下没有见到过。”然后又凑过去问:“是什么信?”   “多嘴。”沈渊睨了玄姬一眼,玄姬吐吐舌头,撩了撩窗帘子,道:“您未带在身边的,那定是不太重要的。许是昨晚夜风太大,被吹跑啦!”   不带在身边的就是不重要的吗?沈渊愣了一下,玄姬撩起帘子的瞬间她正巧见了那乌木覆面的身影,将头一偏,淡淡嗯了声:“也是,一封信而已,非关家国,不太重要。”   和亲的队伍从回州行至璧城约莫用了二十来天,沈渊坐车坐得腰疼,一路来的景致倒是赏足了。不得不承认禹国确确然占据了中洲最富饶的土地,山川秀美,江河磅礴,物产丰富,人情风貌更是瑰丽多姿。沿着汜河一路往东便是璧城,途径谡州时她遥遥见了一处华美的宫殿,琉瓦高墙飞檐雕甍,光是回廊便如九曲之河般延绵数里。谡州因临近璧城,以政治清明著称,她站在风口处看着那处宫殿,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仍是招了谡州的一个官员,指着问道:“那是何地?”   那官员陪笑着道:“启禀殿下,那是皇上在谡州的行宫,每年盛夏时节皇上都会来这里避暑,消解暑热。”   果然,沈渊让那官员退下后,将手拢在袖中啧啧叹道:“真是奢靡。”   所以,敬武殿下又给即将谋面的皇帝夫君下了第二个定论——   荒淫无道。   抵达璧城的那一日,恰好是禹帝生辰。   沈渊招了个禹国的官员近前来,负手道:“你去给禹帝讲,南戎和氏璧已到,请他亲赴城门来迎。”   无视那官员目瞪口呆的模样,沈渊淡笑着回了车驾,八卦小能手玄姬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沈渊说着自己听来的八卦,比如禹帝为了迎沈渊入宫特意修了一座高台,起名为金兰台,特地从始空山寻来深山幽兰环阶而列,比如禹帝的寿宴便设在金兰台,比如禹帝最近似乎和皇后有些不和,据猜测是因为皇后不满禹帝为了沈渊这么费心思,再比如皇后是在禹帝还是王爷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至今已有七年了,恰好是处于七年之痒的时间点,再比如禹帝其实最爱的不是皇后而是一位叫陶嘉的娘子,但似乎那个娘子最后自焚于自己的居所内,一把火,烧尽了禹帝一切与她有关的回忆。   起先是本着打发时间的意思耐着性子听玄姬讲,然而听到这里时沈渊有些唏嘘,感叹道:“男子薄幸,女子可怜。”   于是,那位皇帝夫君在沈渊心中的第三个定论是——   负心薄幸。   璧城近了,沈渊便将玄姬撵了出去,检点一番衣着和妆容后,车驾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谢长渝恭谨的声音响起:“启禀殿下,禹国奉先将军萧康奉禹帝旨意,前来接驾。”   沈渊面上覆着红纱,掀帘走出车驾,谢长渝在一旁垂手而立,她踩着车登走下来时,谢长渝上前一步扶住她,温热的手掌隔着衣物贴在她手臂上,她略略向他瞥去,却见他神色坦荡,心里一叹,也就任由他去了。   禹国将军萧康骑马立在三丈之外,沈渊往前走几步,看着高居在马上的萧康,眼底闪过凌厉之意,她浮起笑来,看着趾高气昂不愿下马的将军,道:“贵国皇帝陛下呢?”   萧康当年助禹帝登基时出了不少力,而后自己的长女也送入宫贵为淑妃,他本性也颇为骄矜,只是因年岁而逐渐沉淀下来,但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南戎西狄北夷等外族,一应认为是不识礼教的蛮子。如今见了沈渊,他也未想过放下身架来,只骑于马上,俯视着那和亲的敬武公主,道:“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如何能满足公主的无理请求。”   他将手一抬,那身后是一顶大红的花轿,萧康轻蔑地开口道:“请公主上轿。”   无理请求?上轿?   沈渊眉一挑,周身威仪乍现,她朗声笑道:“本宫岂是他禹帝以寻常之道想娶便娶的?”   言罢也不忌其他,天地玄黄四姬早已在侧待命,天姬上前两步拔刀而出斩断萧康所骑马匹前蹄,当场血溅三尺。骏马长嘶一声,往一旁侧倒去,萧康未料得此番变化,又惊又怒,好在他尚有些底子,在马匹倒地之前已脱身半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一时间和亲仪仗皆乱了,沈渊趁乱夺过一匹马,翻身骑坐在上,绣履踩着马镫,其上金兰耀目,她驱马行至萧康面前,红纱外的一双眼带着笑意,道:“萧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萧康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他久经沙场这般多年,也从未见过行事如此蛮横的人,况且还是个女子,果真是南蛮之地教养出的公主,但他方才落地时将腿怵麻了,一时还未缓过来,只能半跪在她面前,嘲讽道:“但愿公主受得起萧某这一礼。”   “不需萧将军担心,敬武贵为南戎公主,受将军此礼,敬武无愧!”她眉目在骄阳下盛极,长鞭一扬便策马而去。在场一片人仰马翻之景,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皆以为她就如此只身骑马踏入璧城之时,她却突然勒住缰绳,听得骏马一声嘶鸣,马头偏转铁蹄踏定在不远处。   她在马背上回首看来,混乱中一人拢手袖中,纵是乌木覆面也难掩丰神隽骨。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在她回首时目光相接,如浮游飘零于风中的红线,谢长渝抬手,却不再是摊手邀约之态,他手背向着她,她再瞧不见那颗艳红的朱砂。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折过春来的第一枝桃花,替她剥过庭院中所结黄橙可口的枇杷,替她挽起过披在肩头的青丝,替她誊写过拗口晦涩的卷宗,替她斟过清香四溢的美酒,替她定下步步连环的计谋。   而现在,那双手背着她,向外挥了挥。   那人看着她,却在说,去吧。   谢三呵。   算是敬武负你良多,此生欠下的孽,不如来生再偿。   她勒缰调转马头,马蹄阵阵踏破前尘路,毅然决然地离去。   前方,禹国邺宫之中,还有一场足以奠定河山的谈判,正等待着她。      ☆、禹帝   沈渊扬鞭策马沿官道疾驰而去,璧城恢弘的城墙近在眼前,红锦高悬挂满了城门,张灯结彩的模样很是喜庆。城墙上银甲在列威风凛凛,正中一人明黄龙袍,模样却是辨不清明。见她只身策马而来,那明黄衣袍的人身形似乎一僵,有些气结的模样。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扬,她的衣角也随之一荡,纤瘦合宜的身材隐含千钧之力,乌发半披,如山水墨迹飞扬在空中,高声道:“南戎敬武,见过禹帝。”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唯剩乌发红妆与雪肤花貌,她深潭一般的眼,直直望向城墙高处的帝王,没有丝毫的退缩与避让。   帝王的声音传来,却是意料之外的温润,如戏折中如玉的谦谦公子,隐隐才能得见几分帝王的威严:“敬武何以弃花轿不顾,策马前来?”   “敬武不愿为一顶花轿而折腰,”沈渊扬起脸来,光洁的下颌暴露在阳光中,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然而她神情却高傲如九天之凤,她看着禹帝,道,“此生折腰只为这山河无限。”   禹帝眉头微微动了动,偏头对身旁内侍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那身明黄便消失在城墙,沈渊静待了片刻后,那扇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城外是一骑风尘,城内是十里红妆。   大红的绒毯自城门铺开,往皇城深处蔓延而去,明黄龙袍的帝王负手缓缓行来,果真是温润的眉眼,丰神俊朗,像一块上好的玉,不凉不沁,熨帖在心头正好。他停在她面前,抬起手来递向她,道:“请公主下马。”   方才萧康轻蔑的态度惹怒了沈渊,她只身而来本是想给这个皇帝一个难堪,然而他不温不火的态度让沈渊一腔怒火有些无从发泄,只盯了他那只手半天,脑海里闪过某个人,花前月下的风流景,火气便全然消散了,她有些不情不愿地抬了抬下颌,意为愿意下马了。   一旁的侍人眼疾手快地走了过来,躬身跪在地面,欲以背为凳让沈渊踩着下马,沈渊皱了皱眉:“本宫从不如此下马。”   说着右腿一抬纵身落在地面,站在她面前的禹帝目光有些讶然,她却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袖子,风轻云淡不卑不亢地看着禹帝。   禹帝收回抬在半空中的手,握拳虚咳了一声,对她说道:“敬武随朕来。”   沈渊看着那架琼轩宝盖的车舆,依旧八方不动地站在那里,禹帝倒是没有出声,方才那个跪在地上的太监却有些急了,开口道:“敬武殿下,请上车舆。”   沈渊斜睨了那个小太监一眼,见他生的唇红齿白地便不与他计较,只懒懒散散看着禹帝,道:“敬武自南戎而来,历经月余之久,一路艰险难行处亦是咬牙赶路,为的是不负媒妁之期。”   她眼一抬,盈盈波光荡来:“如今却是累了,无法前行。”   禹帝侧身看她:“区区几步也难行?”   她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点头道:“难行。”   “那么,敬武欲意何为?”   “要抱。”   刚才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惊骇得忘了规矩,抬起来头见鬼般看着她。   就连禹帝也被震了一下,沈渊仿佛丝毫不觉这个要求的厚颜无耻程度,坦然地看着禹帝,道:“敬武乃南戎和氏璧,陛下以国礼相待并不为过。”   “敬武,受得起陛下这一抱。”   她向来举世无双,如何能以最稀松寻常的姿态进入璧城?她并非是来与这年轻的帝王填一阕白头偕老佳偶天成,也不需做那小女儿形容讨他欢心。她的厚颜无耻来源于她自己强大的内心,不为风霜雨雪世间险阻磨难镜花水月所惑,扶摇为阶直上青云,抬手间星辰入袖,俯瞰时山川在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禹帝与沈渊对视良久,沈渊已在心中盘算好他回绝后自己的说辞,只等着那一句出口,她便能洋洋洒洒舌灿莲花将这帝王驳得一无是处,然而下一瞬,她却见他勾起一抹兴致盎然的笑容,沉声道:“如卿所愿。”   言罢两步上前来,趁沈渊还未回过神,弯腰勾膝便是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沈渊一声惊呼,为了稳住身子顺势将手臂勾在禹帝脖间,禹帝身上的龙涎香传来,悠远涵雅。沈渊尚是头次与除谢长渝之外的男子靠得如此近,她耳根有些发红,面上却持着冷静高傲地神色,道:“陛下可要将敬武抱好了。”   她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万万没想到这禹帝竟然真的将她抱了起来,果真是骚包第二花心萝卜风月好手名不虚传,那三宫六院的妃嫔没有白养。禹帝笑了一声,道:“敬武不算太重,朕还是抱得起的。”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抱着沈渊走向车舆,周围的侍人跪了大片,沈渊干笑着说道:“陛下好臂力,敬武佩服。   “朕不只臂力好,”禹帝似笑非笑睨了沈渊一眼,踩着一个太监的背登上了车舆,将沈渊放在软座上之后,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敬武日后便知。”然后扬长离去,坐上了属于他的金碧车舆。   留下沈渊目瞪口呆地坐在车舆中,表情活似吞了一只苍蝇。   她从未见过无耻程度能望谢三项背之人,今天,她才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   *   禹帝名为贺雍,二十二岁登基为帝,算到如今也八年有余。五年前禹国与北夷那场战争沈渊是有所耳闻的,当时禹国大将军晏观澜被北夷生擒,告书贺雍以五城来换人。本都以为晏观澜要折在北夷人尸骨手中不能还乡,谁知贺雍竟允了北夷所求,划出当年所攻占北夷的五座城池,尽数归还。一年前这位被贺雍以五城换回的晏大将军却以谋逆之罪被贺雍射杀于谡州之界,然则都是后话了。   当时玄姬听了以五城换一人后直摇头叹气,沈渊似笑非笑地问她为何叹息,玄姬道:“属下以为,禹帝以五城换一人之举实为昏庸。纵然良将难得,如何能以国之疆域相论?疆域不保,良将何求?”   “你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看样子是用心看过书的,不像天姬,”玄姬听沈渊这么夸他,眼前一亮,却听沈渊拉长了声音一句“但是”,神色一下子就闷了下来。   沈渊笑着拿书打了玄姬头顶一下道:“这晏观澜在禹国为两朝元老,称第一虎将也不为过。纵使年逾不惑,也当是身经百战无人可比,这种将领在军队中威望甚高,一失则撼动军心。你瞧,晏观澜被俘,禹国便节节败退,倘若继续为战,照禹军士气,失的有可能不仅仅是五城。况且,那五城本就是当年禹帝之父与晏观澜从北夷手中打下来的,打下来之后也未驱逐城中的北夷居民,导致那五城的民风与治安方面存在很大的问题,匪盗成群,一入夜商户便闭门打烊,以免受劫。这样的城镇拿在手中,课税交不上不说,还得淘神费力地安抚当地居民。在禹国官员口中,那五城便是鬼门关,哪怕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当个县令,也不愿去那里受罪,搞不好还会赔上性命。”   “这样的城池拿在手中,不如还给北夷。”   “还能博得个重情的好名声,护了本是动荡的军心,也让这军心在不知不觉中偏向了他身上。”   玄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沈渊说得口干,便取茶喝了口,继续说道:“然而身为帝王,重情之说必定是荒唐。在所有帝王心中,江山如美人,都是越多越好,怎可能心甘情愿以五城来换一个糟老头,所以才有了后来晏观澜的谋逆,他的追剿射杀。”   “是怕自己的一世英名沾染上不干不净的诟病,一个帝王有的是手段让原本忠心耿耿的臣子灰心绝望,甚至成为亡命之徒。”   “只需让他走投无路即可,只要血性还在,必不能甘愿就此了却残生。”   “所以说那些贤君圣主啊,”沈渊弯眼一笑,“大抵都是些欺世盗名的暴徒。”   玄姬听得胆战心惊,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讪讪道:“那么照殿下所说,这禹帝必定是个极恶之人?”   “又错了,”沈渊看了玄姬一眼,“世上善恶本没有太大的分别,也不能凭借区区几件事便给一个人下定结论,你说他城府极深,他却励精图治将禹国治理得蒸蒸日上,你说他兔死狗烹,他却提拔寒门子弟广纳谏言,他在禹国百姓眼中是个好皇帝,在政治上是个好君主,作为一个帝王,这样就足够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足够的?”   “然而作为一个帝王,兴许这一生最为悲哀的事情,便是他从不知自己身边的人是否可信,帝王心术在于猜疑,他活得步步为营,身边的人也屏息惊心,生怕某件事情做错了惹来他的猜疑,以致惹来杀生之祸。”   “帝王,从来没有至亲。”      ☆、金兰   红绒毯自璧城城门开始铺起,一路延绵如邺宫。车舆随着红绒毯缓缓行入宫门,沈渊撩起帘来,鳞次栉比的宫群建筑映入眼帘,与南戎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似乎结构上要更为严谨一些。禹国民风不如南戎开放,宫女内侍们的服饰都遮得严实,连颈口那一片肌肤也未能外露。车舆穿过一道道宫门,折过一道道宫墙,碾过一寸寸青石宫砖,最终停在一处高台前。   外有内侍在高声唱道:“金兰台到,请敬武公主下舆。”   沈渊从车舆中起身走出,本以为依旧会见到以背为凳的场景,却已看见一张四四方方的小凳安置在车舆下。她挑了挑眉,侧首看去,贺雍已下舆向她走来,她隐约能听见高台之上丝竹管弦悠扬,眼底波光动了动,探出脚踏上那一方小凳。   她鞋面上的金兰映入贺雍眼中,贺雍笑意更深,看她步履从容走来,站在他面前,扬颌道:“闻说今日乃贺帝生辰,南戎贺礼稍后由乔鸿胪呈上,敬武在此先贺陛下万寿无疆。”   “无妨,”贺雍深深看她一眼,顺势牵过她的手,沉声说道,“敬武乃朕生辰最大之礼。”   沈渊身体一震,不适感随着那只被贺雍握住的手流窜全身引得恶寒阵阵,她呵呵笑道:“贺帝谬赞,谬赞。”   玉阶上满是香草艳花,步步生香。有风南来,阶旁两列幽兰随风而动,沈渊在随贺雍拾阶而上时听他突然出声问道:“喜欢吗?”   “嗯?”   “这金兰之台。”贺雍的目光往下移,沈渊每迈上一级台阶,那双绣履便会从她的裙底探出,金线绣成的兰花在灯火下明晃晃地,让人情不自禁眯起眼,“兰者王者香,朕之前还在想,能匹此香之女究竟何等风采卓然,如今得见——”   他有意话说一半便停住,等着看沈渊欲知下文的神情,沈渊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谢贺帝错爱。”   贺雍觉得心口一堵:“你怎么就知道朕是在夸你?”   “原来贺帝不是在夸敬武,那么就谢贺帝批驳。”   她神色淡然不惊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气,贺雍默然片刻后反而笑道:“朕爱的便是你的伶牙俐齿。”   沈渊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登上高台之后,华宴之景映入眼帘,沈渊则想起了在路上时对贺雍的批语——荒淫无道。   朱红的长方矮几分左右两侧绕台放置,其上金银酒器,玉盘琼觞依次摆放,时令的新鲜瓜果可口诱人。宴会的主膳还未上,矮几上的糕点便已堆了个满,式样精致看着便让人眼馋。左为王公贵族右为妃嫔女眷,女眷那边个个精心打扮,连半老徐娘也不愿落于人后。要数出众的,还是妃嫔那一头,环肥燕瘦各色美人如满园春花般齐齐开放。   正中主座旁已有两人在席,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贵,神色威严,想来该是太后盛氏,另一个头戴凤冠笑容温和的便该是皇后赵氏了。在席间的人见贺雍与沈渊二人入席,皆停下了交谈,起身齐齐向贺雍行礼:“参见陛下。”   又向沈渊行礼:“参见敬武公主。”   沈渊知这一礼敬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南戎,便也堂皇地受了。贺雍朗笑着抬手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沈渊斜睨了身侧的人一眼,这时才能得见他帝王的威严模样。有宫女上前两步来替沈渊作引,道:“敬武公主,您的坐席在这边,请随奴婢来。”   沈渊随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在右侧首排第二位那席空着,首席坐着一名暗红锦衣的女子,神情倨傲,尖瘦的下颌替她添了几分凌厉的气势。她眉眼有些熟悉,沈渊思忖片刻却未能想起到底是何人,只听身旁的那个宫女有些紧张地又喊了一声:“公主……”   “嗯?”她看过去,那宫女惴惴不安的神色映入眼底,让她有些想发笑,余光又发现贺雍也在看着她,是怕她又不按常理出牌?沈渊轻笑一声,道:“有劳。”   那宫女松了一口气,果真将她引到了那张矮几前,躬身作礼,恭敬地道:“请公主入座。”   一旁那倨傲的宫妃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回了入座正席的贺雍身上。沈渊入座后看了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贺雍,对这个女子的身份约莫猜了出来。   她应该是淑妃萧殷,萧康长女,在贺雍还是嵇安王时入王府为侧妃,是个精明果敢的性子,可惜是个女儿身,可惜入了宫廷门。沈渊不免有些感叹,这世上与她相近不愿输于须眉的女子不多,这一个,却偏偏折在了这深宫之中。   她眼底闪过一丝光,有空她该与这淑妃娘娘聊一聊。   贺雍在主座上坐定后,开口道:“今日邺宫双喜,自当普天同贺。三杯先敬天地敬诸卿,禹国河山万里,莫失莫忘!”   言罢他三杯已尽,席间之人也一应跟随饮酒三杯,有不胜酒力或不宜饮酒者也以茶代酒。沈渊看着贺雍意气风发的模样,三杯酒如白水般入腹,宫廷御酒也是寡淡,她嘴角轻抿,又听贺雍继续道:“这一杯,敬南戎世交,如今敬武公主不远万里前来与朕结姻亲之好,朕深感慰藉。”   当贺雍提到南戎时沈渊便已站了起来,但见银衣朱裳三尺裹身,她风姿傲然独立高台风月间,笑得雍容尊贵,尽显皇家风范。玉白的手指持琼觞而起,指尖流转着浅淡的月华,她举杯间宽大的衣袖随风而扬,倒有几分不拘尘世的洒脱,琅琅然开口:“国之邦交,岁相问也,姻相聘也,世相朝也①,敬武此番以姻亲为聘,敦睦邦交,虽万里之远,不能相阻,山川难行,不能相弃,秉赤子之心,但请贺帝不负!”   “敬禹国与南戎,愿永世为好!”   她卓然的身姿似天地间最耀眼的明珠,集日月之光,贺雍眼底掠过奇异的情绪,然后起身举杯,道:“永世为好!”   贺雍这一起身,在场的其余人哪还敢安居在座,也纷纷起身举杯饮进,就连身侧的淑妃也端起了酒杯,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她。   沈渊察觉到淑妃的目光,便偏过头对那高傲的美人报以自己最和蔼可亲的笑容,哪知淑妃与她目光交接时一怔,随即又收回了注视,神情冷淡地饮尽杯中酒后坐下。   沈渊有些惆怅地坐下,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想要和美人做朋友却被拒绝的这种感觉很是失落。   皇后与太后在敬酒完后都各自出言询问了沈渊路上来时的一些情况,都是场面上的问答,沈渊回答得滴水不漏,太后颌首对贺雍道:“行了皇帝,宣读册封旨意吧。”   贺雍略略点头,对身侧的内侍说道:“吴喜,宣旨。”   沈渊倒是不太在意册封的位份,在她看来即使是个末品的宝林也无所谓,她又不是来与这干女人过家家的,但她还是很好奇贺雍心中的敬武究竟价值几何。   皇后嘛,沈渊瞥了正席上的赵氏一眼,挑起一抹笑,一国之母哪能及一国之主来得痛快?   不过她隐约感觉背后有几道不善的目光,她微微侧头向后看去,那几个妃嫔便立马收回了目光,但仍在窃窃私语,沈渊耸耸肩,便又转回头来自己替自己斟了杯酒。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衣料在地面摩擦的声音,一行内侍从后绕来,手捧一卷明黄圣旨,为首的御前内侍吴喜高声唱道:“请敬武公主接旨。”   沈渊缓缓站起身来,停在内侍面前,负手在后,昂着下颌,道:“请公公宣旨。”   吴喜有些难堪地看着昂首挺胸的沈渊,见沈渊依旧不为所动,便投了个求助的目光向自己主子贺雍,贺雍笑道:“无妨,朕给敬武一个恩典,往后宫中场合,都可以不跪。”   “陛下!”   一旁的赵皇后脸色霎时变了,忙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哦?于理不合?”贺雍瞥了赵皇后一眼,淡淡说道,“敬武身负南戎,行礼便意味着南戎一国之礼,难道皇后认为除朕之外,宫中有谁能受得起?”   赵皇后嘴唇动了动,眼里的神色黯淡下去,垂下眼道:“您说的对,臣妾失仪。”   帝后二人的争锋相对让沈渊挑了挑眉,但她仍旧笑意浅浅地对着贺雍作了个揖,道:“谢陛下恩典。”   贺雍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吴喜继续宣旨,吴喜答了声喏,然后高声宣道:“资尔敬武肃雍得茂,静正垂仪,生则为骄,金枝秀毕,温懿徽柔之姿,履信思顺之美。今册为妃,封号曰靖,赐居平澜宫灼华殿,钦此。”   靖妃。   安定为靖,思念为靖,止息为靖,治理为靖,另有图谋为靖。   沈渊勾起笑来,靖这个字啊,从这个封号看起来,贺雍实实在在很了解她。   就在吴喜刚刚宣读完圣旨后,从妃嫔席间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陛下,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引用《周礼?秋官?大行人》 ====================================== 后宫副本正式开启~   ☆、不祥   沈渊偏头看过去。   果然是方才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妃嫔,听了那句话贺雍皱眉道:“周贵人,有何不可?”   出声那个贵人站起来,她模样姣好,一身鹅黄宫裙更是衬得她白如凝脂,周贵人看着沈渊,开口道:“敬武公主乃不祥之人,不宜册立为妃!”   不祥之人?   台上一片哗然,这四个字入耳后贺雍眼底闪过暗沉的颜色,沉声喝道:“荒唐!不祥之兆在何处?朕怎么没有看到!”   周贵人急忙道:“那异象就在邺宫中,不信您可以……”   “好了!”贺雍大手一挥打断周贵人的话,神色阴沉地道,“周卿酒后失言,来人,将周贵人送回去。”   “陛下!”周贵人面色惶然,眼见着宫女上来扶她便拧着身子不让宫女搀扶,她气得哆嗦,一张俏脸倒显出几分桃红花色来,嚷着:“不要你们扶本主!本主没醉!”   周贵人这般不识体统的模样看在眼里,贺雍眉头锁得更紧,正想让侍卫直接将她架回去,却听得一声轻笑。   那笑声如惯看人世沧桑的仙人,无情却悲悯,贺雍抬眼看去,沈渊素手拢在袖中,端丽地站在华灯下,如看闹剧一般看着周贵人,开口道:“陛下,请让这位贵人说完。”   “敬武也很想知道,敬武究竟是怎样一个不祥之人,引来了这邺宫何等惊天的异象,让这位贵人心生惶恐!”   沈渊已经这么说了,贺雍也不好再拦,挥挥手让宫人退下,沉色看着周贵人,道:“讲,若所说有不实之处,杖责三十。”   周贵人被沈渊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眼神闪躲一下,往旁边瞥去,看到周围几个妃嫔的目光后随即又挺直了腰板,道:“今日晨间,妾在去羲和殿晨省时途径御花园,盛夏的天,御花园中的花却没来由枯死大片,一派凄凄惨惨地景象,便是叫了花匠来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此事妾已禀告了皇后娘娘,娘娘可以做主确有此事。”   贺雍看向赵皇后,皇后点点头,轻声道:“这事本宫知道,花匠也说蹊跷,这才六月间,万花枯死也是没道理的。”   周贵人见皇后似乎是站在自己这边,心里暗自窃喜,言语神情也变得自信起来,她瞥了沈渊一眼,继续说道:“午后妾与几个姐妹去戏鲤池边赏景散心,还未近池边便闻着好大股子恶臭,走近一看,满池的锦鲤都翻了鱼肚白,飘满了池面,岳嫔还被吓得晕了过去。”   她看向岳嫔,道:“岳姐姐,您说是不是?”   坐在一旁的岳嫔有些不自在地拿手绢掩了口,低低地说了声:“禀陛下,周妹妹说的是实情。”   “您当时在城门迎敬武公主,可没瞧着那景儿,真是骇人,”她越说越利索,盈盈一个眼波抛向贺雍,撒娇道,“妾都被吓着了,您瞧,今儿席上的菜肴妾都没胃口动呢!”   旁边一个妃嫔搭腔说了句:“是呀,妾今天也见着了,好好的一池鱼怎么就这么死了,真是怪瘆人的,心底想着莫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原来……”   周贵人得意地看着沈渊道:“您说这不是一两朵花或是一两只鱼这般寻常日日能见着的事情,这么多的花枯了鱼死了,本就骇人听闻,偏偏凑巧赶着今日敬武公主入宫,您说,这不是她带来的不祥之兆是什么?”   她突然神色一正,端端正正地对贺雍跪下,呈词激昂地说道:“入宫第一天便是如此,往后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难道要任由此凶兆演变下去?您常说后宫安宁则前朝安宁,这敬武公主业已将后宫闹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想着这些事儿妾便觉得怕……”   她眼眶都红了,落下几颗泪来,膝行几步到了贺雍面前,哽咽着声说道:“请您还邺宫一个安宁,还禹国一个太平!”   周贵人越说越离谱,贺雍听得面色铁青,盯着周贵人,道:“那么依周卿的意思,是要让朕将敬武遣回南戎?”   周贵人面色一喜,却伏得更深:“陛下圣明,您是禹国的君主,一切依您的意思。”   贺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却听沈渊淡淡一声:“哦?就这个?”   她方才一直没出声,袖着手静静看着周贵人激昂澎湃的演出,挑挑眉,眉目间光华一转,她似笑非笑地问道:“没有别的了?”   “还需要什么别的?”周贵人恨恨看了她一眼,“要是等别的发生,就再来不及了!”   “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竟是这区区小事,”沈渊掸了掸衣袖,银衣华彩生光,她向贺雍笑道,“这样便被吓住了,您挑选妃嫔的眼光实在是不怎么样。”   “你!”周贵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沈渊有些感叹这女人脑子不好身材却是不错,合该应了脑子全长胸上这句话,可见贺雍选妃嫔大抵选的都是胸而不是脑子。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嫌弃地看向贺雍,贺雍此时怒火按压在心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还状似悠闲地替自己斟了杯酒。   沈渊就更嫌弃了,好歹她也算是嫁给他了,关键时候怎么能自己优哉游哉地在一旁喝酒让她自己来处理,真不是个男人。沈渊暗地里对贺雍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向伏在地上的周贵人,轻声道:“呵,这些也算得是不祥之兆?”   周贵人还未来得及出声,沈渊接下来的话便如飞石般从天砸来,一句句砸得她毫无喘息的余地:“你可曾见过山川震眩,天阴鬼哭之景?草木嚎啕,黄土裂陷,城郭屋室崩坏坍塌,压杀生灵无数。此前家畜奔走,天现紫气极光,此乃异象!”   “你可曾见过巨浪十丈,铺天盖地之景?浮尸填港,腐木为舟,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庄田皆毁于海沙,稼穑死于咸潮,寻不得尸骨,归不得心乡。此前海水暴退暴涨,鱼虾现滩,渔舟颠簸,海面突白,啸声惊天,此为异象!”   “本宫听闻过赤光紫气为异,蛟龙堕天为异,青云如盖为异,天降飞石为异,鸡鸣于鼎为异,殊不知鱼死草枯也能算为异。异者,天之令也,合乎于人德,则盈德者无惧,失德者生怖,皆为心鬼。周贵人,你如此畏惧异象,岂非是心中有鬼畏惧天谴?”   “你!你胡说!”周贵人惊怒交加地直起身来,却只能辩出这一句,沈渊嘲道:“果真是小女子心性,皆由妒生,异象且分天降与人为,本宫再问你,宫中异象可是天降?”   “自然!”周贵人想也不想便反口答道,沈渊挑挑眉,对贺雍躬手道:“陛下,天降无由,人为可查,鲤池锦鲤因何暴毙,您大可取一只以银针来试,若敬武所想不错,此为投毒所致。”   贺雍看了眼周贵人,招过吴喜:“让人去验。”   吴喜一声遵旨还没说出口,坐在一旁的赵皇后便开口道:“陛下,那鲤池的鱼臣妾已在午后命人清理了,现下大概是寻不到了。”   贺雍周身气息一寒:“皇后知此事却不报?”   “臣妾只是不愿因这等小事惊动了您,也并不知周妹妹会有如此举动,”赵皇后看了一眼面色如土的周贵人,神色温和地说道,“周妹妹到底年轻不懂事,您莫怪罪她。”   沈渊侧目看了赵皇后一眼,嘴角勾起冷笑,道:“是,因着年轻不懂事,便能随意将不祥的名头栽在本宫头上,若周氏为黄口小儿,本宫尚能谅她个童言无忌。”   她前行两步钳住周贵人下颌,掰起她的脸来,问道:“周氏,告诉本宫,你今年芳龄几何?”   周贵人已被吓得浑身发抖,连尖细的声也在颤,沈渊手上的力道很重,她眼底蕴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十……十六……”   一向怜香惜玉的沈渊不为所动,平平看着她,冷笑道:“业已十六了,却仍听风就是雨,不知轻重不识体统,满腹的爱恨嗔痴怨憎烧坏了你的脑子。本宫以公主之尊前来禹国,修盟订约,身后是南戎的延绵河山基业百姓,你今日辱本宫为不祥之人,便是辱南戎为不祥之国。就凭你方才的挑衅之言本宫便可就此返程,以此为由挥师南下,燃烽火破坚甲,盟约既弃便为死仇,你的父兄会死于南戎铁蹄之下,你的家门会零落战火硝烟之中,而你……”   她目光轻柔地落在周贵人梨花带雨的面容上:“挑起两国之争的蠢货,你说,贺帝将会如何处置你呢?”   周贵人面色惨白,沈渊斜斜睨了贺雍一眼,那番话他亦然听入了耳,神色辨不清是喜还是怒,她放开钳制住周贵人的手,掸袖玉立俯视着周贵人,道:“然而本宫向来大度,对你这等胸有三两肉腹无半点墨的小女子一般都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讲的异象,本宫替你来解。”   她远山般的眉一扬,华灯璀璨间如有凤展翅而起,激荡万里河山,她笑里带了无耻,说道:“是因本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所致。”   在旁听得入神的贺雍猛地被呛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申榜><求轻拍~   ☆、子胥   周贵人那件事最后贺雍下旨将周贵人打了二十板子后贬为庶人逐出邺宫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渊一眼,寿宴最后携着当晚舞跳得最好的那个美人儿离去。   于是应该算是新婚之夜的敬武殿下尝到了独守空房的滋味。   她自然知道自己对周贵人的那番话触到了贺雍作为一个帝王的禁忌,然而她也是在一步步对贺雍进行试探,从来南戎之前对这个帝王的了解来看,这个反应十分合乎他的性格,且不出意外三天之内他便会主动找来。   所以当夜她回到灼华殿后,踢了那双鞋履摘了头顶沉重的发饰,顿时觉得身心一松,躺在床榻上问玄姬:“谢三今晚怎么没来?”   金兰宴上属于谢三的那个使臣的坐席一直是空缺着的,沈渊没来由想起她策马离去时谢三的神情,眉头紧拧,玄姬蹲在床边替沈渊捶腿,道:“小侯爷身体不适,便向禹帝告了假,转而让别的大人替他奉上贺礼。”   “哦。”   沈渊闭上了眼,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像是一根针在细细地扎,说痛吧也不痛,但就是提醒着她某些情绪的存在。那一夜抹在唇上的心头血,每每想起时唇都如火灼烧般发烫,   夜深了,她已备着入睡时,殿外忽然响起悠扬的琴声。   那琴声像是磅礴的海,蕴含了太多的情感而从容不惊,却又能在下一瞬掀起惊风密雨滔天巨浪,沈渊从床榻间撑起身子来,一头乌发披在肩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窗外暗沉如斯,明月千年如一日地照在这宫阙楼台之上,有一人轻衣缓带席地而坐,有酒有琴,瑶琴在前,琴弦皎如蚕丝,美酒在侧,酒香烈似相思。他的笑意很深,如化不开的夜色,沉沉的嗓音传来:“余慕公主才名,特来请见。”   沈渊看着褪去明黄衣袍的贺雍,挑了眉,这喜怒无常的帝王,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招黄姬过来,道:“去同外面的那个公子说,公主正饿,此时请见无异于羊入虎口。”   黄姬走到殿外,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了贺雍,待黄姬的声音落地,她开口接道:“请公子赠一物以饱敬武五脏而见,此物瞧不见摸不着,有香无味。”然后又招过玄姬,让她去取那柄玉箫来。   月华下那人笑道:“还请回,余一介清贫,两袖飒飒,无金屋无椒殿,无瑶杯无蕤枕,惟以草笺代玉函,陶杯酹清风。相思所酿,无实形也,香销魂授,品却不知其味。”   明明富有一国,却道清贫,明明美人环绕,却道飒然,一口一个相思酿风,沈渊的手指叩在玄姬取来的玉箫上,道:“敬武家财万贯,有战驹数千,良田万顷,却为天下第二可怜人。”   她将目光定在那壶酒上,高声道:“这位不知叫什么的公子,既是说相思酿风,可愿意当街卖酒?以骗我父倾囊相助。”   话音落箫音起,相思无味,音也无味。   琴声悠扬和箫音再起,他的声音在琴箫合奏中显得如最温润的玉石,直入人心:“相思风酒,何能沽作囊中物?不知者千杯不醉,知者闻而耽溺。”   “余名胥,但求一梦。”   但求一梦。   沈渊气息一顿,箫声戛然而止,惟余琴音散在夜风中,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贺雍,走到殿外,玉箫在手负于身后,道:“世间儿郎是不是本性都如此,锦衣薄幸,旧梦尚在,仍求新梦。”   贺雍似乎不欲辩解的模样,手间干净利落地收了尾音,按压住微颤的弦,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似笑非笑的回视:“如此相思,如何不能沽?而敬武有缠梦一段,时日已久,待贾而沽。”   她侧首,道:“候公子胥已久,请入。”   “不如从命。”   他起身掸了掸衣袍,提起那壶酒,却将琴留在原地,沈渊看了看那张琴,神色有些悲悯,却也转身随贺雍一同回到殿内。贺雍驾轻就熟地坐上了锦榻,将那壶酒搁放在锦榻正中的方桌上,笑着对沈渊招手:“敬武,来。”   沈渊神色淡然地在他对面坐下,径直取过那壶酒拆了红布,酒香“嘭”地从壶嘴四溢而出,她才悠悠然笑着问道:“陛下今夜不是陪美人去了吗?”   “美人哪有敬武重要。”   沈渊瞥了他一眼:“是吗,敬武还以为大婚之夜便要独守空殿,伤心难过夜不能寐。”   “朕怎舍得敬武难过。”   沈渊一把打掉他探过来的手,晃了晃手中酒壶,玄姬便去拿了对酒杯来,贺雍捂着被打红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渊,突然一笑:“你不是来嫁给朕的。”   看她倒酒的从容姿态,神情不带一丝一毫的谄媚与讨好,这不是一个女子见到自己夫君该有的样子。贺雍的笑意淡下来,支颐看着她,道:“你既然不是来嫁给朕的,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   “贺帝英明。”沈渊对贺雍报以赞赏的目光,虽然这种目光让贺雍不太受用地皱起了眉,她将其中一杯酒推至贺雍面前,继续道:“敬武的缠梦,不知贺帝愿不愿作解?”   “讲来朕听听。”   “江山。”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从她的唇齿间吐出,贺雍一怔,如平地风起,他眯起眼来:“你是在与朕谈江山?”   “是。”沈渊不避不让地看向贺雍,良久,贺雍挑起一抹笑,神色却是冷淡地,他把玩着斟满美酒的杯盏,道:“你何德何能,胆敢与朕谈论江山?”   “就凭那流传的天命帝女的预言?”他眼神冰凉,经年的帝王之威显露无疑,“敬武,朕从来不信天命,拿出你的本事来,否则朕现在就办了你,回报南戎国主一个暴毙身亡。”   立在帘后的天姬瞳孔一缩,抽刀近前来,那道凛凛寒光近在贺雍面前,他不惊不惧,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渊,道:“行刺?”   “天姬,退下。”   沈渊冷色喝道,天姬犹豫了一下,将刀收回鞘中,躬身退了出去,贺雍看着天姬远去的身影,意味深长地道:“这侍卫身手不错。”   复又看向沈渊:“御下有方,不错,还有呢?”   沈渊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些,面色不露分毫,仍旧从容地笑:“陛下稍等。”然后起身走到墙角的木箱前,从木箱中取出一幅卷轴,再回到榻上时展开在桌上,中洲五国疆域舆图尽现眼前,贺雍瞳孔一缩,沈渊笑道:“贺帝能否听敬武一论?”   贺雍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那张舆图,道:“讲。”   “谢贺帝。”   沈渊伸指按在北夷疆域处,道:“敬武便从三十年前禹成帝挥师北上与晏将军大破北夷说起,敬武以为论国力当时远不如五年前,然而当时之所以胜者,皆因……”   她手一划,莹白的指尖按在西狄,缓声道:“此二者命脉相连,然三十年前西狄君主并未有此念,闭关自守,拒北夷请援之求,以致北夷大败,二国断交二十余年。”   “这点,敬武猜想您是知道的。”沈渊抬起眼帘来,贺雍的神色在烛火中显得沉着淡然,他微微颔首:“继续。”   “八年前西狄君主穆汉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与北夷恢复邦交,他将自己的同胞妹妹穆臻嫁给了北夷王,大开边境关口以便两国之间通商,北夷似也是不计前嫌,与西狄重修旧好。”   在她停顿的时候,贺雍淡淡地说道:“北夷族性狭隘,睚眦必报,当年拒援之仇北夷必定没齿难忘,穆汉奴颜媚骨委屈求好换来的不过是国之将亡。”   沈渊十分赞同地看了眼贺雍,道:“您也是在北夷身上吃过亏的……”感受到贺雍飞来的眼刀,沈渊咳了咳,决定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北夷族不仅狭隘且狡诈,就连英明神武的贺帝也险些栽了跟头……”不理会贺雍刀子一般的眼神,她接着道:“五年前禹国败因不在晏将,而在西狄之援,穆汉虽是个没骨气的,却知唇亡齿寒之理。所以,您败了。”   提及晏观澜时贺雍的神色一直暗着,待那个“败”字的音落了,他面色一寒,冷笑道:“你不远万里以和亲为由入邺宫,便是特地来评说朕之过失的?”   大抵帝王都难以容忍旁人评说他的过错,沈渊默然,昏黄的烛光下她伸手去扭动木轴,木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下一瞬一块圆形的木盖落在桌上。木轴竟然是空心的,贺雍抬眼看去,一枚金制伏虎平头翘尾,上刻字“南戎”,另有铭文九行,第一眼便见了抬手的“兵甲之符”四字,他呼吸骤然一顿,倾身向前,那华章耀姿的女子将兵符摊在手心,笑盈盈看着他:“如此,敬武可否有资格与贺帝一谈?” 作者有话要说:  T T是不是题材太冷了啊   ☆、交易   贺雍忽然笑了:“自然。”   兵符是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她父皇给她的,一贯冷静的她看到这份新婚大礼也惊得愕然,她刚想推拒,却被她父皇握牢了手,威严慈蔼的声音响在耳畔:“渊儿,父皇此生从未觉得有愧于谁,但除你之外。你本该有个安逸的人生,却担起了家国天下。那个预言……父皇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可你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好女儿,文治武功连沈潾也不能及你,只可惜这江山不能交予你,但若是此番姻亲修好,也不枉兴盛天命的预言,父皇愿禹帝诚心待你,这兵符在手,能调动南戎一半兵力,至少能让旁人忌惮,欺不得你。”   这虎符如今在手,她依旧觉得滚烫,她骗过所有人,包括她父皇与谢三来与禹帝签订盟约,说到底是有愧的。她笑了笑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对贺雍道:“敬武想与贺帝谈一笔交易,事成后五五分成。”   “怎样一笔交易?”   见她素手一点,圈了西狄土壤,笑意清淡,如谈论诗酒花茶般寻常,掀起的却是乱世的序幕:“以赫连山脉为界,下连伊尔吉布河,西北归南戎,东南归禹国!”   贺雍沉沉如夜色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谁不愿做个拓张疆域的霸主,中洲四国看似相安无事实则风波暗涌,只等着一簇火苗点燃引线,便可炸碎这表面的平静,他道:“伐以何名?”   沈渊眼底掠过一分悲凉,随即被潋滟的波光掩盖过去,她抬颌道:“国仇。”   当夜灼华殿灯火通宵未歇,次日禹帝贺雍眼下乌青地从殿中出来起辇上朝,顺道免了她今日去皇后那处听训,道是延后一日。而靖妃娘娘揉腰捶腿地喊累,让灼华殿一干宫女内侍的脸都红了。   陛下英勇,真是英勇,靖妃娘娘也是毫不逊色,昨夜这二位都辛劳过度了,大抵需要好好补一补。   御膳房的御厨在风闻了昨夜灼华通夜不瞑的小道消息后,十分卖力地替灼华殿准备了一桌大补宴,补品珍膳满满地上了一桌。沈渊补觉后揉着腰起身用午膳,看到那一桌滋阴养颜的补膳,表情很是精彩。   她将牙磨得格格作响,道:“邺宫御厨果真是贴心厚道,本宫深感慰藉。”然后指过一道十全大补乌鸡汤,叫来一个宫女,亮出白森森的牙笑得温情款款:“贺帝昨日也辛苦了,这道十全大补乌鸡汤有提振精力滋肾补气的功效,端去给贺帝吧,就说夫妻应当同甘共苦,敬武不愿独享。”   俄而宫女端着满满一盘红枣回来,恭敬且强忍着笑地对沈渊道:“陛下说娘娘有心,赏了这盘红枣,让娘娘当零嘴吃,补血养颜。”   沈渊正折了截树枝在手练剑,指尖一用力树枝“啪嗒”一声便断了,她从喉咙里干笑两声:“谢贺帝赏赐。”   然后面无表情地捡起最上面的那颗红枣,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她吃第十二颗红枣的时候,地姬从外面笑着进来,对她拘了一礼,道:“主子,乔大人来了。”   如今已不再是南戎境内,按理四姬八美等人该随别的宫人一般称沈渊一声娘娘,但沈渊觉得这个称谓让她有些膈应,所以统一让灼华的人称她主子。   枣的香甜还在唇齿间蔓延,他已分花拂柳携一身风流而来,乌木面具后的那双眼映着庭间的花草碧树,她矜贵地坐在庭中,禹国的宫装在她身上也分外合宜,眼光清清淡淡地扫过来,手间还拈着一颗红枣,笑道:“乔鸿胪。”   “微臣参见靖妃娘娘。”   他将靖妃二字咬得重,沈渊眼底流转过淡淡的笑意,道:“乔鸿胪免礼,本宫听闻乔鸿胪昨日身体不适,现在可感觉好多了?”   “多谢娘娘关怀,微臣已无大碍。”谢长渝起身,狭长的眼望旁侧一瞥,那一盘红枣入了眼,他促狭笑道:“娘娘昨夜安否?”   沈渊状似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腰,哎呀一声:“床榻被褥不比南戎,到底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地姬,来替本宫揉揉腰。”   地姬强忍着笑上前去替沈渊揉腰,若是换在南戎,揉腰这等能吃敬武殿下豆腐的事情自然被谢小侯爷一概包揽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吃不着豆腐揩不着油水的谢小侯爷只能安守本分地站在那里,向沈渊有条不紊地禀呈一应的事宜。   沈渊边吃枣边听,神情瞧着心不在焉地,面前渣碟中枣核越积越多,地姬忍不住出声道:“殿下……”   “嗯?”沈渊又拿了颗枣,地姬有些不忍直视地皱着脸说道:“您别再吃枣了。”   “嗯。”   她似乎置之不理,偏过头去看那人,甜蜜压过苦涩,她清了清嗓音,问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乔卿五日后便要启程回南戎了。”   沉着的声音响起,谢长渝垂下眼来跪在地上,朱红的官服染上了尘土,叩首道:“参见陛下。”   沈渊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预备着给贺雍行礼,贺雍上前来扶住她,笑道:“敬武还与朕见这般虚礼?不必了,朕爱你随性不拘目空一切的模样,一等一的迷人。”   沈渊干笑了一声:“谢陛下恩典。”   贺雍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敬武欢喜便好。”然后看向谢长渝,道:“出极元殿便到灼华来了?乔卿的脚程也太快了些,身体好了?不妨再请太医看看,以免回程时再复发。”   沈渊抱臂看着谢长渝,方才龙马精神神采奕奕的模样在贺雍进来的瞬间便消失无踪,成了那个古板呆愣尚有些体弱的鸿胪少卿。啧啧啧,真是像,沈渊冷眼看谢长渝演什么像什么的演技,觉得心口有些不顺,是以又拈起了一颗枣放入口中。   贺雍与谢长渝说的大抵都是些她知道的,两国边境的开放、精粮的种子以及南戎对禹国提供战马。禹国之前的战马大多都来自西狄,而自从西狄与北夷恢复邦交之后西狄便停止了对禹国供应战马,南戎的战马也不必西狄差多少,贺雍当初同意和亲,很大程度是看在战马的份上。   不过却未想到收获了更大的惊喜。   “那么,微臣告退了。”谢长渝的声音想起,打破了沈渊迤逦飘远的神思,沈渊看向他,他一举一动都恪守着礼仪,再不见风流放荡的模样,视线永远垂在地面,下颌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恭谨地施礼后,快步告离。   再不见他临走时转身递来的那道满庭生香的眼风。   沈渊又想去拿枣,却被人握住了手,贺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本是弯酸你的,这还吃上瘾了?”   随他握着手,沈渊也不动,那颗枣被她用白如玉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显得更是甜蜜诱人,她抖了抖眉,道:“贺帝不去处理国家大事,反而来与敬武调情?”   “你这是什么话,”贺雍皱眉,“敬武就是朕的国家大事。”   “打住!”沈渊怕了他张口就是情话的毛病,一听就头疼,丢了枣揉头道,“有事说事,没事我要去补觉了。”   昨夜二人敞明心思的彻谈让贺雍彻底明白了沈渊来和亲的意图,他最不解的是这种盟约虽为机密却不值当她以和亲为名来订,她翻扔了个白眼给他:“凡事讲求名正言顺,古之勤王之师,揭竿之众,皆师出有名,才能服众。况且……”   况且她不能再待在南戎了。   她知道危险在靠近,她父皇的病情她再了解不过,届时夺位之争不知又是如何的风波诡谲血腥残酷,她若不在南戎,既可免了这场争斗。   正如谢长渝那日所说,字字句句分毫不差,他对她的了解程度之深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若他有朝一日终成异数,猜透她的心思易如反掌。   一旦被猜透,等着的就是一败涂地。   贺雍觉得她的想法有趣,便问她:“你若不为那国主之位,那么是为了什么?”   在他看来,他走过的这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权与欲脱不了干系,他是如何走上如今这个帝位的,他自己最清楚。满手的血腥,不乏下属与敌手的性命,甚至兄弟,反目成为,骨肉不亲,当他最终站在这万人之上俯览众生时,只觉生如蝼蚁。   帝王,不过是身负天下大任的蝼蚁罢了。   而这耀耀于世的女子,手握一国兵甲,谈笑间与他划定山河疆域,素指一落,摆出一局江山之谋。她侧首,精致的轮廓在日光中流转过艳世的神采,以不容置疑地语气,直直震撼他的内心,掀起滔天之浪。   她说:“苍生基业,虽敬武一人,死亦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  T T断更真的是sorry!!!!!!   ☆、珍重   “主子。”   “嗯?”   “主子。”   “做什么?”   “主子!”   “有话就讲!”沈渊抽书打在玄姬头顶,玄姬抱着脑门看了眼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儿异样的自家主子,扁了扁嘴,道:“主子,今日便是乔大人回南戎的时候了。”   “本宫知道。”沈渊起身坐到妆台前,铜镜映出纤瘦的下颌以及青衣乌发,她压了压鬓角的碎发,对玄姬道:“替本宫梳妆,午后本宫去城门送乔大人启程。”   当天的日头很烈,蔚蓝的空中仅飘着几片薄纱似的云,车舆摇摇晃晃在城门前停住。沈渊下车时看到随行来的人已列队在城门等候,谢长渝立在众人之首,待她走近时撩起下袍便要跪地作礼,却被沈渊上前扶住,她垂眼看着他,轻声道:“乔大人免礼。”   “谢殿下。”   谢长渝未有推辞,直起身来,那看不透的乌木面具遮掩了他大半的面容,沈渊又想起那盘蜜枣,红沉沉地似某夜唇上心尖的血,是真的甜,化入五脏六腑却成了另一种彻骨的悲凉。艳阳晒得人焦躁,沈渊身后有玄姬撑着伞,谢长渝却曝露在灼烈的阳光中,耳边的细汗浸湿了发,良久的沉默后,沈渊才开口:“乔大人,回南戎后请禀告本宫父皇,本宫平安,望他勿要太过挂念。”   “喏。”   “本宫府上诸人也请费心替她们寻个好归宿。”   “喏。”   “谢小侯爷的亲事该定下了,也好了了留安侯的一桩心事。”谢长渝的身体突然一僵,沈渊饶有兴致地看着原本淡定的他破功,借着道:“虽说小侯爷府上美姬众多,但以本宫对小侯爷的了解娶妻后他定会收心许多,平阳侯家的小姐不错,宁国公府上的千金也很是贤淑……”   她轻轻柔柔一笑,那笑往深了品去能品出几分狡黠:“此乃本宫未了的心愿,还请大人一定转达给本宫父皇,让他一定为谢小侯爷做主。”   谢长渝抬头深深看了沈渊一眼,她秀美的轮廓映入他春水般的眼底,漾起层层波澜,他拱手道:“微臣替小侯爷谢殿下挂念,可惜小侯爷似乎已有中意之人,怕是非那女子不娶了。”   沈渊嘴角一抽,又来了这个话题,像是怪异的循环。周围四处都是眼睛,她将手拢在袖中,神情矜贵地看着谢长渝,颔首道:“一切随缘。”   “是,随缘。”   他这一声叹轻的几不可闻,却在沈渊内心撩起微澜,她眼底一暗,轻声道:“乔大人一路顺风。”   谢长渝立在骄阳下,恪守着礼仪尊卑,与在牙城的风流散漫截然不同,他恭谨地向她行了大礼,低低一声:“殿下珍重。”   到最后他对她说的,也仅仅是这一声珍重。   后来在禹国的那段时间里,沈渊总是会想起自己立在璧城城门之上,看着南戎的车队渐行渐远,那领头的朱衣鸿胪本该日日闲散醉酒花前,却为她甘愿屈于人下叩拜拘礼。风尘万里,只为将她交到他人手中,道一声珍重。   无论后事如何,这一份情谊,她倾尽所有都难以偿清。      ☆、桃林   沈渊回宫后觉得有些郁结,将随行打发下去后,领着四姬在邺宫中转悠。   南戎和禹国的建筑风格相近,但南戎要更为洒脱随性一些,禹国则更显沉着保守,却也格外精致,常在细节处惊艳人眼。比如那处假山看似平淡无奇,但往旁走几步却觉得俏似玉人独立,恰巧一旁又有垂杨依依,令人遐思万千。沈渊负着手在前走着,四姬在别国地盘上不敢太放肆,在后面小声地插科打诨,沈渊也未去制止,来往的宫人见了她都躬身弯膝作礼,她只淡淡地点点头,继而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行。   邺宫的各处景致一一入眼,那大观楼昂然矗立直上青云,那天泽湖明若悬镜万物皆容,那菡萏池碧玉成盘风荷高举,那戏鲤池锦绣弄波杨柳弯腰,那知意竹林翠色带寒清风苍苍,那皎梨园管弦咿呀水袖带香……转了一圈之后,她在一处杏林前顿住了步子,天姬上前来问道:“主子,怎么了?”   “本宫曾听闻邺宫有片桃林,”她环视一周,又慢悠悠踱开了步子,“怎转了这么久都未能瞧见?本宫还想摘个桃来解渴,天姬,去拦个宫侍问问。”   天姬得了吩咐便去拦人了,正巧有一众宫女路过,为首的那宫女端着盘冰镇酸梅汤,走了这么长时间,天姬本就有些口干,看着那碗酸梅汤更是口水滋生。她咽了口水,上前去拦住了那一行宫女,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这宫里的桃林往哪处走?”   那宫女被突然出现的天姬吓得一顿,忙止住了步子,满满的一碗酸梅汤险些洒出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却没直接回答天姬,愣愣地看着她,问道:“你是哪宫的?”   天姬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路就问路嘛,为什么还要问她是哪宫的?她挠了挠头,答道:“我是靖妃娘娘宫里的。”   “哦,”那宫女恍然大悟地看着她,啧啧道,“原来是灼华殿的。”说完也没有下文,只看着天姬,天姬也不说话,等她告诉自己桃林究竟在何处。二人就这么相互看了很久,那宫女有些挂不住面了,轻咳一声,有些不悦地说道:“我都问你是哪宫的了,你便不问问我吗?”   天姬这才恍然大悟地对那宫女抱拳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宫的?”   她混迹江湖市井多年,习得一身的洒脱不羁大大咧咧的江湖习气,她本就生的俊俏,非是女子的柔美,更多的是俊,再加上跟着沈渊入宫那日她穿着一身宫装走两步跌一跤笑得其余三人前仰后合,沈渊替她找贺雍讨了个恩典,宫装便免了去,她乐得穿上侍卫的衣服,精干利索,行走也方便,她声线也偏沉,在这阴柔的后宫中更似个男儿一般。那宫女脸一红,将头埋得低了些,偏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连忙移开视线,小声道:“我是淑妃宫里的。”   “哦,那请问这宫里的桃林在何处?”   “你还没问我什么名字呢!”   “……那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宜盏。”   “宜盏姑娘,请问这宫里的桃林在什么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   “你叫什么呀?”   看着宜盏水汪汪的眼,天姬额头蹦起的青筋被她强自按捺了下去,耐着性子答道:“我叫天姬。”   “是天空的天吗?”   “是的宜盏姑娘,请问……”   “稚子问翁新悟处,欲言直恐泄天机的天机吗?”   “啊?”一听诗词天姬头都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一直提醒自己自家主子一连说了三次不要惹事生非不要惹事生非不要惹事生非,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天姬努力装出很平静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姑娘你说的是哪个天姬,但似乎不是我这个天姬。”   “那你是哪个天机?”宜盏偏过头来问,似乎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天姬差点就给这个话唠宫女跪下了,她扶着额头喃喃道:“我就是想问个路,怎么也这么难?”   “咦?你不舒服?是不是中了暑气?”见天姬扶额的形容,宜盏上前两步想要去看,天姬连忙后退两步,摆了摆手,平生第一次感到空有一身功夫却无处施展,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事,我想静静,宜盏姑娘你去忙你的吧。”   “真的没事吗?”宜盏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犹疑的看了看自己端着的酸梅汤,又看了看天姬,咬着唇将那碗酸梅汤递给她,毅然决然的模样,“你喝吧!”   天姬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十分想要的神情嘴上却说道:“这不好吧。”   她这模样讨喜极了,宜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大方方地将那碗酸梅汤递给了她,笑眯眯说道:“没关系的,我等下再去端一碗就好了。”   天姬便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先试探着尝了一口,酸甜冰凉的汤汁入喉消解了暑闷,她舔舔唇角抬眼去看站在自己面前那个叫宜盏的宫女。宜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生来带着一股清爽的风,不似这朱墙灰檐拘束沉闷,豪爽利落,大概是她在书中见过的江湖气息?她喝酸梅汤的模样像是在喝酒,满满的一口咽下去,能见着她喉头在动。她并不白,□□在外的皮肤像是丰收的小麦,饱满而有张力,她舔嘴角时的舌头似乎十分柔软……正看得出神,却撞上了她的视线,宜盏慌了神,忙背过身去,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天姬正疑惑这个宫女怎么了,见她往前走了两步后,又转过身来,对她道:“这宫里没有桃林了,三年前的一把火将桃林烧个精光,后来改成了杏花林,陛下拟了雅名叫落闲。”   “喏,”她努了努嘴,天姬往后看去,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像是一望无际的海,宜盏说道,“那里就是从前的桃林。”   天姬端着空碗走回去时,玄姬正站在方才的地方等她,沈渊与另外二人寻不得踪影,玄姬见了她,忙招手道:“阿天!这儿呢!”   “主子呢?”   “你还说,”玄姬嗔了天姬一眼,道,“你去了这么久,主子早不耐烦地自己去捉了个宫女问到了,现下绕进杏林去寻个亭子乘凉,咦?”   玄姬看见天姬手中还端着个碗,问道:“你从哪儿得了个碗?”   “刚刚路上碰到的小宫女给我的,”天姬手上沾了酸梅汤,现在干了之后倒显得有些粘连,她皱了皱眉,听到有水声,便往里走去,“我去洗手。”   “诶!等等我呀!”玄姬小跑着跟了上来,眨着眼睛问道,“怎么?你又四处招惹小姑娘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没有的话,别人小姑娘怎么会给你酸梅汤?”玄姬啧啧有声地看了那碗,罩青瓷碗类冰类玉,瞧着便是上品,她斜睨了天姬一眼,道,“我说,你不会真是个男儿吧?同行十八年,不知天姬是儿郎?”   “你箱子里的话本子是不想要了?我隔会儿就回去点把火给你烧了。”天姬走到曲水旁蹲下,撩起袖子将手和碗浸入冰凉的水中清洗,玄姬上来与她并排蹲下,肩挨着肩碰了碰她,天姬瞥了她一眼,玄姬讨好地笑着道:“好好好,我不说,那你得告诉我上回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什么不辞而别?”天姬回过头又将碗浸入了水中,玄姬道:“你还装,就那次我让你去寻主子,后来你一声不吭便离了,我问主子,主子说她也没见过你。后来阿黄就说你被仇家追杀了,是怎么个仇家啊?”   天姬神色一沉,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情绪,淡淡道:“蝼蚁而已。”   “乱讲!蝼蚁会将你伤成这样?你当我没读过书?”玄姬白了天姬一眼,又挨着她蹭了蹭,小声求道,“阿天,你告诉我好不好呀,我当时听阿黄那么一说,我都担心死了!”   “真的没什么。”天姬的眉锁起来,她将瓷碗的水抖干,坐在了地上,她扬起头来看向一丝云也无的天,那湛湛的蓝色,让她想起那个疏朗的男子,他的手白净修长,看起来温暖干燥,替她掖好被角,他清明的眼底带着隐忍,他的身影总是落寞,他说他绝不允许有人伤害她,他说她生来就该是举世无双。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喜欢她。   天姬觉得肺腑间都是那个人说过的话。   他的深情他的枯守,像是饮下一杯艾酒,苦在心间,不知在空无一人处是否会暗自回甜。   而她似乎也入了某种魔障,情爱纷缠缭绕,独他痴心不贪,她仿佛是恋上了他的深情,却非关他这个人,觉得这样的一段情真好,自给自足,对方的一个笑都是大过于天的满足。   大概是疯了吧,随性至极的十八年,曾十步杀一人,浴血至天明,早担心这幅心肠被鲜血与刀刃炼得坚如寒石,却被那一句话给磨去了周身戾气,冷硬的心肠破出一道裂痕,生发出蜿蜒的嫩芽。   干爽的微风拂过,天姬惬意地眯起了眼,玄姬见问不出什么,便吐吐舌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裙边刚摊在泥土上,就听黄姬在不远处喊道:“天姬,玄姬!快过来!大事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T T这周肯定不会断更!请大胆地…… 唔谢谢小天使们的喜欢~我会更加更加努力地 剧情也会更紧凑一点无关紧要的就少了><很多不明白的之后我都会有写番外 爱你们么么哒   ☆、金邬   玄姬还没回过神来,身旁的天姬一闪身便没了人影,玄姬赶忙跟了上去,问黄姬:“怎么了啊?”   黄姬在前面走得急,回头来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看咯。”   一听这句话玄姬便如吃下颗定心丸,慢悠悠地沿着林间小道走到凉亭前的时候,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呆了一呆。   六角攒尖琉璃瓦顶的凉亭中摆置着一方圆形石桌,四墩石凳,沈渊正懒洋洋支臂靠在石桌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白色的纸风车,风吹过那风车便骨噜噜转了起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天姬正像拎鸡仔一般拎着一个小娃娃,那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嫩黄宫裙,头顶包着两个发包,往眉眼里瞧长大了定是个美人坯子,但大抵不是个温柔的美人,因为她正张牙舞爪地试图挣开天姬,却因手脚太短而够不到,看起来像是不停扑棱着翅膀的蜜蜂,只能被天姬拎着后领悬在空中,恶狠狠地瞪着天姬,高声道:“你这狗奴才!放开本宫!”   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玄姬愣在原地半天不能回神,被黄姬拍了拍肩才猛然惊醒,她不可思议地扯过黄姬衣袖,问道:“乖乖,这是从哪儿招来的小祖宗?”   黄姬耸耸肩:“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那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这边黄姬将事情原原本本地给玄姬说了一遍。原来沈渊看天姬问个路也磨磨蹭蹭地,便径自去拦了个宫女,得知那片桃林被烧毁后有些遗憾地感慨了一会儿,日头烈得很,她看三个人在烈日下站得口干舌燥也是心疼,便提步入了落闲林寻坐处乘凉。六月恰好是杏的果期,熟透的杏挂在绿叶中晶莹剔透黄澄可爱,沈渊便让黄姬去摘几个来,一旁正好有清浅的曲水,洗净了来解渴。   黄姬领命去摘杏,手才将将搭上枝头,便察觉到一道颇带杀气的目光,她警觉地退开,果不其然下一瞬一块石子儿从她耳边堪堪擦过。   “谁?”黄姬一个箭步上去挡开了繁密的杏枝,便见着这鹅黄宫裙的小女娃抱着支风车坐在树干上咯咯作笑。   “后来呢?”玄姬追问道,地姬在旁接口笑道:“后来,黄姬抢了别人小公主的风车,惹得小公主气急败坏地追着她到了凉亭,一边追还一边丢着石子儿,有一颗不慎打中了主子。”   地姬觑了往亭中觑了一眼,沈渊手背上有一块红痕,大抵就是那颗石子儿惹的祸是,她淡淡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小女娃悬在半空拿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看着沈渊,哼了一声:“本宫凭什么要告诉你?”   她双手叉着腰,脚却悬在半空搭不着力,脚尖往下一点一点地想要寻个能踩着的地方,模样滑稽可笑,却又因她如蜜桃般水灵灵的外貌而显得可爱,玄姬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又横了玄姬一眼:“不知礼数的奴才!敢笑本宫!还不跪下!”   这小大人般的公主脾气倒不小,沈渊见那转得溜圆的风车放在石桌上,道:“你要让她跪,却不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她怎会知道要怎么个跪法?”   “跪还有什么别的吗?不就是膝盖着地喊着饶命!”刁蛮小公主翻了个白眼,一旁的玄姬又笑出声,恼得她耳根通红,又开始死命挣扎起来,隔空对着天姬拳打脚踢地嚷道:“放开本宫!你放开!”   沈渊皱起了眉:“你是哪家的公主,刁蛮精怪不知礼数不分尊卑不懂长幼,本宫去好好问问那位嫔妃是怎么教你的?”   一阵风吹过,那放在石桌上的纸风车被吹得滑了一段距离,一直扑棱着胳膊的小公主突然停了下来,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是蕴着泪,她咬着下唇,扬起下颌来,神情倔强而稚嫩,高声道:“本宫的母妃是九秋苑婕妤秦氏!”   秦氏?沈渊思索了片刻没有找到对应的面容,屈指叩了叩石桌,冷声道:“天姬,放她下来,去把这个秦氏给本宫召来。”   天姬应了声是,便将那小公主放回了地面,转身欲离时,听见那脆梨般的稚嫩嗓音在身后说道:“不用去了。”   她疑惑地回头看,那鹅黄宫裙的小公主,双眼通红地站在凉亭中,小小的身躯极力克制却仍在颤抖,哽咽着开口道:“她已经死了。”   死了?   四姬愕然愣在原地,沈渊身子一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那双干净纯粹的眼中有朦朦胧胧的水雾,却没有落泪的痕迹,小米似的牙咬在粉嫩嫩的唇上,与记忆中某个影子重叠,沈渊柔下声音,问道:“告诉本宫,你叫什么?”   她犹疑了很久,面前这个女子方才还疾言厉色,却不知因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许是因为她可怜,但觉得她可怜的并非只这女子一个,她垂下了眼,遮掩住眸中的水汽,低声道:“金邬。”   “金……邬?”沈渊有些费力地辨别这个名字,金邬点点头,扬起脸来,道:“金邬贺妤,妤的母亲是邬县人,山好水好的地方,养出了妤的母妃,父皇便给妤定下这个封号。”   良久的沉默后沈渊开口道:“金邬,你听着,这世上生离死别不可避免,一生会看着很多人从亲密到疏远甚至离去,我们所能做的,便是让她们不枉爱过我们。”   她心疼这个女孩眼中的执拗,与同龄人不相似的早熟,她缓缓站起身来,将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人活过一世,功名利禄都为身外物,牢系己身的只有爱之一字,让生命隽永,岁月静好。你母妃若在世,必不忍心看你如此形容。”   沈渊的话金邬之前的听得糊涂,却听懂了最后一句,一提及她母妃,金邬眼圈便又红了,跺脚道:“你懂什么!你与她们并没有什么分别!妤知道,是她们害死的母妃!”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天姬本想去追,被沈渊制止住,她对地姬招招手,道:“去查查那个秦氏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果米麻瑟T T   ☆、母亲   地姬做事一向利索,晚膳后她向沈渊端了杯茶去,说道:“属下查过了,婕妤秦氏于嘉隆三年时难产而死,生下金邬公主贺妤。”   “难产,”沈渊轻笑了一声,然后问道,“那金邬现下的养母是何人?”   地姬面色有些奇异,答道:“回禀主子,金邬公主……暂无养母。”   “暂无?”   “是的,”地姬嘴角抽了抽,“金邬公主生性刁蛮叛逆,辗转了六位嫔妃为养母后都……”   “都怎么了?”沈渊眉一扬,“说。”   “这些嫔妃后来都禀告禹帝不堪担此重任,据说金邬公主的第一任养母慧妃在顾养公主的期间碎了无数花瓶,在饭菜中吃出了虫子,第二任养母周贵嫔是个惜花的主,可惜自从金邬公主入住后,她院子里的花就再也没能活过结花骨朵的时候,第三任李婕妤……”   根据地姬总结,这是一个叛逆期提前的小公主,自金邬懂事之后,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邺宫人人闻之色变,最后不得已,便将她交给了乳母照料,如今应是有五岁了。   “秦氏,”沈渊叩指敲了敲桌,问,“秦氏的死因?”   “只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别的也没提了,似乎是被压了下来。”沈渊听后皱眉,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外面一声高唱“皇上驾到”,便翻了个白眼,对地姬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地姬出去时正巧碰上了贺雍,对贺雍行了礼后依依退下,贺雍偏过头看了看她的背影,被沈渊略带嘲讽的话语引得回头:“贺帝是瞧上了敬武身边的这位侍人?”   “不敢不敢,任何人在敬武面前都如明珠蒙尘。”贺雍一边温情款款地说着一边坐了下来,沈渊揉了揉额,那夜商定之后贺雍隔三差五地便往她这处跑,无非是吃茶览书,或是趁兴手谈,却非要与她杀出个输赢,期间来了无数宫人请他移驾哪个殿哪个院,他都置若罔闻。沈渊好奇,贺雍不耐地落下一子,道:“朕成日哄着这个哄着那个,哄久了也腻了,你这处甚好,没女人需要朕哄,躲个清净。”   沈渊默然片刻,挤出一个嫣然巧笑,捏着嗓音娇滴滴开口道:“那您哄一哄敬武可好?”   “你?”贺雍抬眼来看了看,修长的手指夹着黑玉棋子,在他下颌上轻敲两下,道,“朕只哄女人。”   “……”   “你竟然是女人?”   “……”   此番对话的结局是敬武殿下硬生生捏碎了一颗白玉棋子,贺帝看着那颗化为齑粉的棋子,啧啧道:“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女人?”   沈渊打那以后便抹消了对贺雍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的印象,更加肯定了所有皇帝从中间切开来都是黑的这一真理。她端起茶来饮一口,听贺雍问道:“南戎使臣顺利启程了?”   “嗯。”沈渊答道,“感蒙贺帝关怀,一切顺利。”   “那便好。”贺雍往榻上斜靠去,玄裤裹着长腿搭在榻沿,没了帝王架子,活脱脱似个纨绔,他手撑在头右侧,道:“你今天是不是遇见金邬了?”   沈渊有些讶然地看向贺雍,贺雍笑着说道:“朕来的路上,有人向朕告状了。”   想也不用想,这先告状的恶人必定是叛逆小公主,沈渊干笑一声道:“以贺帝的英明,定不会为谗言所惑。”   英明且不为谗言所惑的贺帝轻飘飘地递来一个眼神,不咸不淡地道:“朕十分英明地认为,敬武与金邬十分有缘。”   贺雍撑起身,似笑非笑的神情有几分阴险,道:“天将降大任于敬武,在邺宫白吃白喝的这段日子,就请敬武替朕,带带孩子吧。”   然后英明睿智的贺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沈渊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片刻后天姬从外面走进来,沈渊磨着牙对天姬道:“你方才听清楚贺帝说了什么吗?”   “听清了,”天姬面色沉痛地对沈渊说道,“恭喜主子,您要当娘了。”   沈渊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尤其难看,咬牙切齿地说道:“下次他再来本宫这处避他那开了三宫六院的桃花时,给本宫挡回去!不许放进来!”   *   原本清净的灼华殿自这一天起变得大不同了。   乳母带着金邬出现在灼华殿的时候,灼华殿殿门大开,从外往里看去四姬八美分两列而立,神情庄严肃穆,沈渊高居主位明妆华裳,神色辨不清喜怒,威仪自生。抱着金邬的乳母手抖了抖,强咽了口唾沫,才抬步迈入殿内。   一贯胡闹骄矜的金邬今日也不知为何有些反常,乳母颤颤巍巍地将金邬放了下来,对沈渊行了大礼,沈渊颔首,神色淡淡地道:“金邬本宫收下了,你退下罢。”   这个乳母是眼见着金邬长大的,见沈渊这副并不慈蔼也不和善的面容心里有点打鼓,忍不住多嘴说道:“靖妃娘娘,小公主其实很……”   “很什么?”沈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乳母的话,挥了挥手,道,“本宫让你退下了,没听见?”   乳母面色有些尴尬,却僵着不愿离去,沈渊眯起了眼,下颌微抬盯着那乳母,气氛胶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金邬突然拉了拉乳母的袖子,抬头道:“阿嬷,你走吧,妤没有事的。”   听她这么一句,乳母险些落下泪来,蹲下身去抚着金邬的脸,哽咽着说道:“好公主,别淘气了,乖乖听靖妃娘娘的话。想阿嬷了就来看看阿嬷,阿嬷会一直念着宝贝公主的……”   金邬眼底也亮晶晶地,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稚嫩的脸庞写满了坚定:“阿嬷放心,妤会乖,会很乖的。”   “宝贝公主啊……”乳母突然放声大哭,展臂将金邬圈在怀里,这一老一少就当着满灼华人的面哭了起来。听着哭声沈渊就揉了揉额,对天姬勾了勾手指头。   天姬立即明白沈渊的意思,两步上前拎过乳母的衣领就把乳母拖着丢出了灼华殿,剩金邬一人独自站在殿中,显得孤零零地。她抬起手臂来用袖子抹干了眼泪,直端端看向沈渊,开口道:“你是谁?”   她问得无礼又直接,却将沈渊逗得一乐:“你说本宫是谁?”   金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老气横秋地说:“她们说你是南戎来的,为了讨好父皇嫁给了他,还说你是个从蛮地出来的公主,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定教不好妤。”   她扬起小脸来,幸灾乐祸地打着小报告:“还说不知父皇怎么想的,竟然把妤交给你,你一定教不好妤,说不定还会把妤教成一个蛮子,坏了皇家的规矩。”   沈渊淡笑着听她讲完后,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你是好人,”金邬突然展颜一笑,“她们是坏人,她们讨厌的就是好人,所以你是好人。”   这古怪的逻辑让原本板着脸的地姬扑哧笑了出来,金邬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沈渊,把手背在身后,对沈渊说道:“微远有个姑姑告诉妤,你是南戎那边顶尖尖的人物,妤虽然不知你有多顶尖,但你肯定能帮妤。”   “哦?”沈渊拉长了声调,眉梢微微一动,“你想要本宫帮你什么?”   金邬的眼神闪了闪,突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四姬八美骇得一时僵住,沈渊坦然地受了她这一拜,那小小的公主庄重地对她行了叩拜之礼,朗声道:“请你还妤的母妃一个公道!”   “公道?”沈渊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金邬,“这公道你不让你父皇来还,不让皇后来还,不让太后来还,本宫才入邺宫不足十日,人生地不熟,举目且无亲,你让本宫替你主持公道?未免有些高看本宫了。”   金邬眼底包了一包泪:“那日,是你说生离死别不能避免,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枉母妃爱过妤,妤要查出是谁害了母妃!才不枉母妃生了妤!”   “好!”   沈渊抚掌大笑:“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金邬,近前来,本宫有话要与你说。”   “你……是答应妤的请求了?”   金邬犹疑地看着她,沈渊笑着招手,道:“本宫向来看不得草菅人命这一说,秦氏的冤屈本宫受理了,你且过来。”   金邬长吁了一口气,慢慢从地面站起来,孩童的膝盖本就娇嫩,这一跪大抵是将膝盖跪出了淤青,她起先迈出的那步猛地一晃,险些跌在地上。天姬一闪身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小心。”   她抬眼看了看天姬,小米牙咬着红嫩的唇,别扭地轻轻说道:“谢谢。”   天姬灿然笑道:“公主折煞属下了,此乃属下职责,理所应当,公主请慢行。”   金邬深吸了一口气,又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沈渊。待她走到沈渊面前时,听沈渊在头顶淡淡开口道:“你既入了灼华,那便算作是本宫的女儿了,你的母妃是九秋苑秦氏,而你是母亲,是南戎敬武。”   “本宫要教你的第一件事,是母亲非亲,母亲至亲。”   她的声音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金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着她开口,清越的童音在灼华殿中响起:“母亲非亲,母亲至亲。”   ……   “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T T我天 sorry sorry sorry sorry!!!!!!!!!   ☆、早起   不到半个月金邬便有些后悔自己认了这个母亲。   她往前的岁月都过得懒散,养了一身好吃懒做的毛病。她母妃盛宠一时,却很快败落下来,得罪了邺宫中不少人。后宫嫔妃间的臢腌事便不与多提,待秦氏去了后,大多数人对金邬也不太喜爱,金邬懂事得早,起初一直是由慧妃带大的,却不知在何处听了慧妃并非自己生母这一说,性情逐渐变得古怪,有几回闹到了贺雍面前去,那些嫔妃娇娇柔柔摸着泪哭诉,金邬只抿着唇站在一旁盯着自己脚尖,一声不吭,贺雍最见不得金邬这般形容,更觉愧对她母妃秦氏,最终允了一直照料她的乳母来顾养她。   乳母心疼她从小便失了母妃,对她很是溺爱,将她惯得更是无法无天,小魔头般横行邺宫,人人谈而色变。   可一入灼华,形势便大不同了。   沈渊让宫人将侧殿收拾出来给金邬住,金邬有些不乐意地抿起了嘴,拉了拉沈渊地袖子,可怜巴巴地问道:“母亲不同妤一起睡吗?”   这是她惯爱的招数,无论是乳母还是她父皇都极其管用,可如今这一手看家本领却换来敬武殿下的弹在她额头的一个爆栗,并着轻飘飘的一句:“本宫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是自立。”   继而飘然离去,留下金邬捂着红了一片的额头泪眼汪汪地站在原地。   还有便是金邬爱睡懒觉这个毛病,她起床气极大,从前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敢去叫醒她。在她独自一人在灼华侧殿度过了人生中少有的独身一人且难以入眠的夜晚后,第二日将将鸡鸣,她便被叫醒了。   朦朦胧胧间她起先是装作未听见,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在叫她,甚至拍了拍她的脸蛋儿,真是混账!她堂堂金邬公主的脸蛋也是别人想拍就能拍的吗?脾气一发作,金邬啪地打上了那只手,闭着眼,软搭搭的眉拧成一团,极不耐烦地嚷道:“该死的奴才!给本宫拖出去掌嘴!”   有隐隐发笑的声音,但金邬实在不愿睁眼去瞧,那人似乎走远了,世界顿时清静了,在她准备继续睡下去的时候,“吱呀”一声,似乎是窗被人推开了。   方才叫醒她那个声音带着笑又响起:“主子,公主不愿意起,还要将属下拖出去掌嘴。”   她在叫谁主子?金邬迷迷糊糊地想。   片刻后有风自窗间吹来,晨风带着露水的冷意,将金邬吹得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懒觉被扰的不悦上升至顶点,她将身上的被毯一掀,坐起身来睁眼便发作:“吵醒本宫?是不想……”   后面的词儿被硬生生噎在喉头,还剩下的那点儿睡意也被吓醒,轻薄柔软的帐幔外沈渊劲装裹身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远山般青黛的眉头动了动,道:“不想怎么?”   咕噜一声,金邬猛地吞咽了口唾液,佯装起委屈来:“母亲昨夜没有陪着妤,妤都未能睡踏实,好困呢~”   沈渊未上前也未有别的动作,金邬撅起红嘟嘟的小嘴,撒娇道:“母亲,妤可不可以再睡一会儿呀,就一会儿~”   她伸出食指来,嘴角有浅浅的酒窝,天真可爱的模样甜得人心都化了,却偏偏遇上了铁石心肠的敬武殿下这样一位母亲,丝毫不为她的乖巧假象所迷惑,沈渊挑了挑眉:“哦?就一会儿?”   “是的呢。”金邬眨巴着大眼睛猛地点头。   沈渊唇角一掀,清晰而深刻地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本宫教你的第三件事,是早起。”   然后上前捞起帐幔便将金邬从床上拎了出来,在旁边候了许久的宫人连忙上来替她梳洗,金邬委屈地瘪着嘴:“你不是个好母亲!”   “是,”沈渊坦然地受了她这句话,负手在一旁看着她,“当本宫的女儿最首要的一点便是娇惯不得,过了头,那便叫捧杀,从前那些嫔妃将你惯成这等模样,本宫倒想问问她们居心为何。贺帝将你交给本宫,本宫也承了你一声母亲,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将你这一声坏毛病给去个一干二净,你若是觉得本宫这么做不对,那你看着哪宫哪殿能当你口中所说的好母亲,径直去便是了。”   说着她阻了要替金邬带耳钉的宫人,道:“不过是晨间练功,做什么这么花哨,束个发给她换身利落轻便的衣服就行,本宫在外等着。”   说完负手离去,剩金邬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宫人将她柔软的头发束在头顶,用粉白的锦缎绑好,再替她择了身木兰色的衣装,并非宫裙,便引着她出去了。沈渊正在庭中练“剑”,因邺宫中嫔妃不能携带利刃,即使她将“纵何”带了进来也不便现于人前,是以她折了枝青条握在手里,一招一式凛凛生风,金邬只觉得那青色的枝条在她手中开出了花一般,看得她入了迷。沈渊余光瞥见金邬出来了,手腕一翻青条收回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倒提在她身后,她满意地看着金邬这身装扮,笑道:“这才是本宫女儿该有的模样。”   说完,对她招手道:“过来。”   金邬大抵是忘了之前还在同沈渊怄气,沈渊这一招手,她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她从未在邺宫中见到这样的嫔妃,那些嫔妃们成日不是看戏就是绣花,要不然就是聚在一起谋划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眼前这个人一般的风华与气度相比便是天上云地下泥,纵然她年岁尚幼,不懂这是因何,但还是从内心产生崇拜的情绪,她好奇地看着那枝青条,眨了眨眼:“母亲方才是在做什么?”   “练剑。”   这是她自三岁起便被玄真老头逼迫着练剑所养成的习惯,金邬好歹还有五岁的无忧年月,而她自能走路起便被教着拿剑,先是枝条,然后是木剑,再然后是三尺青锋,到现在的“纵何”,晨起练剑早已成为习惯。在太微山的日子里,她从未有得一次睡到日上三竿的机会,日日与晨露朝霞为伴,俯仰间天地自在心间。   沈渊淡笑着看向金邬,她眼底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沈渊开口问她:“想学?”   “嗯!”   金邬用力地点了点头,软软的头发在被晨曦的朝阳照得泛出柔和的黄色,沈渊俯身,拍了拍她的头顶,道:“来,母亲教你。”   一刻钟后金邬包着泪对坐在旁边准备用早膳的沈渊委屈地说道:“母亲,妤可不可以不学了……”   “不可以,”沈渊气定神闲地端起了一碗粥,瞥了眼正在练习蹲马步的金邬,“这是最为基础的,下盘若不稳,则无以为靠,更别说拿剑了,再蹲下去一点,握拳握紧了,腿别晃。”   “那……那妤要练到什么时候啊……”   “练到你能蹲上两三个时辰再说吧。”   “……呜,”金邬小腿蹲得直打颤,掉了几颗泪下来,“母亲是坏人,坏母亲……呜……对妤一点都不好……”   “对于本宫好不好的这个说法,本宫之前在叫你起床时就已经说过了。”   “……”   金邬幼小的人生头一回产生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童年阴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学习剑术~从小孩儿抓起 敬武公主的萝莉养成计划现在开启><   ☆、遇伏   禹国淮州。   一行人由谢长渝领队,浩浩荡荡地启程回南戎,将军黄岐笑着对谢长渝说:“乔大人,这都说禹国风光在淮州,不如绕道去瞧瞧?也不枉兄弟们千里迢迢来一趟,回去也好有个吹嘘的不是?”   谢长渝扫过那一众跃跃欲试的眼神,淡笑着点了头,道:“也好。”   众人欢呼着改道而行,淮州的美人是全中洲出了名的,这些兵士早想见识一番,谢长渝回了车驾中,手搭在一个紫檀木盒子上,眼底深处是某个庭院中的绿荫石几,有人指尖如玉,定格成一幅画。他闭上眼,将右手压在心上,似是有什么蠢蠢欲动,要破茧而出,却在最后一刻归于死寂。   车队慢悠悠地行着,一路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情也分外轻松,谢长渝因惫懒再演乔致远这个人,并怕与黄岐等人接触多了日后给真正的乔致远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是以闲时都卧在车驾中,偶尔下车散心也显得疏离淡漠。黄岐早听闻这位鸿胪少卿是个寡淡喜静之人,也乐得不与这起子文臣打交道,军士们喝酒玩闹讲荤段子不亦乐乎,着着实实地放松了一把。   眼见着淮州界进了,山清水秀的淮州与眉清目秀的美人近在眼前,众人的心思早已飘远,满脑子是那弯弯绕绕的淮河水荡着美人衣裙的轻扬,哪管得山势一路陡峭,只往前行去。谢长渝在车驾中小憩醒时,那帘子飘起又落,窗外的景色落入他眼里,他眉心一皱,撩开帘子道:“停车。”   “嗯?”车夫不明所以,只能依言将马匹勒停,前后的车架马匹一一也跟着停了下来,骑马在前的将军黄岐满头雾水地驱马前来,见谢长渝白衣风雅地下了车驾,正将手拢在袖中,乌木面具下的神情看不见,但从他紧抿的唇角能够看出他的忧虑。   “怎么了?乔大人。”黄岐开口问道,此时恰巧行至一处谷地,两侧树木繁茂,景致深幽,指压影影绰绰地交错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山林深处到底有什么。谢长渝环顾一圈后,道:“这条路是谁带的?”   “啊?”黄岐挠了挠头,“是阿景那小子。”   “将军可曾发现这是处谷地?”   黄岐朗笑着说道:“本将当然知道,但这四周政治清明,并无山匪流窜,且这又是条近路,阿景那小子带的路准没错,他跟了本将多年了,这一点请乔大人尽管放心……”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神情慢慢沉下来,谢长渝嘴角勾起:“是,跟了将军多年,却对禹国淮州境内的山道熟悉至此,这条路在各版地形图中皆未有记载,这位阿景,想必很是不凡。”   黄岐脸色一变,侧首对身侧的两个人说:“去,把阿景带过来。”   待那二人领命去了后,黄岐神色不定地看着谢长渝,谢长渝正弯腰查看地面,黄岐心里有疑团,只觉得这人的气度与见识并非常人,如何能隐于鸿胪寺甘居少卿之位,他正想在问些什么,方才那两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撑着膝,对他道:“禀将军,阿景不知在何处去了!”   “混账!”黄岐大怒,“什么叫不知在何处去了?”   “有人说阿景之前说去方便一下,让我们不用等他随后就回来,之后便再也没看到他人影了。”那人有些慌张地看着黄岐与谢长渝,道:“将军,乔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一群废物!”黄岐心下便知大事不好,气急败坏地道,“停止前进,往回走!”   “不必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贯彻在山风中,白衣乌面的文官站了起来,他手上还沾有泥土,被他从怀中抽出一方手帕拭尽,他神色无波地说道:“这地方不久之前有人来过,车队已入瓮中,现在往回撤,为时已晚。”   黄岐大骇:“你如何得知?”   谢长渝扫了一眼黄岐与另二人的靴履,道:“南戎的官靴与别国不同,印有纹样,是远古象形字中南戎二字,且南戎官靴材质特殊,轻便易行,不易在地面留有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块土壤上:“而此处有脚印繁杂,是多人通行的迹象,然而脚印去向并非往前出谷,却是四散入林,足以证明,此间有伏。”   黄岐听得冷汗阵阵,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腰侧的刀,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那……依乔大人之见,现下该如何?”   “既然不能退,”谢长渝掸了掸衣袖,“那么就只能战了。”   “好。”黄岐握紧了刀柄,眼里闪着光:“如果不是乔大人警觉,恐怕黄某与兄弟们还处于蒙骗之中,此番若能得胜,黄某必上书奏请国主,以彰乔大人之功。”   他抬臂引向车驾,道:“刀剑无眼,还请乔大人上车暂避……”   谢长渝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黄岐,对身旁的那名兵士说道:“劳驾,可否借弓箭一用?”   那兵士慌忙将弓箭取下递给他,谢长渝将弓箭拿在手中,试着拉了拉弦,道:“弦有些松,不过无碍。”   他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之上,黄岐皱眉,开口道:“乔大人你这是做……”   黄岐话还未说完,谢长渝突然右臂猛拉,弓弦张如满月,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一松,箭矢如流星般急速划过空中,射入林间,幽暗的山林间传来一声疼痛难忍的低呼,入了南戎车队所有人的耳中,掀起轩然大波。   黄岐面色巨变,果然有人!   白衣文臣的第二支箭矢已在弦上,他斜睨了黄岐一眼:“黄将军,先发制人,还不战?”   黄岐恍然从梦中惊醒,拔刀而出,狠啐一口,大喝道:“兄弟们!有狗贼想收了咱们的命,胆大包天的畜生,南戎武士都敢惹!格老子的!今天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爷爷!”   南戎人本就生性好武,血液中流淌的尚武精神从未被太平盛世磨灭,此一番叫居于安逸生活的南戎将士们精神一振,卸了一身的懒散拔刀而起。山林中埋伏着的人大抵是没有料到会被抢先制住,气急败坏之下从山林中杀了出来,黑衣蒙面,与南戎众人混战在一起。黄岐大刀在手,当仁不让地斩数人于刀下,猛地记起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鸿胪,下意识回身去看他。   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面。 作者有话要说:  放小侯爷!T T培训真的是要死人啊……对不起最近的不定期更新也和冲榜单字数有关系 这一段写的好渣啊~求轻拍>3<   ☆、奇阵   那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如鬼魅般穿行于刀光剑影中,他手中拿着一柄短剑,剑身通明透亮,不知是什么打造,寒芒一闪便割破人喉。剑身不沾血,就连他一身白衣也未染纤尘,乌木面具在这般血腥的氛围中显出狰狞可怖来,他像是自幽冥而来,带着骇人的戾气,如一柄满是煞气的剑,锋芒直指青霄。一步一杀,出手狠辣,转身又是割下一人头颅,避开血液喷溅,他又抽身将短剑送入一个欲从后偷袭他的黑衣人的胸膛,短剑拔出时血液终是无可避免地溅在他脸上,在他白玉般的侧颊上开出一朵艳红的花,他俯视着脚下的尸体,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修罗。   黄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失神间未能察觉危险靠近,突然面前寒光一现,堪堪从他耳边擦过,血□□穿之声响起,他回头看去,一个黑衣人正举刀企图偷袭他,却被一柄短剑刺穿喉咙,黑衣人眼睛圆瞪,似是不敢置信。黄岐愣愣地看着看着那具黑衣人的尸体,惊出一身冷汗,乌木覆面白衣加身的青年走到他身边,弯腰探手,修长如竹的手指握住剑柄,猛的将剑抽出,血染红了他宽大的衣袖,他眼风扫来,竟带了睥睨天下的气势,道:“黄将军,战场上岂能掉以轻心?”   未等黄岐反应,那一身白衣又隐入厮杀中去。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黄岐握紧了手中的刀,投身战局中。因最先谢长渝那一箭抢占了先机,打压了对方的士气,再加上南戎将士越战越勇,又有谢长渝飘忽如鬼魅的身法杀人不眨眼的狠戾,黑衣众节节败退,其中一人眼见不敌,拇指与食指并在唇上吹响一声口哨,黑衣人听闻哨声后欲退,谢长渝轻笑一声:“来了想走?”   没有人能在那瞬间看清他的身影,只觉得一道白虹从眼前掠过,衣袂飞扬之声如裂帛一般,下一瞬,他的手已卡在那吹哨的黑衣人喉间,乌木面具后狭长的眼冰冷,薄唇轻掀:“找死。”   “咔擦”一声,那黑衣人的脖子被生生拧断,头一歪倒在地上。   这一刻风也停住,万物死寂无声,那平日里温文尔雅少言寡淡的青年满手血腥地立于生死场中,从怀中抽出一方锦帕来,拭去手上的血迹,声音不大,却像是死亡的宣判。   他说:“一个都不留。”   *   消息传回璧城时,沈渊正与贺雍各执黑白杀个你死我活。   宫人面色仓皇地跑进来时,沈渊恰巧中了贺雍的圈套,试图掀棋盘走人,便听着一句:“皇上!南戎回程的车队在淮州遇伏了!”   “什么?”   沈渊蓦地转过身,盯着伏在地面的宫人,贺雍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说结果。”   宫人被二人凌厉的气势震得一颤,连忙说道:“南戎折损共计三十二人,对方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沈渊呼吸一窒,听那宫人继续说道:“听南戎报来的消息,似乎是乔鸿胪提前发现了对面的踪迹,先发制人,将埋伏之众全数斩杀。”   乔致远?沈渊面色沉下去,她自己知道,那哪里是什么乔致远,分明是谢长渝。听那宫人口若悬河地将这场战役讲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搭在榻上藏在袖中的手缓缓紧握成拳,贺雍在棋盘对面听完这一番复述后,眼底掠过一抹光,看向沈渊,道:“南戎有此能臣,实为南戎之福。”   沈渊挑了挑唇角:“贺帝谬赞。”   面上虽然波澜不惊,沈渊内心却已乱成一团,从那宫人的描述中她能见得当时的情形。她隐约记起当年的一件事,那时在太微山,谢长渝是一个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待人亲和有礼遇事处变不惊,就连最挑剔刻薄的五师叔玄息也曾板着万年冰块脸说过:“谢三这小子,还行。”   从玄息口中听到一句夸人的话比登天还难,这足以证明谢长渝在太微山众人口中的口碑是一等一的好,沈渊当时年少无知也被这狐狸做出来的表象所蒙蔽,无缘无故就与他亲厚起来,插科打诨不亦乐乎,谢长渝便是身长玉立地站在她身旁,她只觉得这个人太过和善,有时令她产生一种他是虚假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她擅闯忘星台,身陷青木奇花阵中险些丧命。   青木奇花阵是天机祖师昭胥所遗,用以保护忘星台不受外来人闯入。但是几百年来天机门内的弟子几乎都安分守己,并未出现擅闯忘星台这种事情,是以青木奇花阵从未开启过。而那日沈渊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不顾众人的阻拦甚至打伤了看守忘星台的弟子,执意要往里闯去,后果便是发动了青木奇花阵,大阵一旦发动便将她的身影吞噬。   而在阵中她所看到的景象,是擎天的巨木拔地而起,状似囚牢,那巨木的枝叶阔大,色泽是深得发黑的墨绿,枝叶间有馥郁芬芳的白色花朵柔软开放,那香气钻入沈渊鼻间,她神思一晃,下一瞬立刻撕下一块衣袖捂住口鼻,那花香有毒,会令人身躯麻痹无力,她竭力稳住身形不倒在地面,目光往下移,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缓速地想她蔓延过来。   是那些巨木延伸出来褐色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向她爬来,那弯曲蠕动着的藤蔓让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去抽身侧的长剑,却摸了个空。她才想起方才因为负责看守忘星台的苏枝阻拦惹恼了她,她抽剑刺透苏枝的肩胛骨将她钉在了山顶那棵十人相环才能抱紧的榕树上。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依照五行相克之理,木当由金来克,想来着青木奇花阵也该以金属来破,现在休提破阵,若是被这藤蔓缠住,只怕是会被缠绕窒息而死。   眼见藤蔓离她仅有三尺,她突然足尖一点,跃至藤蔓根处,蠕动的藤蔓突然一停,如同寻不见她一般,她正松了一口气,却未料藤蔓如发现了她,以比方才快十倍的速度向她袭来。   糟糕!沈渊提气开始在这狭小的囚笼中躲避藤蔓的攻击,那藤蔓速度似乎却来越快,她气喘得越来越急,感觉似乎空气稀薄,心脏的搏动似乎要跳出胸腔来,头撕裂一般地疼痛。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气竭而被藤蔓缠住时,这幽深的囚笼,突然破开一道光线。   那人紫衣风雅,持剑劈开巨木幻象,那馥郁的白花被他劈落在脚下,散成一地白骨,他踩着森森白骨向她走来,被劈开的幻象又合拢,囚笼重归幽暗,他伸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横手一斩,将那袭向她的藤蔓斩断。那藤蔓如有痛感般,落地吱呀叫个不停,并渐渐蜷缩直至枯萎,她恍惚地看向他,平日里温存风雅的眉目满是冷冽的戾气,他的手臂环在她腰上,墨玉般的眼尽是杀机,却低声温柔地对她道:“我来救你了。”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潸然泪下。   青木奇花阵的阵眼在花,只要找准那朵是阵眼的花,毁去即可,可这阵中的花岂是寻常之物,皆为怨魂所化,目触即生幻象。幻象是上万的亡灵武士,白骨银盔,红缨破败,举着长矛向二人攻来。她便得见卸下懒散伪装的谢长渝,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风华绝代的眉目满是煞气,如浴血而生的修罗。他持剑而上,一步一杀,果决利落,剑锋过处亡灵哀嚎,皆化作青烟,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让她闻而胆寒,他却一派冷静从容,越斩越快,到最后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只见紫袍在袅袅烟气中翻动,像是翩跹的蝶。   斩尽亡灵后,二人都已体力透支,他却依旧扶着她,一步步靠近那朵阵眼之花。那朵花柔软地盛开在繁茂的枝叶间,花瓣无风而动,花随着二人的接近而次第盛开,当二人站定在那朵花前时,那朵花正好完全开放。   那嫩黄的花蕊间,躺着一个女婴。   沈渊蓦然瞪大了眼。   她挡在谢长渝面前,盯着他,说道:“你不能杀她。”   谢长渝沉默着看了她很久,才开口:“为何?”   “不能便是不能。”她隐隐觉得胸腔中有什么被撕扯着作痛,她扬起了下颌,直直迎上谢长渝的目光:“她不能死。”   “不杀她,便毁不了阵眼,你我永生都无法出这阵中。”   “我说不能杀她。”   “那么我问你为何?”   “……”   看着她沉默不语的形容,他一声轻笑,抬剑隔空指向那个女婴,笑带讥诮地说道:“是因为这是你同胞姐姐的魂骨?”   沈渊浑身一僵,震惊地抬头看向谢长渝,似乎在思考他是如何得知的,谢长渝温和的面目全然不见,绝艳的眉目显得咄咄逼人,他冷笑道:“双生女婴乃不详之兆,王皇后当年为保荣华而狠心丢弃其中一人以致其死亡,留下来的那个公主,起名为渊,乃天命帝女,号为敬武。”   他逼近沈渊,狭长的眼中尽是戾气,嗓音压低了,如暗夜中的呢喃:“原来你也有被表象蒙蔽的时候,仔细看好了,那究竟是什么魂什么骨?”   言罢,他抬臂便将手中短剑掷向那个女婴。 作者有话要说:  通宵赶T T   ☆、龙荔   沈渊甚至来不及制止,眼睁睁见着那柄短剑钉入女婴的头颅,一声划破耳膜的惨叫声后,那女婴竟然开始缓缓融化,准确地来说,融化的是那一层皮相,露出里面如水银般的肌理,头颅上一双眼生得尤其大,正在拼命挣扎,谢长渝面无表情拔下她头顶的发簪,走到怪物面前,手握金簪对着那怪物的喉咙狠狠戳下去,那尖锐的叫声震得沈渊头皮一麻,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捂着胸口抬眼去看那紫衣的少年,温存风流的眉眼如上天所钟爱,明明生的温和无害,却在方才独斩数以万计的亡灵,以及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孩。   明知他是来救自己,明知他是为破阵,沈渊却没来由感到内心发寒,那朵花随着水银怪物的死亡而逐渐枯萎,阵眼既破,则大阵既亡,四周如囚笼铁柱般的巨木慢慢消散,天光重新归来,那少年站在天地间,风姿独秀,却满身血腥。   他回头对她笑,一如从前的温和:“阿渊,你看,我们出来了。”   这些,终归是往事了。   送离了来她这处躲桃花的贺帝后,沈渊揉额吩咐王八:“去把地姬给本宫叫过来。”   王八领命去了,没过多久地姬便至,脸上照旧挂着高深的笑意,向她请安道:“属下参见主子。”   “起来吧。”沈渊捏着眉心,问道:“淮州的事情听说了?”   “启禀主子,属下已经听说了。”   “怎么看?”   地姬眼珠一转,笑道:“其实这事情,主子心里早就有数了,何必再来问属下?”   “本宫只想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沈渊的神色不是很好,显得有些倦,她说道,“贺帝给本宫的答复是疑似西狄人,因为从那些尸首上找到了西狄的通关符文和西狄的有关物件,但本宫却不太信,于情于礼,西狄……”   待沈渊说完后,地姬笑着对沈渊弯腰鞠躬,道:“公主所言极是,西狄并非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若是要自动机来推敲,当属禹帝与小侯爷最大。”   沈渊眉头动了动,任由天姬继续说了下去:“ 小侯爷暂且不提,先讲讲最大的受益人禹帝,以此来挑拨西狄与南戎之间的关系,并且验证主子所提盟约的可信度,再则也是对南戎军队实力的一个试探,一举多得。”   “并且属下相信,在那处山谷的不远处,还藏着一支军队,隶属于禹国,若南戎节节败退,他们就会出现,并承担解救南戎车队的任务。”   沈渊嘴角紧抿,向下垮去:“帝王心术。”   明知他并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却非要送上门来,白白折损了三十二条子民的性命换来帝王的暂时不疑,沈渊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将榻面抓得十分紧,面无表情地对地姬说道:“传信回南戎,让闻远……厚葬那三十二人……”   “遵命。”   殿中响起她低低沉沉的声音,如将玉珠抛入满是尘埃的杂物堆:“此仇,必报。”   *   南戎车队遇袭后南戎国内的反应很是剧烈,南戎国主甚至亲自修书去询问西狄君主此事是否为西狄所谓,然而西狄一口否认,南戎紧追不放,致使二国关系更为僵硬,边防上磕磕碰碰不断,但都未能足以点燃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南戎国内的事情有闻远操心,是以沈渊放下一颗心,全心全意地开始了金邬养成计划。   说实话,金邬实在是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是一学即会,连负责教她政论的地姬也赞不绝口,交给金邬政论这件事她母女二人拉了勾说好不告诉贺雍,自古在何处都是女子不得干政,自己在南戎是特例,但金邬在禹国却没有这个特例。   她想让这个女儿与旁人有所不同,眼观天下,而非只着眼于一张平尺大的绣布。   她始终没有忘记答应金邬要提她的生母秦氏翻案,一直吩咐地姬暗中查与当时秦氏一案有关的事情。这一日,金邬正在灼华殿前的庭中和宫人斗花玩,地姬匆匆地走到她旁边,附耳一句:“秦氏的事情有眉目了。”   沈渊正在一旁看兵书,闻言书一合,掂着便往殿内走,金邬分神瞧见了,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声音脆脆嫩嫩的喊道:“母亲要去哪里?”   沈渊回头对她笑道:“母亲有些倦,回去歇一会儿,你玩吧,等下记得蹲马步。”   一提蹲马步金邬粉嫩可爱的小脸便垮了下来,惹得众人暗暗发笑。沈渊噙着笑走回了殿中,挥退其余侍人,对地姬道:“讲。”   “是,”地姬拱手做了个礼,然后道,“秦氏所用食物唯一的疑点便是桂圆,据秦氏当时的侍人所说,秦氏在有孕期间一直爱吃桂圆,所以每日的桂圆是供应不断的,属下去查了查,却发现太医院近期有一种东西有出入。”   沈渊挑挑眉:“是什么?”   “龙荔,”地姬老老实实地答道,“又名疯人果,这种果实与桂圆相似,能鱼目混珠,且果核果肉都有毒性,若是误食则会造成中毒,属下猜测,秦氏当天应该是被人以龙荔替换了平日里所食的桂圆,才导致丧命。”   沈渊皱起了眉,她虽知道后宫向来是污秽与心计的聚集处,却未能想到心计竟如此之深,她将手在桌案上叩敲了两下,问道:“谁领过龙荔?”   “琳琅苑的宝贵人。”   “把她给本宫带过来。”听地姬道了声是,然后又道:“再派人去太医院领些龙荔,并向贺帝传个话,本宫要替金邬平怨,若伤及了他心头宝,还望他多多见谅。”   不消片刻后宝贵人便到了,瓜子脸月牙眼,盈盈眼波似秋水一翦,是个宜喜宜嗔的美人,但她的模样似是十分地不耐,扭捏着上前给沈渊行礼后,软着声儿问道:“靖妃娘娘招妾来是有何要紧事?入了秋妾身上乏得很,宫人来请时正泛着瞌睡,来得迟了些,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非是有什么要紧事,本宫听人提起你活泼伶俐,惯是得贺帝欢心,便让你来替本宫讲讲这邺宫中曾发生过的事,本宫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有什么忌讳的,你捡着重要的说给本宫听便是了。”   这番话说出口让宝贵人一愣,竟丝毫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她暗自瘪了瘪嘴,才开口道:“想来您该知道北边那处桃林之前被一把火烧了,从此邺宫再也瞧不见桃花,除却陛下的承明宫外尚有那么几株,那是往前的陶嘉夫人最喜欢的地方,陶嘉夫人自戕后陛下曾枯坐在她的似朝楼前一夜,而后废去夫人与娘子此两个位分,自此禹国再无夫人……”   她虽是不情不愿地开口,但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沈渊惯不爱听贺雍这些情史,只觉得他似是心比谁都大都真,个个女子他都爱得真切且深刻,这在她看来实在是荒谬不已,听得有些腻,她抬袖挡脸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斜支着头,听宝贵人热衷地讲述着贺雍同他的女人们的故事。   隔会儿玄姬端着一盘果子进来,放在宝贵人面前,笑着道:“宝贵人请用。”   宝贵人正说到兴头上,被玄姬这么一打断,有些不悦地睨了玄姬一眼,道:“没眼力见儿的。”沈渊在上座也说道:“玄姬,冲撞宝贵人,自己下去领罚。”   玄姬低着头应了声是,神情哀怨地退了下去,宝贵人幸灾乐祸地看了玄姬一眼,顺手从盘中捡起一颗果子便要剥开来,笑着对沈渊道:“多谢娘娘。”   就在她要剥开那颗果子的时候,她的神情突然僵住,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果子,然后放回果盘中,又再捡起了另一颗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像是丢掉一颗烫手的山芋般将那果子丢回果盘中,沈渊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反应,淡笑道:“怎么不吃?”   宝贵人面上勉强浮起笑来:“妾……突然不太想吃了……”   “本宫方才还见你正要剥开入口,只一瞬便改了想法?”沈渊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略带讥诮,“宝贵人,吃吧。”   “妾真的不太想吃,”宝贵人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抬眼看了看沈渊,心里估了个□□不离十,随即立刻起身道,“娘娘若没有别的事情,那么妾就先走了。”   说着,还未等沈渊作允,便径直往殿外走去。   “站住。”   沈渊自主座上缓缓站了起来,她将手负在身后,侍从快步上前拦住了宝贵人,宝贵人羞愤地回头,但见那华服女子周身凌厉的气势压得她呼吸一屏,下一瞬她已被侍从剪手押跪在地面,那女子负手而立,神情冷淡地俯视着她,讥诮地说道:“若问心无愧,何须落荒而逃?关门,本宫要好好审一审这个心中有鬼之人。”   “吱呀”一声,灼华殿的门就这样合上了。      ☆、贺雍番外(二)   他对绿衣的言辞感到莫名且荒谬,他为何不能那样说她,那个将他丢弃在冷宫数年不闻不问的女子,她除却给他一身血肉,大抵再没有半分的恩情。他只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你说的也有理,这一身肌骨是她给的,她也算是于我有恩,待她出殡之时,我会记得替她哭上一哭。”   绿衣呆愣愣看着他,看他黑白分明的眼底凝着霜冰,冷漠寡淡的形容,全然不似他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她才知自己的主子错得多么离谱。眼见着那冷漠皇子欲走,绿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着道:“五皇子,娘娘她一直……一直牵挂着您啊……”   他惊诧地回头看了绿衣一眼:“荒谬!”   继而试图甩开她,绿衣却紧抱着他的腿不放开,一双眼布满血丝,开口便将那往昔的纠葛一概诉出。原来,金氏是怕极了皇室间的争斗,那种骨肉相残的场景折磨的她夜不能寐,她怕她的儿日后也走上这样的路途,还有那最荒唐可笑的传统——子贵母死,她不忍独自留那幼小的他在这浩大冷清的宫殿中享百年孤寂,于是她编造了那个不祥的传闻,她自以为无为宫的十二年是她为娘的一片用心良苦,她宁愿他不要贵极人上,熬过了定太子的时候,她便会接他出来,教他做个闲散王爷,安安逸逸地活过这一生,哪知到最后却被盛氏诓走了她的心头肉。   他在无为宫的一切都是她暗中打点,在他入睡时她会悄悄溜入他房中只为看他一眼,那与他分离之痛,像是一把刀抵在心口细细地割,那淌下的都是心头血。   他从未叫过她一声娘,却听他声声唤着盛氏母妃时,只觉有道刀痕亘正在胸间,一寸寸痛入肺腑,襟口都被她攥得皱起。   她将剪刀插入心口,满地的血,满地的艳,她说:“妾金慧,因一己私心,肆意妄造皇子雍诞时不详之兆,致人心惶惶,皇室血脉流落无为十二余载,罪当万死而不恕,幸得贵妃慈心,未使明珠蒙尘于无为深墙…感蒙陛下恩德,愧而无以报之,惟一死,谢妾身业障,望陛下念十余载情分,善待子胥。”   “子胥…我的儿,娘愧对你,辜了你十四年,本想日后带你过闲适日子,远离纷争,你娶个媳妇在门前种下樱桃花,娘便在树下替你们缝制孙儿的小衣,可惜啊…”   “你非池中之物,是娘贪心,娘怕死,娘舍不得见你一人如你父皇般孤孤寂寂立在那金碧辉煌的丹陛之上。”   “劳贵妃娘娘将这血书递给陛下…劳贵妃娘娘日后好好教导子胥…”   “子…胥…来生,莫要生在帝王家了,子胥……”   金氏最后的话带血带泪,似是那女子的眉目近在眼前,可她究竟什么样,他也记不清了,璧城的雨下得很大,连带模糊了他的视线。   全然一片水雾茫茫,那青草地上满是被雨水打落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再来个勇哥番外就圆满了!QAQ我睡觉去啦么么哒 谢谢大家的喜欢 休息三天>//////< 修个错字 今晚更新!!!   ☆、殷娘   晚膳后贺雍正在昭阳殿与萧淑妃手谈,淑妃的贴身宫女香宜匆忙走进来对二人行了个礼,然后道:“陛下,娘娘,琳琅苑的宝贵人出事了。”   “出事了?”   贺雍皱眉,淑妃春山般的眉一挑,开口问道:“怎么了?”   宝贵人疯了。   琳琅苑的宫人自她去灼华后,久等也未见她回来,便去灼华殿问。被穿着侍卫服的天姬挡了回去,道是宝贵人早前便离了。琳琅苑的宫人没法,只能在邺宫里挨着寻,近夜幕四合时,终是在御花园中的一处假山后发现了她。   彼时她蜷缩在假山下,本就娇小的身躯显得更是可怜,右手紧攥着什么东西,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将紧攥的右手护在胸口,摇着头念念有词地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琳琅苑的宫人被她这幅模样吓住,上前两步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紧张地往后退去,背已然抵上了假山突兀的棱角,她却恍然未觉,神情满是恐惧,拔高了声:“那是她自找的!谁让她从前目中无人!都是……都是她自己做的孽……她该……才不是我……”   宫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想着暂先将她请回琳琅苑,实在不行让侍卫架回去,可是一旦有人企图靠近,宝贵人便挥臂踢足地不让人近身,御花园这一隅的动静越闹越大,最终惊动了贺雍。   在来的路上贺雍的眉头便未纾解过,淑妃看在眼里,眼底淬着层冰。宝贵人是近来贺雍心尖尖上的肉,贺雍为了讨她欢心将阜州进贡的南海珍珠一概都赏了她,让她一颗颗扔着玩。如今这正宠着的心头肉出了事儿,贺雍自然不悦,到了那处假山,宫人嫔妃站成一周将宝贵人团团围住,御前内侍吴喜高唱一声“皇上驾到——”,一干人便让开了一条道,乌压压地尽数跪在地上,贺雍负手立在人群外,眯眼看向假山下抱膝而坐的宝贵人,踱着步子过去,俯视着她,神色在夜幕中不甚清晰,只听他沉声唤道:“宝卿?”   宝贵人抬头,平日间灵动的一双眼浑浊的很,她似乎是辨出了贺雍,弯眼对贺雍展眉一笑,脆生生地喊道:“陛下——”   “朕在。”   贺雍的目光定在她紧握的拳头上,缓声问道:“你拿的是什么?给朕看看。”   “这个?”宝贵人头一偏,咯咯笑道,“这是桂圆呀——”   她的尾音拖得又软又甜,将手摊开来,里面果然是一颗桂圆模样的果子,她神色天真的仰头看着贺雍,嘴角隐隐有两个笑涡,纯真得过分:“可好吃了,才不会让人中毒呢。”   贺雍身后的淑妃闻言眉头动了动,贺雍盯着宝贵人掌心的那颗“桂圆”,良久后伸出手准备去拿,淑妃突然出声:“陛下。”   “嗯?”贺雍回过头,见淑妃凝着神色走上来,握住了他伸出的手,道:“这果子看似有异,还是让妾来吧。”   说着,她便要从宝贵人手中取过那个果子,宝贵人突然神色一变,猛地再将拳头握紧,双手将那果子护在胸前,恶狠狠地盯着淑妃,高声道:“你是谁!不要污蔑我!这是桂圆!才不是龙荔!秦氏……秦氏是咎由自取!和这果子没有关系!”   贺雍面色一沉,淑妃嘴角垮下来,往旁顺了道眼风,宫人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捂住了宝贵人的嘴,淑妃回身对贺雍道:“宝贵人确实是心智失常,说了些胡话,您莫要……”   “莫要什么?”   清越的童音划破了夜色,贺雍浑身一震,转头看过去,金邬小小的身躯站定在不远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不知她何时来的,也不知方才宝贵人的话她听了多少去,她抿着唇,稚嫩的脸上神情却是异样的冷肃,她再开口,声音直直传入贺雍耳间:“父皇,妤的母妃就这样枉死吗?”   贺雍锁着眉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淑妃睨了眼身后正在挣扎的宝贵人,对金邬说道:“公主怎么独身一人出来了,也没有个侍人陪着,灼华殿也真是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是好。”   一边说一边招侍人来,诓哄般地道:“夜里风凉,公主不要受了寒气,本宫先差人送公主回灼华吧。”   “妤不回去!”   金邬拔高了声调,迈开腿走到贺雍面前,仰起脸来看着贺雍,贺雍也低头看去,月色下金邬眼中盈盈有光,分明是忍着泪,她哽咽着说道:“妤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妃,却已经换了数个母妃,父皇,您当初答应了妤的,您告诉过妤母妃曾是您心尖上的人,您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不会任由她落得个凄惨的结局!”   “妤方才听见了,您也听见了,妤想知道,什么是龙荔?”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愿意出来回答这个问题,贺雍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金邬偏过头看向淑妃,道:“淑母妃,您方才看出这果子有异样,您一定知道?”   “公主说笑了,”淑妃眼底掠过一抹神色,转瞬即逝,她看了看贺雍,垂眼掩去眸中的波澜,道,“本宫怎会知道?”   金邬软软的眉拧在一起:“你骗人!”   淑妃但笑不语,负手在一旁的贺雍终于出声,他淡淡看了眼淑妃,道:“殷娘,你如今越发地不实诚。”   淑妃姓萧名殷,自她在贺雍尚为嵇安王时一顶花轿嫁入王府,贺雍便以此来称她,偶尔在人前也这般,显得二人亲昵无间。相伴十二年,她知贺雍这是允了的意思,萧殷挑了挑眉,对他施了一礼:“妾遵旨。”   而后,她走到宝贵人面前,她身量瘦削,力气却不小,强行掰开宝贵人护在胸口的手,取走了那颗果子,再走回来,摊开手掌,那颗果子乖顺地躺在她掌心。她用另一只手点了点,果子俏皮地来回滚动,萧殷笑道:“这不是桂圆,是另一种叫龙荔的果子。”   “俗称为疯人果,其壳如荔枝,肉味如龙眼,故以此得名。不可生啖,若误食,轻则头痛恶心,重则令人发痫,或见鬼物,甚至死亡。”   “妾猜想,当年秦婕妤突然早产,与此物大抵是脱不了干系,与宝贵人更是脱不了干系。”   贺雍嘴角一挑,温和气质不复,笑意冷冽地道:“如何得知?”   萧殷掩过眼底的无奈,若非当年这事牵连太大,被贺雍匆匆压下,她一早便查到了那疯人果是从琳琅苑送去秦氏处的。如今贺雍装傻充愣,她也只好随他当个隐瞒真相之人,萧殷轻叹了一声,屈膝道:“妾有罪。”   “哦?淑卿何罪?”   “五年前秦氏一案,妾已查到宝贵人从太医院领有龙荔。”   “既然查到,那当时为何不报?”   这人装傻的本领是一等的好,萧殷定下神来,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当时太医已下定论为秦氏乃受惊所致,血崩而亡,妾所查之果兹事体大,动摇国本,还请陛下恕妾怯懦之罪。”   “兹事体大?”贺雍眼神凉飕飕地扫过来,萧殷面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妾妄断。”   “知便好。”贺雍抬手扶住她的手臂,掌心的热度传来,萧殷眼底突然一红,听他声音沉沉在耳边道:“起来吧,朕如何忍心罪你。”   他从来都这样温柔而残忍。   一边说着最动人的情话,一边将罪名都推给她。   萧殷神情有一丝的恍惚,随着他的动作起身,低低道:“谢陛下。”   “事关秦卿一案,暂先将宝贵人软禁琳琅,择太医医治,待其神智清明时再作审问。琳琅属建章之宫,淑妃管教不力,当有连坐之罪,罚静思一月,后事待真相查明再言,”贺雍大手一挥,玄色的衣袖如夜色般深沉,“都退下吧。”   “遵命。”   众人齐齐领命退下,萧殷出神地站在原地不动,贺雍神色有些不忍,出声道:“殷娘。”   她恍然回神,提起一抹笑来看向贺雍:“您唤妾?”   十二年的岁月,她替他担了多少业,笼统数来已然算不清,这邺宫中他亏欠最多的当是她,她这般迷迷蒙蒙地笑,贺雍心间一抽,低声道:“这一月,委屈你了。”   “不委屈,”萧殷艳比牡丹的眉眼软下来,尽是一片柔和的神色,她含笑看着贺雍,轻声道,“为了您,殷娘怎样都算不得是委屈。”   她向贺雍浅浅作礼,华艳的宫裙垂在地面,月光替她镀上冷清的凉意,她看着裙上的缠枝牡丹,道:“妾告退。”   她再没有看他,拖曳着一地的华艳冷清,款款离去。   贺雍眉又皱紧,衣角却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金邬正张开手臂让他抱,他弯腰将金邬抱起,睨了她一眼:“满意了?”   金邬猛地点头,嫩白的小脸上肉随着头的晃动一抖一抖地,惹得贺雍笑了出来,有些无奈地拧了拧她的鼻尖,宠溺地道:“朕不算得一个好父皇,但答应你的,朕一定会做到,如今还你母妃一个公道,算是承了朕的诺。”   “妤知道!父皇最好了!”金邬吧唧一口亲在贺雍脸上,莲藕般白嫩嫩的小胳膊挂在贺雍的脖子上,见贺雍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好奇地问道:“父皇去哪里呀?”   贺雍嘴角的笑容有些阴测测地让人背心发寒:“找你母妃赔朕一块心尖的肉。”   “妤的母妃不是……”   “现在的母妃,灼华沈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偷懒了几天T T不要掉收啊啊啊啊啊 想要做个民意调查 大家是喜欢贺总还是喜欢谢三或者是沈洵呢~   ☆、秦聿   沈渊正将“纵何”收入剑鞘放回箱中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凭着多年来良好的直觉,她神色一凛,招手道:“王八!”   王八显然不太适应自己的这个新名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靖妃娘娘是在叫自己,神色显而易见地不乐意,上前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关门,”沈渊沉思片刻,“让天姬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闯进来!”   “喏!”   沈渊的吩咐下达后整个灼华殿立即陷入一级警戒状态,天姬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抱着剑靠在殿门前。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便见着一大一小的父女档气势汹汹地向灼华走来。   她站正了身子,前行几步胆大包天地拦下了禹国万人之上的帝王,道:“陛下,主子已经睡下了,且吩咐了奴才们,任何人来都不见。”   贺雍的眉毛抖了抖:“朕也不见?”   天姬面不改色:“不见。”   “放肆!”   面对帝王色厉内荏的模样,天姬无奈地耸了耸肩,道:“陛下恕罪,主子的吩咐奴才不敢违抗。”   贺雍看了看怀里的金邬,大意是怎么办你后娘不见朕了该你出马摆平这一切了,金邬转过身子,看着天姬也抖了抖眉毛:“本宫也不见?”   父女二人如出一辙的神情让天姬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她英气的眉目舒展开,对金邬道:“主子还特意说了,公主不遵主子的教导,听墙角的本事十分到家,还擅自离开灼华,今晚就请公主不必回来了,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金邬嘴一瘪,眼里便包起泪花,嘤嘤出声:“母亲怎么能这么狠心!让本宫进去!本宫要见母亲!”   边说边在贺雍怀里扭着圆滚滚的身躯撒娇,贺雍拍了拍金邬的头,示意她安静一点,金邬便乖乖地噤了声,小手挂在贺雍脖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姬。贺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天姬,道:“若是朕一定要进去呢?”   “那么,就请陛下恕奴才无礼了。”   天姬的手指才搭在剑镗上,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传来,她往旁避开,紧接着一个黑影闪现到她面前,当头劈下。她反手以剑鞘格挡住来人的攻势,“铿”地一声,震得天姬虎口发麻,佩剑挡住了另一柄兽面纹剑鞘。天姬啧一声,下身横腿扫去,便袭向那人下盘,那人翻身跳开一丈远,站定时横剑在前,一身青衣,袖口紧束,星目剑眉英气勃勃,红色的剑穗在夜风中轻晃,来人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对贺雍道:“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擅离职守,朕等下再慢慢治你的罪。”贺雍抱着金邬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的表情便垮了下来,才建立起来的英武形象即刻崩塌,委屈地看着贺雍,道:“陛下,这样不妥吧……”   “朕以为很妥。”   贺雍点了点头,云淡风轻旁若无人地甩袖就要往里走,天姬便要上去拦,突然冒出的那个人就挡在了她面前,与她缠斗在一处,边打边对贺雍深情款款地说道:“陛下您慢慢走,这里就交给臣了!”   贺雍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反倒是金邬趴在贺雍肩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天姬与他的战况,举起手来高呼道:“秦聿叔叔加油!”   受到可爱的金邬小公主的鼓励,秦聿回头对金邬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拍了拍胸口,一副放心有我在的表情。   金邬也抬起短短胖胖的胳膊对秦聿竖起了大拇指,一副放心叔叔我知道有你在的表情。   天姬被眼前这人怄得想要吐血,却奈何无法再短时间内与他分出高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灼华殿的其他宫人屈服于贺帝的淫威之下打开了灼华殿的殿门,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悲壮的情绪。   主子,天姬尽力了。   殿门前天姬与秦聿打得不可开交天昏地暗生人勿近,殿内贺雍抱着金邬,父女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春景图。   美人斜躺于半透的纱帐中,香肩一抹如山巅雪,乌发蜿蜒在大红的被褥上,艳得惊心,她缓缓侧头来,精致的侧脸轮廓在烛光下似泛着珠玉般的光泽,眼神流波般明亮,缓缓睨来,生出狎昵之态。   金邬感到自己父皇的身躯猛地一震,天真地开口问道:“父皇,您怎么了?”   贺雍回过神来,拍了拍金邬的头顶,有些感叹地说道:“父皇觉得自己亏了。”   “为什么?”   “因为,”贺雍别有他意地叹了一口气,“父皇才发现你靖母妃竟然是个女人。”   金邬不解地把头往旁一歪,突然一个黑色物体横空飞来正好砸中贺雍的脸,金邬定睛一看,是自己惯爱用的软枕,她高呼一声,趁着软枕还没滑下去的时候抱在怀中,无视掉她父皇十分多姿多彩的面部表情,将一张小脸都埋了进去,深吸一口气后眉开眼笑地向沈渊甜甜地喊道:“母亲——”   “乖。”   沈渊葱白的手指撩开帘帐,月白的里衣衬得她肤色雪白,一双足掩在宽大的衣料中,只露出半截莹白的脚趾,像是精心打磨的玉石,转瞬便藏入绣履中,那青色缎面的鞋履绣有金兰,悠远而张扬的美,一如她本人。她每行一步都像是分开葳蕤修长的兰叶,而她便是那一支兰,亭亭绽放,漫出沁人心脾的王者之香。   她停在贺雍面前,眉眼间流转着清浅的笑意,道:“贺帝此时来访,是思念敬武了?”   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女人,贺雍神思有些恍惚,金邬在他怀里扭着要往沈渊怀里钻,软软地喊着:“母亲,父皇说要让您赔他一块心头肉。”   金邬打小报告的功力也见长,沈渊赞许地看了一眼有了娘忘了爹的金邬公主,然后看向贺雍:“心头肉?贺帝此言何意?”   贺雍瞥了眼金邬,墙头草金邬抱着软枕咯咯发笑,他挑了挑眉,俊朗的眉宇显出华贵的气度:“还用朕讲?”   “哦,您是说宝贵人?”沈渊装傻充愣,“敬武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让她回去了,怎么?在回去的路上跌了?”   贺雍眯起眼来,抱着枕头的金邬左瞧了瞧沈渊右看了看贺雍,觉得气氛不对劲,踢着小腿让贺雍将她放下来,一溜烟就往侧殿跑了个没影。   金邬走后,贺雍上前捏住沈渊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国色无双的一张脸在兰膏明烛中尤为动人,却非是寻常的妩媚,她深潭般的眼底带着凌厉的气势,这种镇定的气场与他相近,是久居上位手掌风云所练就,等闲人未尝能有。贺雍啧了一声,拇指指尖按压在她纤细的下颌上,道:“朕有预感,娶了你是件很吃亏的事情。”   “哦?贺帝想后悔?”她巧笑嫣然,眉眼间华光流转,“晚了。”   “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贺雍的神色沉凝下来,沈渊真切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产生的压迫感,“朕将金邬交给你顾养,并不是希望你教她如何使用心计为秦氏报仇,很多事情朕压下来,自有朕压下来的道理。”   他突然靠近,贴在她耳畔,濡湿的气息呵得她耳后一暖:“朕认为,你懂。”   “懂什么?”沈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脊笔直,“懂您的帝王制衡之术?让敬武猜一猜,秦氏的死因您从开始便知,为什么不查下去?是因为牵扯到了谁?”   感受到贺雍的身体有一瞬僵住,她嘴角勾起笑来,继续说道:“是谁呢?值得您这样来护,是某个重臣的女儿?淑妃?还是……皇后?”   贺雍突然逼近她,本是温润的一双眼此刻变得凌厉狭长,他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手指一使力,在她的下颌处按压出乌青的痕迹,他沉声道:“朕后悔了。”   沈渊眼神略带讽意地看着他。   他眼神往下移去,她月白里衣的领口未敞,能看见胸口处雪一般的肌肤,锁骨清晰而分明地倒扣在腻滑的肩下,衣料垂感极好,勾勒出她美好得让人眼热的曲线。贺雍眼色一暗,嘴角的笑变得冰冷,抬手捉住她襟口扯开,沈渊始料未及,面色剧变却没能反应过来,皓白的肩头便暴露在这一室通明的灯火中,贺雍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箍如怀中,埋首要去便远山巅上的一抷冰雪,冷哼道:“当初说好不碰你,现在朕很划不来,今晚朕便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喜欢这篇文   ☆、嫌隙   沈渊又惊又怒,一声断喝:“贺帝!”   随即手肘一抬要挣开去,哪知贺雍平日看着玉面白脸的实际力道十足,锁着沈渊让她挣脱不得。沈渊恼得抬腿便是向他腿间一顶,贺雍倒抽一口气,松了对她的禁制,痛苦难堪地弯腰下去,沈渊立马后退十步,高声喝道:“天姬!”   天姬正在外与秦聿缠斗得难分难舍,这黑衣侍卫嬉皮笑脸地与她过招,既不伤她却又压得她分不开神,突然听殿内沈渊的声音传来,她瞳孔一缩,向着秦聿的剑直端端撞去。秦聿始料未及,本就不想伤她,只能将剑势强行向旁处扭去,天姬得了这个空档,提气纵身撞开窗口落入殿内,持剑护在沈渊面前,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尚在疼痛中还未能缓过来的贺帝,紧张且小声地问沈渊:“殿下,您没事吧?”   一慌神,她也顾不上是在禹国,旧日的称呼随口便出,沈渊冷着一张脸将凌乱的衣衫合拢,声音带着寒气,对贺雍道:“背弃盟约,贺帝算不得是个君子。”   下一瞬嬉皮笑脸的侍卫秦聿也从天姬方才进来的窗口跳了进来,见贺雍情形,忙去搀扶他,有些焦急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贺雍缓过来了一些,面色沉如潭水,他直起身体,挑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君子了?”   看着沈渊冰冷的眼神,贺雍笑的越发玩味:“敬武,别告诉朕你没有接触过皇权争夺的腐朽黑暗,当年你三箭射杀南戎废太子之事广传中洲各国,朕初闻时觉得夸大,细细思忖便知此中猫腻。”   他眼神如利剑般将她洞穿:“你敢说当年玉京门前你的兄长与平时无异?”   沈渊霎时愣住。   脑海中闪过那人在风花雪月中的笑,清浅风流,周身是惑人的香气,遥遥远远地一声:“恭贺殿下。”   他成就了她的功名,让她在浊浊红尘中高立云端之上,看众生疾苦而不为所动。   见沈渊神情几变,贺雍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揣测,冷笑道:“与你这样的女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朕怕那一日自己被你吃的骨头都不剩。”   沈渊回过神来,慢慢走到天姬身旁,负手看向贺雍:“但是现在敬武就在这里,最大的筹码,贺帝该安心。”   她继续向前走去,天姬神色紧惕地跟了上去,沈渊站定在贺雍面前,微微扬起头来看向他,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敬武才会出现在禹国,出现在邺宫,出现在您面前,南戎皇室最出色的公主,不遑多让的政治才能,您还在担心什么?”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自己夸了一顿,本有怒的贺雍被她那句自夸的话逗得一乐,挑了挑眉,道:“说来有理。”   贺雍低下头,看她皎洁如月脸庞,眉眼间掠过促狭的意味,道:“不过,敬武难道不想假戏真做?”   不知死活的男人,沈渊瞥了某位皇帝,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不想。”   “那真是可惜,”贺雍略带遗憾地说道,“朕的功夫可是很好的。”   沈渊额头青筋一跳,往旁让去,手臂一抬指向外面,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似乎不太妥,贺帝请回吧。”   贺雍看了她一眼,又往榻上走去,毫无顾忌躺在上面,长手长脚地占了大半的榻,含笑道:“孤男寡女?朕怎么记得这里是朕爱妃沈靖的居处,朕来看看她也不妥?”   一旁站着的秦聿噗地笑出声来。   “妥,妥得很。”沈渊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耍无赖的皇帝,道:“那么就请贺帝在这里好生休息,敬武告退。”   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贺雍的声音从后面遥遥传来:“敬武去哪里?”   沈渊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偏殿。”   被鸠占鹊巢的贺帝霸占了自己床榻的敬武殿下只能委屈自己和金邬挤在一张床上,好在金邬的睡相不错,沈渊搂着金邬软软小小的身躯一夜好眠,直至四更时分眼前隐隐绰绰有个影子,探手来摸了摸她怀中的金邬,金邬似乎醒了,从她怀里坐起来,声音软软地喊了声父皇。   哦原来是贺帝陛下,敬武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懒得睁眼索性继续装睡。   贺雍已准备去上朝,不得不说他有一副好听的嗓音,看着金邬迷糊欲睡却强撑着与他道别的模样感觉内心一暖,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道:“父皇要去上朝了,你听靖母妃的话,一定要乖。”   “嗯——”   金邬奶声奶气地答应了贺雍,随即又抬起小小的手揉眼睛,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贺雍忍不住笑,揉了揉她头顶软绒绒的发,让她回到被褥中,替她盖好被子,顺带也替沈渊掖了掖被角,便上了停在灼华殿外的辇,向元极宫行去。   金邬又钻回了沈渊的怀中,柔软的头发在她脖颈上蹭了蹭,轻声道:“母亲。”   隔了片刻后,沈渊声音清明地在她头顶回了句:“嗯?”   金邬想了想,小身子往上面拱了拱,探出头来睡在软枕上,眨巴着眼睛看闭着眼睛的沈渊,乌溜溜的眼珠子一动,啪地一巴掌按在了英明神武的靖妃娘娘脸上。   金邬咯咯发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沈渊慢慢地把眼睛睁开,眉毛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程度扬起:“贺妤,本宫数十下,你可以解释解释你这种行为的产生原因,否则本宫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胆大包天的金邬小公主依旧没有把手移开,而是凑了上去,吧唧一声给沈渊在脸上印了个口水印,眼睛笑起来完成了月牙:“母亲,你不要生父皇的气了好不好?”   “十,九,八……”   见她真的开始数起来,金邬慌忙将按在她脸上的手挪去捂住她的嘴,这可不得了,靖妃娘娘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闪着危险的光,金邬软嗒嗒地眉毛拧作一团,语无伦次地说道:“父皇是个好人!母亲你不要不惜他,他有很多苦衷,妤知道的,父皇真的很好,您……您……”   她越说越急,最后干脆整个身子都扑到了沈渊怀里,攘着沈渊的肩将她推得朝上躺着,然后压在她身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嘟嘴撒娇道:“好不好嘛母亲,你最疼妤了~”   沈渊有些感叹,这娃的基因真好,她的生母究竟是个怎样的美人,本想问金邬,又想起她一出世那秦氏便去了,问旁人也没有那美人的小像,问贺雍?沈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只想把平澜宫门关起来再不让他进来。   金邬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蹭得她一颗本坚硬如铁石的心肠都软了下来,拍了拍还在乱动的金邬,沈渊坐起生来,抱着金邬柔软的小胖腰把她放在自己腿上。她才睡醒时的头发有些凌乱,金邬抬起小手去替她拨开挡在脸上的发丝,沈渊舒眉一笑,金邬见她终于不再板着脸,笑得更甜了,坐在她腿上往前挪,捧着她的脸吧唧又是一口,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母亲最好了!”   “本宫看你精神不错的样子?不想睡觉?”   “妤喜欢母亲!和母亲睡一起很开心!开心得都不想睡觉了!”   沈渊意味深长地看了金邬一眼,伸手拎起她的衣领,金邬便被拎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被放在床沿上,沈渊向外喊了声:“天姬!”   “属下在。”   天姬的声音传来,沈渊又躺了回去,道:“金邬不想睡觉,带着她晨练去。”   “是!”   “不要!”   一高一低地两个声音想起,金邬泪眼汪汪地扒着床沿不愿出去,眼中闪着泪花地看着早已闭上眼继续做春秋大梦的沈渊,委屈地说道:“母亲是坏人!”   “嗯,”沈渊悠悠然从鼻子里发出这个声音,道,“坏人母亲续睡了,你是好人女儿,乖乖去晨练吧。”   金邬还想说什么,又听沈渊说道:“不晨练中午便不能喝桂花莲子羹。”   金邬霎时愣住,内心开始了一番天人交战,一会儿是回笼觉仙子冒了出来,穿着被褥般软绵绵的衣服,看起来就很舒服让人发困,她说:“吃东西哪里有睡觉重要,要睡得香香甜甜才有力气吃东西。”   一会儿是莲子羹仙子,发间都飘散着莲子的清香,她白了回笼觉仙子一眼,哼道:“什么?明明是吃东西重要,不吃得饱饱地小公主怎么长高?不吃得饱饱得怎么才能睡得香甜?我就不信你饿着肚子也能有个好梦!”   她把头一偏,莲子做的耳坠子晃啊晃:“饿着肚子睡觉梦里都会是食物,可惜都吃不着,空馋嘴!”   回笼觉仙子被她驳得脸色青白交加,气得直跺脚:“愚昧!愚昧!”   莲子羹仙子捏着手帕冷冷地看着回笼觉仙子,翻着白眼:“可笑!可笑!”   然后她们一同转向金邬,异口同声地说道:“公主殿下,您选哪一个?”   金邬咽了咽口水,眼睛放光地说道:“本宫选莲子羹!” 作者有话要说:  QAQ抱歉呢,小天使们,最近情绪有点差,所以断更了几天。梦想是需要鉴定的东西,虽然有时候会被现实给击垮。 关于敬武和谢三的故事,我一定会写完,毕竟是我的第一篇文,也是我投入感情和构思最多的一篇文,之前被编辑叫开新坑,><大意是这篇文已经扑街了?诶其实没有什么,只要这篇文还有人看,那么我就会一直写到结局,给敬武和谢三一个交代,给自己笔下的所有人物一个交代,给看文的读者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希望自己做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不辜负你们的喜欢。 >////<另外~少夷前天生日呢,可以厚着脸皮求一句生日快乐吗~ 爱你们,有你们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闯宫   选了莲子羹的金邬殿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天姬去进行水深火热的晨练了,沈渊在金邬的床上躺了片刻后也起身梳洗,玄姬打了水来,将帕子浸湿又拧干后递到她手中,沈渊梳洗完后坐在那里由着玄姬替她梳发,她闭上眼,铜镜中的人也随即阖上双目,玄姬知她素来不喜头油的味道,好在她一头乌发本就上等的锦缎,色泽极好,不用头油也光泽鲜亮,便只与她绾了最简单的发式。一切收拾完毕后,她按了按额角,问道:“那个淑妃,后来怎么样了?”   玄姬想了想,道:“听说被罚静思一月。”   沈渊皱眉:“这与她何干?”她想起贺雍昨晚的神情,眼底有冷意:“分明是与皇后牵连的事情,连坐的却是她?”   玄姬连连点头,添油加醋且同情万分地说道:“就是,属下也觉得,淑妃未免也太冤了些。”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瞟了眼沈渊的神色,立马改口道:“但也说不准呢,这后宫中的事情,主子您还是别掺和了。”   “嗯。”沈渊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玄姬看她那副表情便知大事不好,胆战心惊地上前进言:“主子,您已经管过秦氏的闲事了,基于金邬殿下现在是您的……呃……养女,这种闲事姑且可以管一管。但是萧淑妃的事情,属下诚恳地劝您,还是由她去吧,这里是禹国,贺帝的脾性您不是不清楚。”   “本宫做事,何时轮到别人来置喙?”沈渊轻飘飘地瞥了玄姬一眼,玄姬缩了缩脖子,便见沈渊掸了袖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本宫从南戎带来的枇杷酒呢?”   玄姬跟了上去,道:“埋在殿前的枇杷树下了。”   “挖出来。”   “啊?”玄姬瞪大了眼睛。   沈渊意气飞扬地抬起下颌,宽袖随着她的脚步在空中荡起,她本就粲若朝霞,音朗朗而风发:“本宫今晚去夜探美人。”   是夜敬武殿下靖妃娘娘拎着坛枇杷酒直闯建章宫宫门,淑妃正在禁足中,所以建章宫外有侍卫把守,见沈渊欲进去,挡在宫门前,拦住了想要进去的靖妃娘娘,道:“娘娘,淑妃娘娘正在禁足中,不便探望。”   沈渊的眉斜斜一挑:“禁足?”   她抬袖一拂,一阵风便打上那侍卫的脸,无声无息无香无味,她挑笑:“禁的是她,并非本宫,本宫想去建章宫内散心消食也不行?”   侍卫额上冒出冷汗来,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讪讪道:“可是娘娘,现在已是亥时,您消食……”   “哦,”沈渊一本正经地道,“本宫才吃了宵夜。”   侍卫被噎住,沈渊斜睨他一眼:“你让不让?”   侍卫脖子一梗,握着刀坚定不移地挡在沈渊面前,宁死不屈地道:“娘娘不要让奴才难做,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只是奉旨办事而已。”   “哦,这样。”沈渊风轻云淡地点点头,看了眼侍卫,善解人意地说道:“本宫也不想让你太为难,既然你如此尽忠职守,本宫为你的行为而深受感动,这样吧,也不勉强你了。”   侍卫面上一喜,连忙侧跪下对沈渊道:“娘娘英明。”   沈渊面上浮现狡黠的笑意,看着那侍卫的后脖子,道:“本宫也觉得自己甚是英明。”   下一瞬一个黑影掠来,抬手便是向那侍卫的脖子砍了一记手刀,侍卫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沈渊绕过倒在地上的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回头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天姬,道:“把他抬去个舒适的去处,别让人发现了。”   “喏。”   天姬得命后把侍卫抗在肩上离去,沈渊一路畅通无阻地寻到了昭阳殿,殿内烛火似乎不那么旺,在窗上隐隐能见得一个绰约的身影,殿前值守的宫人十分诧异地看着沈渊,沈渊抬起臂来晃了晃自己手中拎着的酒,道:“去传,本宫来寻淑妃喝酒。”   一个宫女向她躬身请安后进去通传,片刻后满脸震惊地出来,对沈渊道:“靖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沈渊随着那宫女进了昭阳殿,殿中装潢华贵,却略显陈旧,灯火最亮的是淑妃的寝殿,美人在小榻上倚着,乌黑的发从肩头披下来,面前摊着一本书册,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来淡淡瞥一眼,便合上了书册,将右腿支起,右臂便顺势搭在她支起的膝上,雪肤乌发,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宫女识趣地退下,沈渊将拎着酒坛的手往肩头一搭,挂起吊儿郎当的笑,道:“哎呀呀,敬武思念美人已久,特趁夜黑风高,飞檐走壁,携酒跋涉而来,甚为艰辛,美人可该厚待才是。”   萧殷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定在她手中的酒上,声音有些冷:“本宫素来不喜饮酒,恐扫了公主雅兴。”   她开口称她为公主,沈渊眉心一动,撩袍不请自入她小榻上,随意指了指旁边的婢女:“去给本宫取一只碗来。”   那宫女看起来天真活泼的模样,大抵是从未见过作风如此豪迈的宫妃,一时被惊住,萧殷觑了沈渊一眼,问道:“公主所携之酒为何?”   沈渊将酒搁放在榻沿上,握拳虚咳一声:“南戎枇杷酒。”   美人明显被这个略带乡土气息的名字呛了一下,沈渊从善如流地拍了拍安放稳妥的酒坛,道:“此酒乃南戎于酿酒上最有造诣的杜卞大师所酿,敬武欲与美人同享。其一,自古最怕见美人迟暮,而此酒活血,使容颜永驻;其二,淑妃本生了双美目,却识人不清,此酒可以明目,使雾岚尽开;其三,听闻淑妃禁足,想来该郁结于心食不下咽,此酒可以开胃,使食欲大增;其四,都道梅有傲骨,凌寒而开,殊不知每逢隆冬,百花凋零,枇杷花开胜雪,如重璧累于琼树,鲜耀于世,此乃真正风骨,梅之难及。”   “其五,”沈渊笑意渐深,拨开坛口红布,道,“向来酒与美人共风流,敬武愿换一醉。”   萧殷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懒懒地靠在软枕上,支着头,道:“怕是最后这个,才是公主的真正意图。”   “也好,萧殷有国色为妆,伴公主风流一场。”   她转头向方才那个天真活泼的宫女说道:“宜盏,去取那只青花加金彩缠枝莲花纹碗来。”   叫宜盏的宫女答了句是,又抬头来看了沈渊一眼,模样似想说些什么,正巧沈渊此刻心情舒畅,便十分大方地叫住了她,道:“你是有事想问本宫?”   被沈渊叫住,宜盏略有些吃惊,一双手慌得不知该摆在何处,眼睛瞟了瞟沈渊,又垂下去看自己的鞋尖,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得一旁的萧殷都带起了笑意,道:“怎平时在本宫面前都不见得如此,一见到公主就害羞了?有什么便说,不然还让公主误以为本宫教导无方。”   宜盏的手绞着衣服下摆,面色通红地憋出了一句:“靖妃娘娘,您宫中那个……那个叫天姬的侍卫……随您来了吗?”   听她是问这个,沈渊啊了一声:“来了,但是去处理一些事情了。”   见她的神情模样,沈渊又起了兴致,追问道:“问她做什么?难不成是她平日里太过为非作歹欺负你了?尽管给本宫告来,看在淑妃的面子上,本宫当大义灭亲地替你好好收拾她一番。”   “啊,不不不,不是的,”宜盏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副生怕沈渊处置天姬的模样,赶忙解释道,“他并没有欺负奴婢,奴婢只是与他有一面之缘,是以……是以……”   言尽于此,宜盏便埋下了头去,不肯再说,沈渊心里觉得天姬那一句话说不拢动手就打的性情竟然也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禹国认识如此天真活泼的侍女,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况且看起来这个侍女似乎对天姬的印象还不错,大概是想与她交个朋友。   秉着为自己属下着想的立场出发,沈渊确确然觉得四姬应该多结交些朋友,拓宽一下视野,才能更加感受到人生的真谛,是以她地对扭捏的宜盏说道:“天姬应是在殿外等着本宫,你若是想寻她就去吧,也不必去拿碗了,本宫抱着坛子喝也是很好的。”   说罢挥了挥袖,很是大义凛然的模样:“去吧。”   宜盏喜上眉梢地退了出去,打千作揖地对沈渊说了数声谢靖妃娘娘,沈渊只在她出去时很慎重地对她说道:“你若是真的谢本宫,那么在人后时也随你主子,称本宫一声敬武殿下,靖妃这个称谓本宫听着,实在是有些膈应。”   “这……”宜盏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萧殷,萧殷见她求助般的目光,轻笑道:“既然公主有此要求,你便照做吧。”   宜盏这才道了遵命,欢天喜地地退出殿外,偌大的昭阳殿只剩萧殷与沈渊二人,这金碧辉煌的宫室在几只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寂寥,萧殷坐起身来,盘着腿看沈渊,道:“敬武公主闯的是罪人的房门,也不怕被锁在昭阳回不去,日日与萧殷相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更更!谢谢小天使们的不离不弃!!!   ☆、三问   沈渊朗笑:“刀山火海敬武都未曾惧过,更何况这春闺厢房?若能与美人拥衾而眠,赖个三年五载又有何妨?”   说着瞧见一旁的桌上有一盏黑釉茶盏,她便起身去取了过来,干脆利落的身形看在萧殷眼底,她眼中浮现落寞的情绪,待沈渊转身又坐回榻上时这种情绪又烟消云散。   她笑着看向沈渊,那握着黑釉茶盏的手修长光洁,不同与宫中女子的柔软纤细,隐含执掌乾坤倾覆山河的力量,黑釉茶盏被放在榻正中的檀木小方案上,连带她的眉眼也被烛火氤氲得泛出了柔光。萧殷将手肘支在腿上,头一偏,乌发如瀑倾泻盘旋在榻面上,她淡淡说道:“请公主恕罪,萧殷向来不胜酒力,一饮即醉,不能陪公主共饮。”   “无妨。”沈渊揭开坛口红布,酒香怦然四散开来,钻进人鼻息间惹得神思恍然。沈渊骨子里的酒虫被引了出来,酒浆从坛口倾下,注入黑釉茶盏中,沈渊端起盏来,侧勾唇笑道:“那你看着我喝。”   说罢仰头饮尽,侧勾的唇角平添疏狂,这般豪放作风让萧殷愕然,呛了一口:“南戎习俗……果然豪放嘛……”   沈渊放下杯盏,善解人意地探手去替她抚背顺气,萧殷的背脊节节分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有些硌手的骨骼。沈渊皱眉,只觉得她实在是太瘦了,不同于那些追求纤瘦的女子,她的痩分明是长期劳心的结果,沉重而疲惫,沈渊不由得心疼起这个女子来,语气染上宠溺:“那禹国的习俗是看别人饮酒便呛上?啧啧,这可如何是好?”   似是不太适应与旁人亲近,萧殷在沈渊手抚上她背脊时本能地向前避去,但沈渊太过执着地要替她顺气,她只能僵着身子,直端端看着小方案上豆大的烛火,温暖的感觉从背脊传来,一点点漫入冰封已久的心脏,萧殷冷清的眼中出现一丝恍惚,她开口问道:“恕萧殷唐突,公主此生可有所愿,可有所求?”   又是这个问题,沈渊不禁轻笑出声:“生为敬武,天下我有,还有何求?”   继而又道:“愿么……”   萧殷偏头看来,沈渊又搬起酒坛来斟满了杯盏,手指搭在杯口,指尖便被满溢出杯盏的酒浆沾湿,透亮莹润,她端着杯盏思索片刻,唇角的笑意潋滟而生:“反正与你大抵不尽相同。”   萧殷眼底波光轻摇,笑意浮起,却藏着苦楚:“萧殷与公主本就不同,公主承的是国,萧殷承的是家,一国之大让公主恣意妄为,一家之小让萧殷画地为牢。”   她有些感叹地说道:“公主的事迹萧殷一直有所耳闻,在萧府的玉兰树下,在邺宫的昭阳殿中,都是载入史册得传奇功绩,每每听闻都会觉得艳羡。”   “你艳羡我什么?”那一口酒入喉,甘甜在唇齿间漫开,沈渊没来由想起沛海上谢长渝急切的索取,以及他血液的腥甜,她舔舔唇上的晶莹,笑得意味不明。   萧殷的声音很疲惫,像是肩头压着千斤的担子般:“我时常盼着与公主相同,又庆幸着与公主不同,公主心怀黎民苍生,难免有所辜负,而我心系寥寥数人,哪怕辜尽天下也是心安。”   她侧过头看向沈渊深潭般的眼,那眼中藏着天下疆图,萧殷笑了:“公主,起初听闻你和亲的消息让我很吃惊,不能明白你为何甘愿受此束缚落为联姻的工具,但事出反常必有蹊跷,请公主再恕萧殷唐突,公主来禹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女人,沈渊不由咂舌,嗅觉真是敏锐,非等闲女子,沈渊眯起眼看向她:“若本宫就是为了嫁给贺帝而来呢?”   萧殷面上的笑意未改:“抱歉,萧殷不信。”   “哦?”沈渊起了兴致,问道,“淑妃为何不信?”   萧殷未答,却是伸手拿过了案上的黑釉杯盏,盏中还有半杯酒,她将杯口转到沈渊未碰过的那面,将唇含了上去,香甜醉人的酒液顺着黑釉盏壁流入唇齿,回味却是辛辣。她将那半杯酒慢慢饮尽了,放下茶盏,冷清的眼中被酒辣出了泪,蕴在眼眶中,涟涟生姿:“因为公主并不是会为儿女情长所羁绊的人。”   萧殷这一句话说得轻,却在沈渊心底掀起轩然大波。她想起那月夜中簌簌生响的矮樱,那压在箱底艳得惊心的嫁衣,那眉眼绝艳风流温存的身影,天地浩大,她心中装满了天下,以至于他的陪伴他的深情她都能够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沈渊看着被她捧在手中的茶盏,任心中惊涛骇浪,嘴角依然扬起:“哦,是吗?”   “自然。”   “那这么说,淑妃便是被儿女情长所羁绊了?”   这一问却将萧殷问住,她愣了片刻,酒将神识烧的有些不清明,压抑的情绪破冰而出,她笑吟吟地说道:“是啊,若不被这儿女情长羁绊,我想,我该是禹国的第一位女将,□□立马佑我河山,帝王将相么,若不是困在这昭阳殿中,他们何能及我?”   “可是你被困住了,”沈渊的声音带着悲悯,“你心系的寥寥,却都抛了你。你的男人,拿你去摆一次次帝王制衡的棋局,画昭阳为牢,囚你的身,削你的志,锁你的能,许你空无飘渺的诺言,只为骗得你一次又一次地奋不顾身。疼么,淑妃?甘么,淑妃?愿么,淑妃?”   她的笑容添了邪肆,又是不拘的张扬:“你都说了,你该是禹国的第一位女将,我与你相遇的场景也不该是由金兰台上那些胸大无脑的嫔妃的蹩脚戏码,而是平沙莽莽毡风惊天,兵临阵前,你我身后是两国之军,或是并肩为战,或是拔剑相向,都是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可惜啊,可惜。”   她越说萧殷的脸色便越是苍白,到最后竟如一张未着笔墨的白宣般毫无生气,沈渊的话像是一把刀剜着她的心,落下来的血肉腐朽为灰烬,她露出一个惨笑:“呵,是吗,没能与公主在那样的场景间相遇,萧殷也觉得可惜。”   “那么,回答我的话,”沈渊淡淡看着她,“你疼吗?甘吗?愿吗?”   萧殷抬起头来,眼中蒙着一层水汽:“公主的这三问,萧殷也时常问自己,每问一次便笃定一分,疼?自然是疼的,萧殷的心肠毕竟不是铁石所化,用刀去割也是会流血,但那又何妨呢,人生在世,总不能避免伤痛,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果然是一杯的量,此刻脸上已蒸腾起红霞,美艳的眉目在酒醉时候不加掩饰地光华尽现:“至于甘不甘,愿不愿,这些又有何计较呢?他一句话与我,我便是饮鸠也甘之如饴,我要的是什么,他早就明了,拿这个当借口来诓哄我多次,我次次都被他骗了去。”   “说来该是与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处,”她抬起手来,将手中的杯盏转了转,那光泽流转温润,她笑道,“公主所求的南戎长安,萧殷所求的禹国兴盛,只不过公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凭自己去实现,而萧殷无能,只能求他来替我成全。”   那黑釉的杯盏从她手中滑下来,落在榻上坠出闷响,萧殷笑得傲然:“豪权富贵,生杀由断,你知他为何从来都信不过我吗?他是怕啊,若我只是一般女子,绣花听曲虚度光阴,描眉试妆博他欢颜,帝王恩,天下业,这两者在我心中孰轻孰重,他只晓得一清二楚。”   “可他又舍不得杀我,他说我最懂他,呵,我最懂他啊,却是无休无止的猜疑,无休止……”   “你看,你还是怨的。”沈渊看着萧殷,轻声道:“你怨他不信你,不是吗?”   这话一出口,谢长渝便又阴魂不散地在她脑海中冒了出来,那帐中的青桂香气,他在耳边的低语,他说,殿下,你信我。   她又何尝不是从来未曾信过他。   对于贺雍的猜疑她确实能够体会,身处高位,每行一步都是刀尖火海,最怕的不是前路凶险,而是错信旁人。   萧殷软倒伏在桌案上,呢喃道:“他江山社稷尽在掌心,自然是不敢轻信……不怨……我从来不怨……”   说着却鼻头一酸,眼角酸涩,不知是因酒还是因悲,她抬起手去揩,揩了一指的水泽,顺手抹在了桌沿上:“我是一杯便倒的量,缘何来惹我长醉不醒,都是孽,谁也不欠……大梦一场,怕只怕回首已是百年……”   萧殷闭起了眼,醉意侵过神识,渐渐睡了去,沈渊坐在榻上,看她因醉酒而酡红的脸,轻笑道:“难得你还能有一场大梦。”   她抱起酒坛来,不再去拿那躺在榻上的杯盏,就着坛口将酒一点点饮尽,透明的酒液顺着她下颌处如溪流般淌下,入里衣便凉得透心,最后一口咽下,她将酒坛放在膝上,兀自喃道:“而我,早已梦醒。”   她的梦,早在十六岁离开太微山时便醒了,此后的血雨腥风杀机暗藏将当年太微山上的山花一概抹杀,徒留此生落寞。   她将醉倒的萧殷扶起,令她躺好,又稳妥地替她披上薄被,才拎着空酒坛离去,出了昭阳殿门,她将酒坛猛地砸碎在殿门前,惊了别在枝头的明月。   那一地的碎瓷,敬回不去的往昔,恰如其分。 作者有话要说:  啊520更更更 爱你们very much!   ☆、天姬   当敬武公主豪气云天地砸碎酒坛时,天姬正悟出了禹国的某种特别的风土人情。   她体格算是四姬当中最为结实耐抗的,她家的敬武殿下每每都会扔些体力活给她做,比如方才,让她将被她打晕的这个侍卫搬到一个通风纳凉的地方。   她天姬一介女流要扛着一个大男人四处跑,还要不被人发现,这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好在淑妃这宫里的侍人算不得太多,她左拐右拐地,将那昏死的侍卫扛到了一个纳凉的亭子中。   天姬手搭在眉骨处,张望了片刻,觉得这亭子敞风又透气,大抵合得上通风纳凉这个说法,便掂了掂肩上的侍卫,抬步走了进去。   人高马大的侍卫就被天姬十分嫌弃地扑通一声扔在了凉亭中的地上,许是用力过度,再加上之前她琢磨着这里是在禹国,并非南戎那块地盘能容得自己胡作非为,这侍卫是贺帝的侍卫,怎样看起来都需要手下留情,毕竟贺帝也算是一国之主,上位者一般对自己的主权都有很深的执念,参考敬武公主与谢小侯爷便能知道。   是以天姬的那记手刀,砍得很是手下留情。   再加上那摔在地面的痛感,这便造成了侍卫的提前醒转。   被打晕的侍卫揉着脖子从地面撑起身来,龇牙咧嘴地哎哟了一声,然而那一声哎哟实打实地卡了一半在喉中。   因为天姬眼疾手快地又给了他一记手刀。   于是他又陷入了昏睡当中。   这一回天姬的手稍稍下得重了些,她有些不确定贺帝的侍卫是否能够受得起自己的这一下。须知很多皇家侍卫都是吃干饭的,空长了一副精壮的身板,实则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天姬一人打二十个都没有问题。   她担心将这侍卫打出毛病,贺帝怪罪到沈渊头上,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乎蹲下去想要给侍卫把个脉,看看脉象是否通畅平和。   唔,这脉象浑厚有力,看来贺帝陛下的侍卫们个个吃得好穿得暖,并未发生拖欠俸禄克扣伙食之类的事。   与沈渊混久了,天姬也学得刻薄起来,她正兢兢业业地给侍卫把着脉,未妨从昭阳殿中出来寻她的宜盏撞见了这一幕。   此时此刻,宜盏眼中的画面是这样的:   清风明月,风摇影动,凉亭中躺着一个男子,英气勃勃的天姬正半蹲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柔情款款地注视着他……   这这这,宜盏觉得自己似乎撞破了一桩十分不得了的秘密,惨白着一张脸喊道:“天……天姬!”   天姬闻声看过去,看见一个宫婢装束的女子站在树影间神情忸怩,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是那日在宫道上给自己酸梅汤的宫女,她放下侍卫的手站了起来:“宜盏姑娘?”   听到她唤出自己的名字,宜盏很是欢喜,但现下的境界却又让她有些进退两难,她埋下头瞧着自己露在裙裾外的鞋尖儿,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的声音很小,天姬听不太真切,只能朝她走近几步,“姑娘在说什么?”   宜盏满脸写着郁郁寡欢,与初时见的那个活蹦乱跳的话唠宫女有显著的区别,天姬一眼就瞧了出来,好歹是有个一碗酸梅汤的缘分,天姬关切地问道:“姑娘到底怎么了?”   宜盏也不抬眼来瞧她,只低着声儿:“我并不知道你是……”   天姬这时内心一凛,她因平日行走间豪气惯了,难以适应那样式繁复的宫裙,是以沈渊特特找贺帝给了个恩典,许她穿侍卫服。这一来却闹了不少笑话,她本就生得偏英气,令许多人以为她是个男儿,这叫宜盏的宫女莫不是也……以为自己是个男儿吧。   她大概是想着男女有别,且在这宫中人多口杂的,万一被传成私相授受可不好,便要断了和自己那一碗酸梅汤的交情。   想到这一层,天姬不免有些唏嘘,奈何她生性喜爱独来独往,要好的也就数另外三人,解释这件口舌上的功夫她实在是生疏,也不知从何解释起,便只静静听着这宫女说话。   宜盏踌躇了许久,余光间瞥见天姬正凝神看着自己,不自觉越发地耳热,但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顿时一颗芳心又被揉搓地极为凄惨,她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我并不知道你……是个断袖。”   这反转来得太快,天姬有些难以接受,她迟疑地问道:“你说什么?”   宜盏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直白地说破别人的隐私很是不妥,她连忙道:“其实断袖也并不是什么很出格的事情,呃,大抵没有很出格吧,人嘛,总该是要用于追求真爱的,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那也该为你们俩今后着想,今日撞破你们□□的幸好是我,若是旁人可怎么办?”   她顿了顿,又很是大义凛然地道:“下次你们幽会,便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御花园假山那片地儿有个地方很是不错,我下次带你去找找,准没差!”   她自顾自说话的功夫实在是炉火纯青,天姬额角的青筋跳得欢快,磨着牙说道:“幽会?他晕都晕了,幽个……”   “晕了?”天姬话还没说完便被宜盏打断,她十分不可置信地探头去瞧了瞧凉亭中躺着的侍卫,确信真的晕了后,一丝可疑的红晕浮现在她脸上,“真的晕了啊……你还真是……勇猛啊……”   诚然天姬打起架来十分勇猛,听宜盏这么一夸她,她也实打实地受了这一句,但遵循这为人当谦逊的教诲,她还是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这很是一般嘛。”   “这……这都还算一般么,”宜盏讶然地看向她,“这都晕过去了啊……”   废话,你挨一记手刀你也晕,天姬虽是这么想的,却还是耐着性子对她说道:“晕过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天哪,”宜盏的表情更加羞涩了,她用一种十分诡谲的目光将天姬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重点在腰以下腿以上的某处停留了很久,这目光让天姬很不自在,然而练武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下盘要稳,天姬琢磨着,这小宫女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夫如何?   她这样想着,自然也就问出了口。   这话一出口,便让宜盏炸了毛,一口登徒子负心汉就骂出了口,且是指着她鼻尖儿地道:“你你你!怎可如此轻薄于我?谁要试你的功夫了……当真是无耻至极!他尚且就还在那里躺着,你怎么就能当着他的面讲这样的话?”   天姬近来惯爱挑人话里的错处讲,她忖了片刻,道:“那你的意思是,我这话该背着他同你讲?”   她就不明白了,不就是打拳舞剑,怎么就成了轻薄她了?   难不成这禹国的风俗就是凭借打拳舞剑来轻薄良家妇女?   想到这茬,天姬突然顿悟,原是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闹了笑话,在无意识之间就轻薄了面前这个宫女。   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一个豪爽,有错就改,绝不拖拉,天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便十分诚恳地向她认错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是我不该,听君一席话,真真是胜读十年书,往后我会记着,绝不再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是她从沈渊那儿听来的,当时学到了后起了卖弄心思,便在地姬面前自以为十分不着痕迹地讲出了这句话,当时地姬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左右给你十年,你也看不了一本书。”   这话虽然刻薄了些,但确实是大实话。   再说宜盏见天姬的态度陡然转变,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腔愤怒的情绪被她这诚恳的认错态度给霎时堵在了喉咙眼儿,憋得很是难受,她狐疑地看了天姬一眼:“绝不再犯?”   天姬点头:“绝不再犯。”   她这才放下了指着天姬鼻尖的手,缩在袖中,觉得这良辰美景的,面前的侍卫英姿勃发,实在是好样貌,只可惜了是个断袖,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你好生照料他吧,我先走了。”   走之前她又舔了句:“以后你轻点,别……别再把人弄晕了……这样不好……”   毕竟是在禹国,老是砍人手刀弄晕人确实不好,天姬想了想,露出一个笑来:“好。”   宜盏被她的这个笑迷得耳根发热,道了声别就急匆匆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敬武循着天姬留下的记号走了过来,见她正扶着额沉思,有些讶异天姬竟然会思考了,便问道:“在想什么?”   天姬忙给沈渊请了个安,答道:“禹国的风土人情,很是特别嘛。”   沈渊想了想:“确实很特别。”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开心开心超级开心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少夷 果然这篇是真爱啊 总感觉文风有些不固定是怎么回事QAQ   ☆、异变   敬武公主离了南戎的诸多繁杂事宜,在禹国皇宫内过得悠闲自在,殊不知顷刻间南戎的局势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戎牙城,留安侯府。   谢长渝近来新添了个爱好,便是煮茶,让谢奕大费周章地寻来了景德城的茶具,摆了张案几在庭中的那颗樱树下,悠悠然地往铜壶中注了水。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将时机把握得十分精准,信手拈来的娴熟,谢奕抱着剑在一旁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小侯爷简直就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可惜啊,就是情路坎坷了些。   一想到沈渊,谢奕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都是她,害得小侯爷饱受情伤,而小侯爷真是痴情的典范,还巴巴地和乔大人换了身份,亲自将她送到了别人的手中。   真是可歌可泣啊。   “想什么?”谢长渝的声音响起,让谢奕蓦然回神,他面色不虞地道:“主子,您别逞强了,属下知道您不好受。”   谢长渝似笑非笑地瞥了谢奕一眼,谢奕似是受到鼓励一般:“不就是个女人么,属下知道您喜欢公主,可毕竟是她先背信弃义去禹国和亲的,您就权当是被狗咬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您说是不是?”   谢长渝端起小杯来呷了口茶:“是。”   见谢长渝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谢奕不由得喜上眉梢,续说道:“现在想想,敬武公主也并没有那么好,娶媳妇儿得娶个会相夫教子的,敬武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是您真娶了她啊,可够您受的!”   谢奕的话匣子打开后便再合不上了,直至谢长渝将前三碗茶饮尽了,他始觉有些口干舌燥,目光炯炯地望着谢长渝:“主子,赏属下一杯茶喝可好?”   谢长渝道:“煮茶之水只取前三,剩下的算作是废水了,喝不得。”   “可……”谢奕舔了舔嘴角,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谢长渝说道:“都记下来了吗?”   小侯爷这是在和谁说话?谢奕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正想问一问小侯爷莫不是魔怔了,却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禀小侯爷,都记下了。”   这声音……   谢奕脸上的表情霎时僵住,他抬头看去,一张狐狸面具映入眼底,窟窿中那人的眼睛如死水一般,没有生的气息,她手中拿着一本册子,笔走龙蛇地在记录着什么。   谢奕哀嚎一声:“不是吧,主子,您不能这么坑属下啊!”   谢长渝笑着看谢奕哭丧着脸:“怎么?你这些话说得都很好,我让狐影都记下来传去给殿下,就当是纳谏。”   经他这么一提,谢奕便想起来那位恶势力的公主现在远在禹国,就算这些话传到了她手中她也是鞭长莫及,顿时就松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敬武殿下知道了,她也不能回来打击报复属下。”   谢长渝手间一顿,意味深长地道:“难说。”   他的话让谢奕一愣,小侯爷这什么意思,嫁出去的公主泼出去的水,难不成敬武公主还要回来?   细思极恐。   不如还是先把狐影手中的那个册子给抢过来销毁证据吧?   正准备付诸行动,突然有仆人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谢长渝行了礼,道:“小侯爷,突渌……突渌出事了!”   谢长渝的眼色骤然一暗。   “说。”轻飘飘地一个字,却隐含千钧之力,镇得仆人一个激灵:“侯爷他……恐怕……”   原来前些日子留安侯心血来潮携一干亲兵往突渌边境的翠屏山打猎,在途中撞见几个欲从翠屏山越境而入的西狄人,便领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兵追了过去。   翠屏山密林丛生,是极佳的隐蔽处,那几个西狄人没了影踪,让留安侯又气又恼,势必要将几人捉住才可。   哪知却是个圈套。   留安侯中了埋伏,西狄人在翠屏山中埋了炸药,只待留安侯踏入便引爆。留安侯被炸得昏迷,半边身子血肉模糊,那队亲兵也被炸得只剩三人,浑身是伤地背着留安侯回到了军营。   突渌那边霎时乱了套,十万火急地修书将此事报给牙城,分两人,一人禀给国主,另一人径直报来谢长渝处。   传信的人并不知谢家这位世子非是单单的扣留在牙城的人质这样简单,只以为这件事情传达了就算过了,正坐在前厅喝茶歇口气,便见着一人乱花迷眼地走来,在门外驻了步子,看向他:“讯是阁下传来的?”   待人温和有礼,却又隐透着凌厉,入未出鞘的长锋。   “有劳了。”谢长渝浅浅一笑,“府中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啊……不……没有没有……”信使被他惊得打翻了茶杯,烫得他慌忙起身,“小侯爷您……”   支吾了许久才说出口:“节哀……”   “节哀么,”谢长渝眉微微一挑,“借阁下吉言。”   语毕衣袖一翻便离去,留下信使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仔细回想着他的神色与话语。   他似乎,并没有哀色啊……   *   谢长渝让人备了马便往皇宫疾驰而去,在昌德门前的杈子处下了马,他向来很少入宫,可宫中的人却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纵然并不是什么样的好名声,但遇着了传言中的人物,难免还是会有亲近的意思。   一旁的侍卫替他牵了马,对他笑道:“难得见小侯爷入宫,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大事?”   谢长渝未答话,这侍卫觉得有些尴尬,正备着干笑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谢长渝的声音响起:“确实是大事。”   “呃?”侍卫猛地抬头,却只能见得他优雅远去的风姿,如仙人漫步云端。   多年后侍卫垂垂老矣,一碗茶一杆烟,听着人讲起那毁誉参半褒贬不一的君王时,他吸了口烟,眯起眼说道:“那真是个龙章凤姿的人物啊——”   过了玉京门,便见着李德在不远处候着,见到谢长渝时他并不意外,恭恭敬敬地对谢长渝作了个礼:“小侯爷万安,请随奴才来。”   看来南戎国主料到了他会入宫,谢长渝的嘴角的笑更深了一分,对李德道:“有劳李总管。”   李德是知道突渌发生的事情,但依照南戎国主的脾性,最忌讳宦官议论诸如此类之事,是以他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再则他并不想与这臭名昭著的留安侯世子沾上什么瓜葛,毕竟只是个质子而已。   谢长渝也未讲话,二人往景昌殿行去竟是一路无言,如今是冬月了,南戎的冬并不见得太冷,却还是要凉上一些,李德想着快些将谢长渝引到景昌殿,自己则好快些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步子便也不由得加快了。   然而谢长渝却并未有那些世家公子出身的跋扈之气,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让李德很是讶异,不由得转头去看,正对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的考究让他不禁有些胆寒。   似是能看穿他的内心一般。   李德打了个哈哈,干笑着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小侯爷可累着了?”   “未曾。”   “那便好,别让陛下久等了。”   于是又行了百来步,便要登上景昌殿的石阶,一人窄腰风流地拎着药奁从上走下来,李德驻了步子,对他行礼后笑道:“白先生这便要走了?”   白情唔了一声,又看向李德身后的谢长渝,挑了挑眉,对他行了个礼:“小侯爷入宫是做什么来了?”   论起在天机山时,白情受了谢长渝一声师兄,如今他行的这个礼大抵含了不情不愿的意味,所以显得几分不伦不类,谢长渝却端正着姿态受了这个礼,笑道:“与白先生一样。”   “哦?”白情讶然,“在下替皇上治病,小侯爷也是?”   谢长渝颔首,白情显然不信,当年药理这一门课他是所有人中最为精通的,谢长渝纵然聪颖,但在这方面白情觉得自己显然有瞧不起他的资本,他嗤笑道:“这么说小侯爷是信不过在下了?”   “非也,”谢长渝摇头,“先生医身,在下医心。”   李德见二人这玄机打了半天也打不完,怕南戎国主候久了,便出声打断了二人:“白先生,陛下还等着见小侯爷呢……”   白情适才笑道:“抱歉抱歉,与小侯爷一见如故便有些忘形,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陛下才服过药,切记不能让陛下情绪太过激动。”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长渝一眼:“择日,在下再与小侯爷共谈风月。”   这句话有些暧昧且露骨,李德心里哎哟一声,这小侯爷的断袖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位名医身上了?   还能不能给南戎的姑娘们留点活路啊。   李德这厢白操着一番心,白□□离去,和谢长渝擦肩而过时,谢长渝若有所思地凑近了些,道:“白先生身上的药味很是浓郁。”   白情一愣:“成日与药材打交代,是这样的。”   谢长渝笑了笑,便再未说话,随吴喜进了殿中,白情走出十来步后,皱着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玩了三天【鞠躬!谢谢大家的支持……窝知道前文很罗嗦,后面我会把剧情写得紧凑一点的! 握拳><喜欢就收藏一个吧~爱你们哟   ☆、蛊毒   入殿后向左拐去,南戎国主正坐在案后批呈奏章,李德上前道:“陛下,小侯爷来了。”   南戎国主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朱笔,道:“小谢来了?过来吧。”   李德干笑了两声,南戎国主最大的癖好就是给人起简称,叫留安侯老谢,叫谢长渝小谢,就连新进的神医白情,也被他成为小白。   大约是国主想要制造一种亲切感。   这个称谓谢长渝受不受用,从他面上看不大出来,他只从善如流地过去了,殿中药香尚存,谢长渝在南戎国主面前略略收敛了几分懒散的气息,看起来倒显得端肃:“陛下适才喝过药了?”   “嗯,”南戎国主看了他一眼,“小谢鼻子很灵嘛,要不要给你来一碗?药到病除啊。”   谢长渝虽是留安侯押在他手中的质子,但南戎国主还是挺喜欢这个青年的,毕竟一表人才,听国主这么一说,谢长渝含笑道:“谢陛下恩典。”   国主本是说笑一句,哪知谢长渝竟然堂而皇之的受了,愣了片刻后大笑道:“有趣,你真要?”   谢长渝颔首:“请陛下赏赐。”   “孤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国主感叹了一句,“无病无痛地,拿药做什么?不是个好意头,这赏孤还是免了。”   然后睨李德一眼,李德领命而退,当殿中仅剩他与谢长渝二人时,他的神色渐渐沉凝下来:“治衡的事情,孤也深感痛心。”   治衡是留安侯的字,提起这位旧年老友,国主的神色变得深远:“你且稍安勿躁,孤已派人往突渌,定将此事处理妥当。”   这么说的意思,便是让谢长渝安心在牙城待着了。   谢长渝嘴角一抿:“臣有一事相求。”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景昌殿采光极好,日光沿窗透进来,能清晰得见空中沉浮的尘埃,仿佛能听到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良久,南戎国主道:“你觉得孤会允吗?”   “陛下为古往今来至仁者,臣与家父分离数载而不得见,如今家父遭遇此番变故,生死未卜,若要臣于此处静候,实是强人所难。血缘羁绊所牵,家父有恙,为子女者必然忧心,夜不能寐,恨不能乘奔宵而去,夜行万里至突渌,侍疾枕前。”   他顿了顿,容色诚恳地看向南戎国主:“若换作是敬武殿下,想必忧思定不会少于臣,还请国主体谅臣赤诚之情,怀恩之心,允臣此求。”   南戎国主刀锋般的眉皱起,又听他继续说道:“且突渌如今大局已乱,恐西狄趁势入侵,扰边境不宁,臣请命——”   他撩袍跪下,身姿卓然,双手交叠举过头顶,语气铿然如坚石,风霜不摧,雷霆难撼:“以天机门人之身,佑南戎长安!”   天机门人四字入耳,南戎国主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臣与敬武公主同在太微山天机门修学十六余年,”他所说之言在南戎国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奈何臣生性惫懒,荒废一身才学,如今突渌生变,始知何为家国,愿谨以此身,平突渌之乱,镇边疆安宁!”   铮然有力的话语响在空旷的殿宇中,只怕绕梁不止三日,国主陷入沉思之中,他是知道留安侯的这个世子在入牙城之前因天生之疾于别处长大,成年后身体稍微好转,便被送入了牙城,时间恰好与沈渊从天机门归来的时间吻合。   天机门人大多都有治世之才,倘若他所言为真,那必然是平定突渌之乱的上好人选,然而,万一怀有异心,留安侯镇守突渌已久,实力如何连国主自己都无法掌握,就这样将一个经世之才放回突渌,无异于放虎归山。   突渌之乱也非危及社稷这样严重,西狄目前并未有举兵为战的意图,突渌那边随意派个将领去即可……国主的眼神落在谢长渝手上,心意已定,正要开口,谢长渝忽然道:“陛下,您不问问臣为何会被天机门选中?”   南戎国主的话顿在喉间,谢长渝摊开掌心来,那枚朱砂痣在掌心的纹路间格外鲜艳,他嘴角一勾:“陛下听过‘长情蛊’吗?”   所谓长情,源自久伴。   谢长渝并未向南戎国主说明天机门为何就选中了自己,只是简单说明了这长情蛊的效用。   这是南戎失传已久的蛊术,被种下由施蛊者心头血所灌养长大的蛊虫的人,此生不能伤害或是背弃施蛊者,此蛊唯一的解法,便是以施蛊者的心头血和以十七味世间难以寻得的珍奇药材来解。   然而又有不能伤害施蛊者这一条,纵使是想取心头血也不行,悖论之下,长情蛊便终生无解。   谢长渝笑道:“臣三岁那年被玄玉师叔选入天机门,八岁那年被种下此蛊,至此于敬武殿下生死相随。殿下乃天命帝女,自是需要一人忠心相随,方能无后顾之忧,所以臣一身所学只为报效殿下,而殿下所求为南戎长安,自当亦为臣之所求。”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比臣更为忠直。”   谢长渝垂下眼来,掩去眼中的神色,然而身姿依旧是恭谨的,又再恳切地请求道:“还请陛下明鉴。”   他为何如此执意要回突渌?国主心头掠过这个念头,但谢长渝对长情蛊的描述却让他一时间有些烦乱。他起初将沈渊送入天机门时并未作他想,天石预言以及玄真亲自来要人,这都已经是旷世难闻的奇事。   天机门在南戎皇族间的声誉很高,尤其是天机掌门玄真下山,更是难得一见,南戎国主本着在天机门也能学到不少东西的念头将沈渊交给了玄真,却未料到天机门竟有此番打算与布局。   预言……是真的?   从未有过的恐慌,哪怕只有一丝,便能让执掌万民的国主害怕,他其实一直并未有打算将皇位传给沈渊,哪怕她确实有治国之才,但她没有在自己的身边长大,捉摸不透她的心性。   况且,前太子的事情在父女二人间造成了不可逾越的沟壑,南戎国主始终认定若是由沈渊来担当国主之位,恐怕会将余下的兄弟姊妹赶尽杀绝,毕竟有前太子的例子在那里。   国主希望天下安定,更希望子孙福泽绵长。   然而沈渊却早已被他划入非我族类的界定中,越是年迈的帝王疑心病则越是严重,他便又打起了另一番心思,谢家在突渌的声望必然深厚,留安侯更是突渌大军的军心所在,若贸贸然派另一名与突渌素无来往的京官前去,一旦军心不稳,则很有可能出事。   想到这里,国主又将目光放在了谢长渝身上,揣测着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如他方才所言,他所效忠的是沈渊,然而沈渊现在已和亲而去,应是再无回南戎的可能,那这谢长渝还会有如此忠心之言?   长情蛊之类的言说,国主略略涉猎过,天机门中的奇门异术非寻常人能想象,有这样的蛊并不奇怪。   并且,谢治衡已经算是废了,让这谢家三子回去,又能闹出多大动静?他这样急着回去,大概是想在留安侯逝世之前,夺取留安侯手中的权利吧。   毕竟谢家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儿子对这世袭的爵位虎视眈眈。   让他们窝里斗,消耗一下谢家的实力也是不错的。   起了这样的意思,国主了然地挑了挑眉:“乌鸟私情,朕实难否逆,便由卿去,替朕聊表哀痛。”   谢长渝嘴角的笑淡了些,恭敬地对南戎国主叩首道:“臣,谢陛下大恩。”   *   谢奕得知要回突渌时惊得不能自已,拽着自家主子的衣袖道:“讲真?”   谢长渝淡笑着看向他:“我有骗过你?”   “有!”   一提到这个,谢奕便有些义愤填膺,他十分不满地道:“主子你骗属下不是一两次了,还经常伙同敬武殿下一起骗属下……”   呃……他似乎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名字……   想起这茬来,谢奕觉得自己触着了自家小侯爷的情伤,气势上又弱了几分,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您把属下一颗忠心捏扁揉圆的,属下却仍旧对您不离不弃,您总该看到属下的好!”   呃……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房梁上狐影的身形晃了晃,没稳住,便摔了下来。   谢奕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狐影:“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狐影并未理他,谢长渝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你自诩身手不错,连狐影近来一直跟着我都未能察觉么?看样子是荒废了不少,该再将你送去磨砺磨砺。”   “不不不!不必了……”谢奕想着如何样的磨砺法就背脊一寒,干笑着往后退去:“既然要回牙城,那么属下就先去收拾收拾行李,主子您和狐影姑娘……咳咳……慢慢聊……”   话一毕谢奕便溜了个没影,留下带着狐狸面具的狐影呆滞地站在谢长渝身边,对谢长渝道:“小侯爷要回突渌,属下就不便再跟着您了,还请小侯爷一路保重。”   谢长渝淡淡嗯了一声,自从沈渊和亲之后,狐影便一直跟着他,与其说是跟随,不如说是监视,谢长渝知道是自己在禹国的所作所为让沈渊放不下心来,所以便任由狐影这般去了。   可是殿下啊,谢长渝摊开了手心,那颗朱砂痣是长情蛊种下后的印记,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寡淡,你这样耗尽心血的家国却对你百般猜疑,甚至排你在外。   你殚精竭虑,真的值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个埋了很深的伏笔 因为在笔者看来并没有绝对的忠诚 这必须凌驾于一种威慑之上 所以谢长渝对沈渊的深情【啊……似乎剧透了呢! 爱你们 好像扯得有些玄乎了 但还是请收藏一个吧 mua 谢谢大家的观看 我会带给大家更多更好的作品的   ☆、金缕   狐影的信翻越千山万水抵达沈渊手里时,谢长渝已然与宣威将军齐恪抵达了突渌。   一路上的行程安排得极紧,突渌与牙城千里之遥一行人仅仅用了五日便抵达。   突渌与西狄的赤克泽仅隔了一道翠屏山,是天然的屏障。突渌的城墙古旧却又坚实,能看出统领者近年来未停止对城墙的修缮,门口列着一队亲兵,黑甲白缨,身姿笔直,正是侯府亲卫。   对于谢家这位远在牙城的世子,亲卫们只有过几面之缘,却实是惊艳,如今突渌城中的布防都是这位世子在十九岁时所设下,可谓是天衣无缝。然而他仅仅在突渌城中待了不到两个月,便被留安侯送去了牙城。   亲卫队长依然记得,这位世子四年前至牙城时并未径直入城,而是自骑马绕牙城奔走一周后,对守城的将领道:“你们便是妄图以这样的城池来镇守边疆吗?”   他薄唇一掀:“简直不堪一击。”   随即他便指出了西北城墙因年久而被侵蚀,只消巨木一撞便能破城而入,东北的暗河与饮水相交只消投毒便能葬了满城的人……诸如此类的隐患多不胜数,听他一一列举出来后突渌的将领都惊出一身冷汗,任何一点被敌人捕捉到,都能造成突渌的失守。   半盏茶的工夫,突渌城中的大小将领都对着年纪轻轻的小侯爷心服口服。   马蹄声声入耳,亲卫队抬手看去,为首一人紫衣白马,丰容仙骨而来,在离人丈余处勒马停驻,亲卫队长见他面容喜极,上前道:“小侯爷!”   谢长渝在马上笑道:“子普别来无恙?”   周子普霎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属下一直等着小侯爷回来,如今实在是……好……好……太好了……”   说着要抹泪,又往他身后看去,周子普早得了旨意,知那是齐家的一位小将军,也对齐恪抱拳道:“齐将军。”   齐恪此时的面色有些不虞,这一路披星戴月地。纵使是带兵多年的老将也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年纪轻轻承蒙家族荫德的齐恪,他从马背上下来,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只淡淡对周子普点了个头。   腹黑的谢小侯爷在旁边关切地问道:“小将军一路辛苦了,是否需要替小将军备一辆马车?”   世家公子自有自己的傲气,纵使娇生惯养,却见不得被人看不起,听谢长渝这样一说,便挺直了腰板道:“本将不需要坐马车,突渌既然已经到了,那么就劳烦小侯爷领路,让我等先行去探望留安侯。”   齐小将军强撑面子的模样似乎让谢小侯爷很是愉悦,他嗯了一声:“那劳烦小将军再上马,侯府尚远,步行恐花费太多时间。”   齐恪:“……”   *   抵达留安侯府后,谢长渝便将齐恪扔给了周子普,径直入了门,三进的侯府中,无论是因风华绝世的皮相或是惊为天人的智谋,府中的仆人都对这位世子记忆犹新,见到他时纷纷行礼,谢长渝噙着笑往里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府内的情形。   这四年间侯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是以谢长渝很轻易地便寻到了留安侯的卧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温温润润,像玉雕一般,看到谢长渝时有些讶异:“三弟?”   “大哥。”谢长渝脚步顿了顿,那正是留安侯长子谢留芳,眉目和谢长渝有五分相似,比起谢长渝的惊艳,他要更为柔和清雅一些,他怀着手站在门口,看着谢长渝便笑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路上累着了罢。”   “还好。”虽是经过千里的跋涉,谢长渝却很好的隐藏了倦色,他与谢留芳相对立着,问道:“爹的情况如何?”   谢留芳眉目间显露出忧色:“未见恶化,也未见好转,怎样都醒不过来,换了不少大夫都束手无策。”   谢长渝沉默着没有说话,突渌的天是阴的,灰暗的云笼罩在这座边疆城池之上,像是将有一场大雨的模样,屋内传来隐约的啜泣之声,谢长渝扫了眼那檀红的窗棂:“谁在里面?”   “二夫人。”   谢长渝的眼睛动了动。   谢留芳继续说道:“用完早膳便进去了,在爹旁边一直哭。”   说着谢留芳叹了一口气:“大夫人派人来要带走她,说是会吵着爹,她却说吵醒了才好,只能任由她去了。”   “这样,那二哥呢?”   “在军营,寻意在气头,正拷问着那几个被捉回来的西狄人,”谢留芳摇摇头,对谢寻意的火爆脾气很是无奈,“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会愿意,但就是劝不住他,现在你回来了,大概要好上许多。”   他看了一眼谢长渝,从他的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便往旁边让开一步,道:“进去看看吧。”   谢长渝点点头,便推门进去了,谢留芳怀手看着他的身影隐在房中后,才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房内燃着安神的香,却并未能让其间的人安神静心,床榻旁坐着一个女人在抹眼泪,下人们见谢长渝进来了,都低声向他问安,谢长渝颔首:“都出去吧。”   这一句惊着了女人,她蓦地转头过来,那是一张与谢长渝相差无几的面容,唯独更具女人的妩媚动人,像一朵盛开在黄泉的曼珠沙华,令人屏息而致命,她流光溢彩的眼中掠过惊喜的神色:“渝儿!”   谢长渝淡笑道:“娘。”   无疑问谢长渝继承了母亲金缕的容貌,金缕是孤女,若不是遇见留安侯,早就死于战乱所造成的饥荒了,留安侯当时途径望临城时,她于街边乞讨,说留安侯眼光毒辣也不为过,一眼便识出了掩在污垢下的这张绝世容颜,顺手牵羊地就将她带回了突渌。   留安侯为人正直,忠心耿耿,最大的缺点就是有寡人之疾。   近年来好上许多了,四年前谢长渝回来时轻飘飘地对留安侯说了些什么,导致留安侯散了满院的姬妾,只留下夫人王氏和金缕,从此过上了修身养性的生活。   金缕向来对留安侯心存感激,是以留安侯遭遇此番变故,金缕是最为难受的一个,她眼睛都哭肿了,因岁月流逝而略显衰败的面容焕发出生机,她上前来将谢长渝来来回回打量了许久,埋在他怀里痛哭道:“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谢长渝宽慰地抚着金缕的背,温柔地道:“是的,我回来了。”   待金缕哭过了后,谢长渝才走近床榻前,被炸得浑身是伤的留安侯躺在床上,周身裹着纱布,纱布上浸着药汁,混着血凝成褐色的渍,金缕站在谢长渝身边,看着留安侯的模样,眼眶又红了:“侯爷他……一直就这样……”   “爹去游猎的事情,府中有谁知道吗?”   谢长渝突然这样一问,金缕愣了愣,摇头:“这……为娘不知……”   “您知道吗?”   金缕迟疑了片刻,手帕在指尖绕了绕:“娘是知道的。”   谢长渝便没有说话了,又待了片刻后,他对金缕说道:“您在这里守着爹,我有事去一趟军营。”   金缕未料到他半刻也不肯歇,见到自己也未有亲近的模样,心下有些恼:“你就这么急着去军营吗?不肯再陪一陪娘?”   说着便去扯谢长渝的衣袖,谢长渝回头,看着金缕捉着自己衣袖的手,讶然道:“您还当自己是三岁孩童吗?”   金缕一愣。   谢长渝微笑着将衣袖从金缕手中抽了出来:“三岁那年,将我与二哥互换送入天机门的时候,您怎么没有想过这一句话?”   他悲悯地看着金缕,带了略略的料峭寒意,道:“您当时在害怕什么?害怕被赶出侯府再无容身之处?”   这一番往事被他提起,金缕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咬着牙不愿出声,是的,她记得,那年冬日,突渌下了很大一场雪,那自称是天机门的人出现在了侯府中。   那人给出的生辰八字是谢家二子谢寻意的,然而夫人王氏并不愿意将幼子就这样托付出去,好歹是名门望族的后代,便将主意打到了谢长渝身上。   好巧不巧,谢长渝的生辰只与谢寻意相隔一个时辰。   之后的事情便不负赘言,谢寻意被换成了谢长渝,送上了太微山。   金缕面色苍白地道:“你以为娘愿意吗?哪个母亲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走,十六年天涯望断,不知你温饱冷暖,娘的心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啊!”   “之后你才回来不到两月,便又去了牙城,为娘生了你,但此生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却不足四年,娘不心痛?”   她的手抚上谢长渝的脸,哀切地说道:“娘多么想你能在娘身边长大成人,教你读书识字,那些寻常的小事,都是为娘在梦中才能够被成全的,你……渝儿……谅一谅为娘吧……”   女人的手已渐显老态,不复年少时的白嫩柔细,隐隐凸显出可怖的青筋,她抚着谢长渝的脸,那张与她相差无几的面容,笑时风流,不笑时寡淡,总归是一张迷惑人心的皮相。   这是她给的血肉所筑成的天成风流。   这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金缕却有些捉摸不透面前的青年,他的眼光似乎饱含了无限的深意,揣测不着他的所思所想,就在金缕迟疑着想要收回手的时候,看见谢长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他含笑道:“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原谅?”   说完便拂袖离去,金缕浑身冰冷,抱着手臂打了个冷战,她方才晓得很多事情并非给了骨肉便能有所羁绊。   她转头看了躺在床上的留安侯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从谢三口中喊出爹娘这个词怪怪的【难道他应该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啊 其实窝很喜欢大哥的!握拳 鞠躬 喜欢请收藏~   ☆、大营   齐恪正坐在前厅里喝着茶,对侯府珍藏的茶品很是满意,连茶色澄亮通透,茶沫也不见得有,他边喝茶边对着周子普天南海北地吹牛皮,周子普一开始还有耐性听,听着听着便听出来这个公子哥儿是自己瞎掰的,便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哪知齐恪讲起话来就没个休止,吃了一碗又一碗的茶,话匣子更开了,周子普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齐小将军并不想去如厕么?”   “如什么厕?”齐恪正讲道兴头上,这些都可是他从牙城酒席间听来的段子,正想给这边城将领开开眼,猝不及防瞥见了紫色的衣袍出现在门框里。   周子普见着救星一般,连忙上去给谢长渝请安:“小侯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谢长渝看了他一眼:“备马,我往军营走一遭。”   随即又看了看齐恪,齐恪一个哆嗦将茶洒在了手上,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烫烫烫!”   谢长渝温声对齐恪道:“齐小将军怎么了?”   齐恪脸一红:“没什么,打翻了茶。”   “这样不小心,”谢长渝对周子普道,“去请个大夫来替小将军看看,别落下伤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齐恪显然还谨记着自己的使命,一个箭步冲上去,扒拉着门框对谢长渝远去的身影说道:“你去哪里?!本将是钦差!也要和你一起去!”   但这显然没有什么用。   谢长渝只回过头来,看着齐恪轻笑了一声,他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种力量直抵人心:“这是家务事,不劳小将军费心了。”   齐恪看着他越来越远,脸色又是红又是白,气恼地喊道:“不要叫本将小将军!”   说着又转头瞪了一眼憋着笑得周子普,用自以为十分危险的语气说道:“你也是!”   周子普板起脸来:“好的,小将军。”   *   谢长渝一人一骑奔赴突渌大营,大营连营十里,高牙大纛,迎风猎猎。   正值非常时节,大营内外自是刁斗森严,值守的士兵看见一人骑马而来,横枪喝道:“前方何人?”   马蹄踏疾,漫天尘嚣间唯有紫衣出众,听他朗然笑道:“留安侯世子谢长渝!”   这一声直教天地万般风华失色:“还不速速让开!”   那位拘在牙城的世子回来了?士兵们纷纷讶然,领头的瞧清了谢长渝的脸,抑制不住地喜色:“小侯爷回来了!”   一条道让开,谢长渝直入营地深处,勒马时白驹长嘶,前蹄落地,踏起尘埃几许。   他翻身下马,随即便有人上前来替他牵马,此时的他已尽敛散漫之气,出众的眉目如出鞘的剑般光华尽现,他问那牵马之人:“西狄之囚现下在何处?”   “禀小侯爷,在西营!”   谢长渝点点头,随即往西营行去。   西营那边尚未得到谢长渝已至大营的消息,一群人围在一起热火朝天的,有鞭声与惨叫声传来,连带着唾骂与叫好。   想也不用想,应该是谢寻意在拷打西狄俘虏。   谢长渝不快不慢地走过去,那群士兵看谢寻意拷打看得入迷,未曾发现他的靠近,倒是有几个本赶着围上去的士兵见着了谢长渝,顿时吃了一惊:“小侯爷?”   谢长渝抬起手来,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对那士兵摇摇头,示意他噤声,随即信步走了过去。   那一行士兵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其中有个才参军的新兵蛋子张大了嘴巴,问道:“这是谁啊?”   被其他人鄙视地看了一眼:“连小侯爷都不认得吗?”   新兵蛋子摸了摸脑袋,摇头说道:“不认识,俺是才进来的。”   军营里憋久了,这群士兵也很是寂寞,当即围成了一团开始给这个新兵胆子普及小侯爷的种种事迹,新兵蛋子听得入神,最后感叹道:“这小侯爷太神了!还是人吗这?”   这句话让周围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其中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十分确定地说道:“变/态到了这种地步,小侯爷已经超出人的范围了吧。”   此言一出,便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于是乎这位已经超出常人变/态的小侯爷正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围观拷问的行列中,人群间空出的那一片空地上,西狄俘虏被捆了手半吊在空中,一人身着盔甲手执长鞭背对这谢长渝而站,那身形应是谢寻意,他对着那空中摇晃不停的西狄俘虏就是狠戾的一鞭,厉声喝道:“西狄贼子!还不快快交代是谁指使尔等伤害我父!”   皮开肉绽的声音伴着血腥气漫入谢长渝鼻间,他看着那浑身是血的西狄俘虏,以及谢寻意沾满血渍的衣袖,不由得皱了皱眉。   突渌军营中的汉子,大多都对敌虏具有强烈的恨意,看到敌虏的鲜血则更是会激起他们的斗志,叫好声喝彩声随着响亮的鞭声一阵又一阵,旁边的人生得威猛高大,看拷打看得心潮澎湃,举起手来正想高喊一句“二爷万岁”,哪知却不慎碰到了旁边的人。   军营间最要紧的就是团结与友善,汉子想着若是碰着别人了又不道歉,难免会引起一番误会来,便转过头准备对被自己碰到的人道个歉,却没想到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撞了进来。   谢长渝紫衣银边端丽在那里,气场自然便与周围的糙汉们隔绝,他不知何时摸出了一张帕子,一边看着场中的血腥场面,一边掩着口鼻。   他一句“抱歉”还未说出声,谢长渝便已经浅笑着对他道:“无妨。”   待他将帕子从他脸上移开的时候,汉子失声叫道:“小侯爷?”   谢长渝含笑看着他:“韩将军,近来可好?”   威武雄壮的韩康是决计不会忘记四年前自己仗着身手不错,在留安侯领着这小侯爷来大营时出言不逊,说小侯爷这种身板的他能打十个,被小侯爷笑吟吟地叫到了一片空地上。   那时少年眉眼还未长开,便已经是出众的风华,但看在参军的汉子眼中,就显得娇生惯养且娘娘腔腔,他当时年轻气盛地,信奉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觉得所有世族子弟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哪知道那少年背着一只手,也是今日这般笑吟吟地对他道:我让你一只手,旁边的十八般兵器,你挑一样最趁手的来和我打。   这一句激得他怒不可遏,觉得这娘娘腔腔的小子很是嚣张,哪怕他是侯爷的儿子,他也得教训教训他,免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然而却是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那少年的身形如鬼魅一般,出手果断狠辣,二十招便寻到了他的空隙一脚踢掉了他手中的□□,那一脚的力道震得他手腕发麻,□□嗡然坠地,下一瞬一只手便卡在了他的脖颈处。   只消一用力,他的脖子便断了。   而那只手看似养尊处优,隔着肌肤却能感受到指间的薄茧,少年的笑疏狂若游龙在天:韩将军,承让了。   但自那以后他再也未能得见那少年,有次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问了留安侯之后,留安侯答道:那孩子啊,去牙城了。   韩康得知如此后,很是泄气了一阵。   此刻得见谢长渝,韩康的激动不亚于得知自己的妻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狂喜地一把拉住谢长渝,一个熊抱:“真的是你!小侯爷!”   谢长渝咳了两声:“韩将军,莫要太激动。”   韩康的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声传遍了整个西营,所有人都向这方看来,韩康赶忙松开了谢长渝,走了进去,高声道:“大家看看!小侯爷回来了!”   场中的那人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来,周身散着狠戾的气息,眯眼向这边看过来。   谢长渝掸了掸衣袖,对场中的那人笑道:“二哥,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突然觉得齐恪好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拷问   谢寻意显然要肖似留安侯得多,轮廓分明且锋利,像是能割伤人一般,他嘴角挑起一抹笑,更显得邪佞:“哟,这不是三弟吗?好好地不呆在牙城享福,回突渌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谢长渝直视着他:“自然是为了来做些二哥做不得的事情。”   他就端立在那里,却自有卓然的气势,仿若天下风云尽由他掌,谢寻意本就对他这副淡然的样子生厌,闻言更是被激得大怒:“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得的?”   谢长渝看了看他手中尚淌着血的长鞭,道:“拷问俘虏。”   谢寻意闻言大笑:“就凭你?”   “对,凭我。”   他便负手立着,自是日月夺明,扬光飞文,谢寻意冷然看他:“若为兄记的不错,三弟自幼厌恶血肉之气,视为污秽,便是如此,三弟也敢说自己能拷问俘虏吗?”   谢寻意自幼跟着留安侯在军营中历练,军营中众人虽然敬重谢长渝,却也更为偏向谢寻意一些,毕竟是多年经战的感情,自是不容寻常。听谢寻意这么讲,有人便开口道:“小侯爷,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少将军做吧,毕竟这些事情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小侯爷您却……”   “我却如何?”谢长渝含笑的眼扫过那人,“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纸醉金迷?”   那人被他的目光看的一缩,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小侯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长渝轻笑一声,看向容色狠戾的谢寻意,道:“那二哥拷问这么久,可问出什么了吗?”   谢寻意唇线紧抿:“这贼子的嘴太严实,什么都问不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渝一试,”谢长渝看向谢寻意,“难道二哥不愿早点问出始作俑者?西狄此番于翠屏山作伏,定是军中有人泄露了父亲的行踪,否则为何不偏不倚父亲正好闯入雷火阵中?”   谢寻意皱眉:“你是说……军中有西狄奸细?”   周围鸦雀无声,军营中的将士大气都不敢出,谢寻意手臂断然一挥:“这不可能,营中的兄弟都是多年与父亲出生入死的,对父亲忠心耿耿,怎可能背叛父亲?”   “二哥这话说得太过武断了,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谢长渝淡淡道,“二哥这样一味地拷打逼问,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不如先将那三人招过来,把当时的情形问清楚再言。”   谢寻意徒然怒道:“少把你在牙城学的那套摆到突渌来,你懂什么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父亲这一辈子对待将士们讲究的便是个忠,我不信他们中间会有这样的人,你这相当于在质疑父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极少数情况,我不知二哥竟然已经庸碌到了如此地步,将一句上位者用来诓人的话奉若神旨。”谢长渝眼中温和的笑意落在谢寻意眼中,怎样看都带着讥讽,他本就是受不得激的人,霎时抬臂便是一鞭向谢长渝抽来,骤喝道:“混账!”   这一鞭带着雷霆之势,谢寻意是用了七成了力劲抽去的,快的连众人都看不清他的出手,长鞭破空声响起时都替谢长渝捏了把冷汗。   谢长渝早便侧身一避,却还是迟了,那惊雷的一鞭抽在他衣袖上,生生撕裂了雍容清雅的紫,被玉冠束起的发随之扬起,谢长渝眉目一挑,从那袖中取出一枚令符,勾唇笑道:“二哥莫急,兵符在渝手上,这突渌大营是渝说了算。”   一见那兵符,谢寻意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他曾在留安侯出事后暗地里命人于府中搜寻兵符的下落,却未能找到,谁知竟在谢长渝手中。   难道是四年前他去牙城,父亲便给了他?   谢寻意一时间心乱如麻,强自定下神来,厉声道:“这兵符为何会在你手中?是不是你迫使父亲交出的?”   “为何不能在我手中?”谢长渝笑一声,“我为留安侯世子,承正二等爵勋,这兵符在我手中,不该?”   他大袖一翻,堪让风云失色,那修长的手指执着兵符,千钧在握眉目独耀,惊天之变在他这一声令中掀起:“从今日起,这突渌大营,唯本侯之命是从!”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血液中仿佛什么在叫嚣着,欲喷薄而出,下一瞬便乌压压跪了一片,跪地声惊飞了栖在营帐顶的乌鸦,大雨将临了,原本搭在旗杆上的旌旗被骤起的大风一扬,黑底镶金边的旗帜傲然展开,其上的谢字,一笔一划皆贯彻春秋。   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姓氏,而此刻手握兵符的人,是注定要走向风云之巅的棋手,这一场天下为盘的棋局,缺他则不成局。   “拜见小侯爷!”   齐齐的一声中,谢长渝微笑着看向面色铁青的谢寻意,道:“二哥,人便交给我吧,这些天有劳二哥了,一切有我在,你无需再忧心。”   谢寻意僵着身体站在那里,不跪不拜,良久,他再一次扬鞭,啪地一声抽在了地面,在飞尘中一言不发地离去。   谢长渝笑着走到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西狄俘虏面前,对旁边的人道:“放他下来。”   那人一愣:“可是……”   “本侯说的话,你并未听清楚吗?”谢长渝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回家了。”   “什……什么?”那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谢长渝亲自上前去将西狄俘虏放了下来,扑通一声,俘虏落在了地上,那人企图拉住谢长渝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小侯爷,您方才说什么?”   “本侯的话从不说第二次,”谢长渝蹲下身去查看俘虏的伤势,头也未抬,“听不见的人,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那人瞬时面色如土,腿一软便要跪在地上求饶,却又听谢长渝道:“但本侯念你是初犯,只罚你二十杖,自去领罚,下不为例。”   “谢小侯爷,谢小侯爷……”他这样的磕头谢恩倒像是在称呼谢长渝一般,谢长渝勾起唇角来,“不必谢本侯,记住本侯说的话便可。”   “是是是……”那人满头大汗地退去领罚后,谢长渝便让人将俘虏抬入主帐中去,并令人打了水来,替俘虏清洗过伤口,上了药。   之后,他就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   这小侯爷到底想做什么啊?众人心里被猫挠一样想要凑到营帐边上瞧一瞧,奈何谢长渝的营帐两丈开外就备了人把守,一众人只得围到一起感叹道:小侯爷的心思真难猜。   那谢二爷费了老大劲都问不出什么的俘虏,换到他手上就能问出了?大部分人表示怀疑,小部分人表示他们相信无所不能的小侯爷对于拷问俘虏这种事情也是游刃有余的。   突渌军营虽说是顶着镇守边疆的名号,但近年来边疆实在是太平,除了闹闹土匪之外,将士们没有甚么用武之地,养出了一身的无赖脾性,坐地就开起了赌局来,韩康坐庄,买定离手。   这赌局开得热闹,未妨着又一骑白驹踏尘而来,白驹上的姑娘傲如山巅皑皑白雪,唇是乌紫,人是冷霜,破封冻三尺的寒冰而出,她的声音夹带风雪,教这群热火朝天的儿郎当头浇下一盆浸骨的凉水:“他呢?”   韩康愣了愣,站起来问道:“姑娘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突渌大营?”   而后他皱眉向身边的人问道:“为何在营外没有将此人拦下?”   身边的人同样大惑不解:“不知,属下这就去查探。”   少姜冷着脸,在马上环视众人一圈,又再问道:“他呢?”   她像是决然的冰霜,脆弱而裂骨,不知人情冷暖,一入世间便会消融,军营中何时入过这等容貌的女子,莫说是这般冷艳的,就算是女子也未曾入过,将士一阵喧哗,韩康的手捏了紧了些,对那些将士喝道:“闹什么?没见过女人吗?滚去做自己的事情!”   将士们这才悻悻散去,韩康深吸了一口气,对少姜道:“姑娘是要寻什么人么?”   少姜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料峭带寒的唇瓣轻启:“谢。”   “谢?”韩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冷峭的少女又开口,十分肯定地又说了次:“谢。”   韩康迟疑地问道:“谢小侯爷?”   终于见得她点一回头,韩康对她道:“小侯爷现下有要事,不宜见姑娘,可否请姑娘告知入大营所为何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营中规矩,是不允许女子入内的,还请姑娘速速离去,莫要坏了这军规,在下稍后会将姑娘的来意禀告给小侯爷的。”   “要见他。”少女的声音是不容置喙的坚定,韩康愣了一愣,之前他派去探查情况的小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神色焦急地对他道:“不好了!韩统领,二爷带着东营的兵马出营了!”   “什么?”   韩康大惊失色,东大营那边素来是谢寻意的天下,个个唯谢寻意的命令是从,如今谢寻意将东营的人带走,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韩康越想越慌,强自镇定下来,转身欲往主帐走去,一记马鞭破空之声响在他的脑后。   近的彷如只差毫厘便能击中他的头颅,韩康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转头过去,白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驱马行至他身边,马鞭正指着他的鼻尖,冷冰冰地对他说:“带我,见他。”   韩康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这里不是姑娘胡闹的地方,还请姑娘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本将冒犯!”   少姜漠然道:“他说的。”   她的口音生硬且执拗,人在马上,韩康动不得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火气,问道:“是小侯爷让姑娘来的?”   似乎是在仔细辨识着他所说的话,片刻后,少姜点了点头。   但韩康依旧摇头道:“非小侯爷亲口所言,本将不能放姑娘进去。”   她沉默了片刻,重复道:“不能?”   “是的,不能。”完全相同的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则是完全的没有感情,面对这样一个人,韩康觉得很无力,似是除她所认定的事物与念头,其余的一切她都听不入耳,也左右不了她。   就在韩康以为将她说通了,正准备转身时,马背上的少女突然扬起手臂来,那马鞭以极为狠戾的方式向他面上袭来。   于此同时,她双腿猛夹马腹,高声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顿首 喜欢请收藏   ☆、鲜活   韩康惊惧间闪身避开,马鞭却依旧擦着他的脸抽过,他脸上立刻出现一道破皮的红痕,有血珠渗出,火辣辣地痛,才稳下身形,那一骑白驹并着白衣少女便往主帐闯去,她那一声高而响亮的“谢”,如白纸上最鲜艳的色彩,霎时让她生动起来。   一只白如上等瓷器的手撩开主帐的帘子,谢长渝的声音传来,风流而多情:“进来。”   霎时便融了冰霜,落了繁花。   白衣的少姜飞身下马,疾步走去,腰身一弯便入了营帐中,士兵围上去问韩康有没有事,韩康那拇指碰了碰脸颊处的伤口,嘶了一声:“这点小伤算什么?”   说着便也走到了主帐外,纵然谢长渝看不到,他依旧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道:“小侯爷,末将有要事禀告。”   “你也进来。”   得允后,韩康掀帘而入,那白衣且冷漠的少姜正坐在俘虏面前,俘虏将醒未醒的模样,被那双苍白的手捧住脸来,瞬间惊醒又在下一瞬变得目光涣散,谢长渝歪坐在案后,斜支着头,有些倦的模样,仍是含着笑,对韩康招手:“韩将军,过来。”   这时,韩康已被少姜那处的动静完全吸引,她在呢喃着某种不知名的语言,诡异且华丽,像亘古流传的咒语,她泛紫的唇在略暗的帐中倒显出绝然的艳,每个从她口中逸出的字节都具有生命力,传入耳内便被摄走魂魄。   韩康双目渐渐失神,未妨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霎时三魂七魄归体,他猛地惊醒,谢长渝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那只手搭在他肩头,笑道:“若韩将军不想被本侯问去心中隐秘,便不要再看那边。”   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韩康跟着谢长渝走到一旁的椅子旁,于他下首坐下,好奇地问道:“小侯爷,那位姑娘在做什么?”   谢长渝难得露出倦色,想来是这一路的奔波确然使他很累,他揉着额角,道:“冥辉秘术——摄魂。”   “冥辉?”韩康倒抽一口冷气,“是那隐居在极汵山中的氏族?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谢长渝端起茶盏来,嘴角勾起:“天下将乱,冥辉则出。”   这八个字搅得韩康心绪不宁,他忍了忍,但最终没有憋住,还是问出了口:“那这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小侯爷身边?”   谢长渝似笑非笑地看了韩康一眼,这一眼千山万水尽在其中,他淡淡道:“韩将军以为呢?”   韩康一时默然,寂寂良久无言,谢长渝喝了口茶,又开口道:“有些话本侯从来不信,所以韩将军也不必信,至少目前本侯对这天下没有任何想法。”   韩康打了个激灵:“末将没有这样想。”   “是吗?”谢长渝的一个眼神瞥来,韩康背上便冷汗涔涔,这小侯爷如今更胜从前,原先温雅的少年如今已成了城府深沉的男人,纵表面一如从前温和无害,却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蛇,看准你的弱点,等待着实际,一击便是毙命。   韩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谢长渝饮茶与如饮酒般,也饮出了一段风流香,他问道:“韩将军有何事要禀?”   经他这一问,韩康这才想起来,他擦了把额头的汗,忙侧跪于地,拱手道:“小侯爷,二爷带着东营的兵马出营了!”   谢长渝容色不惊地道:“所以?”   “呃……”韩康一怔,谢长渝支了额,道:“无军令随意出营,这便是突渌大营如今的现状吗?嗯?”   他那一声嗯,让韩康毛骨悚然,如一柄短而锋利的匕首抵在脖颈后,韩康硬着头皮答道:“东营的将士……大多都是二爷的……亲信……”   “荒唐!”   谢长渝断然一喝,韩康身体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上头那人的喜怒琢磨不透,这一声喝如刀锋从耳畔堪堪掠过,韩康忍不住将脖子一缩,听他道:“军营中哪里来的亲信,突渌是南戎的突渌,而突渌的将士,更是南戎的将士。”   他的手端着茶盏,雅不可言:“难不成二哥以为突渌该另立为国了?”   “小侯爷!”韩康脸色一变,急道,“这大逆不道的话,万万说不得!”   “是么?”谢长渝轻笑,睨了韩康一眼,“若二哥无此心,韩将军不知情,那为何韩将军说的是‘说不得’,而并非是‘万万不敢’呢?”   韩康呼吸一窒。   “韩将军,”他像是早看穿了一切,任何伎俩在他眼中都是滑稽可笑的,韩康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眼前开始泛花,他的声音像是钝重的锤,一下下敲在韩康的头颅,“依你所言,本侯是不是该带兵去将二哥追回来?”   “追至某处,突遇伏兵,本侯错愕之下欲与伏兵一战,却发现自己带出去的将士突然反水,身陷重围孤立无援,葬身于某处不知名的山谷腹地,依本侯看来,翠屏山有一处山谷是上好的地方,适合本侯长眠。”   “次日二哥领兵归来,道是巡逻,发现本侯失踪,遂又派人去寻,最终寻得尸骨一具,悲恸异常,后查明乃山匪所为,出兵剿匪,赢得忠义两全的美称,军心所向,袭为世子。”   “二哥的亲信除东营将士外,还有韩将军你。”   他淡笑着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对面如死灰的韩康道:“韩将军,你说本侯说的,有没有理?”   韩康粗糙的手背青筋暴起,呼吸急促而粗重,帐内的空气凝结下来,像是灌满了黏稠的液体,有轻微的簌簌之声响起,约莫是外面起了大风,吹响了帘幡。   突然,伏跪在地的韩康突然暴起,他抽出腰侧的佩剑,寒光一闪便向谢长渝袭去,喝道:“受死吧!”   只可惜他这一声惊响的暴喝未能完全脱口,便戛然止于一条银鞭。   握着银鞭的手是苍白而无血色的,指尖乌紫,透着森森的寒意,冷漠的少女双手各执银鞭两头,银鞭在韩康脖颈间缠了两圈,她面无表情地慢慢将手臂展开,缠在喉间的银鞭便慢慢扼住了韩康的呼吸。   长剑应声落地,韩康脸色涨红,脖子与脸相交处皮肤下的青筋暴起。他的手起先是死命地去拉扯喉间的银鞭,却因呼吸不畅而使不出力,他转而去抓身后的少姜,企图制住她。   就在他的手快要接近少姜肩头时,白底釉红梅的茶盖转着光飞来打在他的手腕上,哐当一声落地碎成片,韩康的手一颤,脱力软下去,垂在地上,他眼睛向外暴突,狠狠地盯着谢长渝,如见了鬼一般,嘴张的很大,吞入了帐间所有的惊惧与恐慌。   在外的人只听得账内的两声响,却谨记了年轻侯爷的命令,无论听见什么,也不许入内,是以并没有人到帐前来询问。   若他们当中有人掀起那足以遮掩一切阴暗与光明的帘幕,便能看见帐中这诡异的一幕。   卧在榻上双目失焦浑身伤痕累累的俘虏,手执银鞭面容苍白的冷漠少女,面色狰狞被银鞭锁住脖颈的将军,以及风雅浅笑端盏笑看一切的男子。   诡异的画面浓墨重彩的铺展开来,像是天神遗失的画笔,每一笔都栩栩如生,缺一不可,是铺天盖地的网,秘而不张,静静地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悄无声息的缠绕,捆锁,蒙蔽,待有人发现之时,早已避无可避。   韩康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直至最后的僵冷,少姜松开银鞭,她苍白的手掌因方才的使力而微微泛红,透出血色来,让那一双手像从画中活过来一般,她拖着银鞭走到谢长渝身侧,道:“死了。”   银鞭在她身后,像是黑暗中却熠熠生光的河流。   谢长渝品了口茶,对她点点头,温柔地对她道:“第一次?”   她的手,分明在颤抖,纵使微不可察,仍旧被他发现。   少姜沉默片刻没有答话,谢长渝知她的性子,也未再多言,放下茶盏便要起身往俘虏所在的榻上走去,那白瓷的茶盏上釉着一枝红梅,在飞雪中独傲于天地。   就在他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少姜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那双手鲜活起来十分好看,捉住了他紫色的衣袖,更衬得彷如才从白雪中挖出的美玉一般,以及她低低的声音:“习惯,就好。”   谢长渝挑了挑眉,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他的温柔能让春花盛开秋叶繁荣:“不必勉强。”   随即便往西狄俘虏所在处走去,少姜面上第一次出现茫然的神情,那一袭袖角被抽离时,似乎也将某些情绪抽离了一般,那些自从见到了他之后才有的情绪,期待、担忧、欢喜、焦灼……   拥有后的失去,才最让人崩溃。   少姜的手便定在那里,若有似无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再捉紧什么,但那些被她握住的东西本就是虚无的风,任凭怎样努力想要束缚,都是徒劳。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红痕已经消褪,那双手又是常年的苍白,透着病态,她抬脚迈过地面韩康的尸首,迈过碎裂的茶盖,走到谢长渝身旁,用她一贯漠然的语调问道:“开始?”   谢长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被施以摄魂术的西狄俘虏,道:“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少姜啊……哎……请不要讨厌她!!!   ☆、摄魂   当谢长渝从主帐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突渌的天气总是捉摸不定,一如这位年轻侯爷的脾性,免了守卫的礼后,掸了下那片被谢寻意鞭裂的衣袖,道:“进去把韩将军抬出来。”   守卫的将士愣了愣,复又想起之前一人因没按谢长渝所说的办事,被打得半条命都没了,现在还躺在床上上药,便依言进去了。   在他们要进去的时候,谢长渝突然又添了一句:“别把剑拔下来。”   这一句突兀且莫名其妙,守卫们带着疑惑掀帘时正好少姜从里面出来,那张冷艳苍白的脸将他们的眼迷得一花,少姜却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向了谢长渝。   她雪白的衣裙上有点点红渍,乍一看像是国手所描的傲寒花。   守卫们定下神来,挨个走了进去。   第一个进去的霎时僵住,堵在了那里,后面的不耐烦地推了推他:“你干啥?看女人把魂看丢了啊?还不快进去?”   前面那人打了个哆嗦,颤着声音:“韩……韩将军……他……他……”   “韩将军咋了?”   听不到回答,只能看到同伴颤抖的背影,那人心里涌现一阵不安,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磨磨唧唧的,待会儿挨板子你替老子受着啊?”   那人未防这一下,被搡得往前了几步,室内的场景便落入了后面人的眼中。   最先入目的是血与白骨。   以及摊散四落的血肉,像是被迅疾的爪牙撕开一般,血肉中的森森白骨在稍暗的帐内狰狞得骇人,那具被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被两柄剑钉着一个人,银鞭紧束紫布堵口,尚在不停地挣扎。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去瞧,那被两柄剑牢牢钉在地面的人,赫然是之前的那个西狄俘虏!   那俘虏的瞳仁已扩散得不见眼白,乌浸浸地,没有神采也没有光,尽是一片漆黑,他的嘴角还有斑驳的血迹,那两柄剑从他的肩胛骨钉下去,深深入了地里,他却仿若不知痛一般,死命地往上挣。又因为银鞭将他牢牢捆着,使他手脚都动不得,只能上下拼命挣扎着企图摆脱那剑的禁锢。   在那种原始的、疯狂的、狰狞的、毫无人性的挣扎下,钉得死死的剑竟然有了松动。   进入帐内的守卫皆已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上,有个人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另一人从惊慌中定下神来,低声喝道:“别慌!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们还怕这个吗?”   “妈呀大哥,这摆明是人吃人,我们啥时候见过这瘆人的玩意儿?”   说话间,那西狄俘虏又全力一挣,那柄剑松动得更厉害了,那被堵在嘴里的声音听起来如凶蛮的野兽般歇斯底里。   几人打了个冷战,又想起谢长渝的吩咐来,其中一人道:“我们……还是先把韩……韩将军……搬出去吧。”   他们的目光又齐齐转向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皆目不忍触碰地别开了目光,最大胆的一个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向韩康的尸体,道:“走吧,在那个怪物……挣脱……”   他话还没说完,那西狄俘虏往地上一靠,又猛地坐起来,竟然生生将那两柄嵌入地里的剑给拔了出来,他上半身的衣物在之前清洗伤口时被脱去,一直未穿上,血跟着那被剑洞穿的伤口淌下,像是被撕开的皮肉一般。下一瞬他双臂一张,将银鞭也挣开,西狄人本就生得高大结实,他扯下堵住嘴的紫布,口中的涎液跟着滴了下来,神情极为扭曲,龇牙咧嘴地,一双没有焦距没有眼白的纯黑眼睛看着这边,突然爆发出一声极为凶恶的低吼。   几人被吓得脸色惨白,拔腿就要往外面跑,可哪里能比得过西狄俘虏——现在应该是怪物了,怪物拔出插在两肩上的剑往地上扔去,哐当一声后,他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或者说越是痛苦,他便越是兴奋,嘴一龇,就向他们扑去。   跑得最慢的那一个被怪物拖住了脚,跌在地上,连牙都磕断了,极端的恐惧令他感受不到疼痛,扒拉着地面要逃脱那怪物的捉拿,却被生生地拖了回去,他惊恐地对前面的同伴喊道:“救命……救……救救我……救我啊!!!!!”   在恐惧面前,有多少人能顾得上回头救人,剩下的人自然是头也不回的便跑了,听着血肉撕裂的声音以及同伴的惨叫,咬牙闭上了眼。   突然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让开。”   一阵风雪在盛夏的天割破厚重的帘幕吹来,少女的白衣从众人眼前掠过,她手中的剑带着寒光,刺向正在啃食着士兵的怪物,正俯首于美食间的怪物全然未能预料到危险的降临,剑芒一闪,径直将他的左臂砍下。   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宛如乍开的血莲,赤艳惊心,少女的面容与衣裙被血泼染,只消墨笔一勾,就是一树梅,怪物嘶吼一声,失重倒在地面,少姜横剑在前,对着趴在地上已然吓傻的士兵道:“走!”   那士兵早已魂飞魄散,再加上腿上的肉已被怪物啃去,哪里还能有力气走,只能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少姜心中没来由升腾起燥意,语气带着怒:“走!!”   士兵哭丧着脸,哆嗦地道:“走……走不动啊!”   少姜低头一看,那士兵的小腿上的肉已被啃去,隐约能看得白骨,血失控地淌着,她弯腰便去拎他的衣领,把他往外面拖。   就在她转过身的时候,那倒在地上的怪物用另一只手撑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半边都是血,他嘴里甚至还咬着方才那个人小腿上的肉,空洞幽黑的眼中映出少姜孤冷的背影来,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   他砸吧两下将口中的肉吞下,后腿一蹬,便朝少姜扑了过去。   这一切落入了两个人眼中,一个是被少姜拎着衣后领的士兵,他惊恐地看着那怪物朝少姜扑来,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看着那沾满血腥的手伸向少姜被血染红的雪白裙裾,而少姜却一无所知。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姜时,一支箭携带着破云之势从少姜的手臂与腰际间穿过,掀起了她的发与衣袖,洞穿了那只手。   少姜的脚步一顿。   紧接着第二支,如流星飞镞,射入那人的肋下。   第三支,如眩目之光,钉入那人的左肩。   少姜站在那里,看风扬起帘幕来,账外那人紫衣风雅,长弓在握,带着从容不惊的气势走来,一步一箭,将那在她身后的杀机逼退且消弭,途过她身侧时,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句:“别把背后留给敌人。”   她的眼眶骤然湿润。   然后那只手,那只润玉般的手,从她手中取过长剑,走向那已经浑身是箭,如刺猬如豪猪一般的西狄俘虏,少姜侧过身来,看着他倒提着剑,是玉雕的骨,才能有这般的风华独具,他勾唇道:“还有一点,下手要狠,别给敌人留余地。”   宽大的袖袍一翻,露出那截生香的腕骨,系着红绳,伴着晃眼的剑花,在西狄俘虏的脖颈正中刺出一个血窟窿。   士兵早已吓晕了过去,谢长渝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四溅的血,对少姜道:“之前你没有告诉我,施展摄魂后会变成这样。”   少姜的眼眶很涩,泛着红,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知。”   “从未有过记载?”   “从未。”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添道:“摄魂。”   谢长渝回头来看她:“摄魂从未被施展过?”   少姜点了点头。   谢长渝定定看了少姜片刻,突然轻笑道:“你也很大胆,不逊于她。”   她,哪个她?   是那能明了他心思的她,是那与他共有太微岁月的她,是那一袭嫁衣远去禹国的她,是那在他身上种了长情蛊,自此千丝万缕纠葛不断的她。   少姜眼睛一润,极汵山终年冰雪的有了一丝松动融化的征兆,她突然坚定地看向谢长渝,赌气般咬唇说道:“不逊她!”   “嗯?”谢长渝看了她一眼。   冷漠的面具裂开来,她执拗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固执地说道:“胜过她!”   她是那样急切地想要胜过一个人,以此来证明自己能站在他的身边,风霜雪雨中她的世界只有他的身影,从此繁花失色江河逆流都与她再无干系。   其实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在此之后她的世界只有他,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始终都是她孤寂的一个人。   最大的不同是他给了她一种叫做贪恋的情感。   想要他的温柔,哪怕是虚假的也好,想要他的目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也好,她会觉得像是被春风吹开了冬雪。   谢长渝扬眉,从怀中取出手帕来拭去沾在手背上的血渍后,极尽温柔地,对她道:“你不必如此。”   少姜眉目一动,像是画像活过来了一般,绝艳动人。   他的笑带着悲悯,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她才被柔软的心中。   他说——   她是这世间的天下无双,无人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的少姜 我说了这并不是个恶毒女配 但我写着写着就觉得好像前文的铺垫没多少 QAQ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写大纲所以把她给忘掉了 啊 现在翻过去看看有好多不必要写的又有好多要写的都没有写出来 以后会慢慢修 先等我把这个写完吧~ 最近两天把心态调整了一下 整个人就变得so happy了呢 谢谢大家一直在陪着我 我会用心写好这个故事的 爱你们哟~=3=   ☆、情窦   后来军中便开始流传起了西狄人会异术,能变身成为吃人怪物的流言,而谢长渝与少姜合力斩杀怪物的事情也被广而宣之,小侯爷又一光环加身,自是更加深入人心。   这事若是落在敬武公主耳中,那必定会轻嗤一声:沽名钓誉,收买人心。   然而敬武公主近来在邺宫实在是过得舒坦,即便是想要操心突渌这边的事情也操心不来,隔岸观火一般,只能见着火势滔天,盆中的凉水却泼不出去。   又说次日谢小侯爷在大营中处理军务时,有士兵来禀报说谢寻意带着东营的人马回来了,小侯爷笑得狐狸一样不见眼,合上了手中的文书,起身向外走去。   他这边神采奕奕地将手怀在袖里,站在大营入口处,看着谢寻意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身后是疲倦于色的东营将士,慢吞吞地回营时,用敬武殿下的话来说,他的笑容灿烂得实在有些欠打。   谢长渝笑眯眯地对谢寻意道:“二哥领着东营将士去巡守了?真是有劳了。”   谢寻意在翠屏山中苦等了一晚上无果,正积了一肚子的火气,看到谢长渝时脸都黑了,他下马后走向谢长渝,环视一周后,皱眉问道:“韩康呢?”   谢长渝含笑不说话,他身侧的一个士兵颤着声音道:“二爷……韩将军他……他……”   听到这话,再加上昨夜他的计划落空,谢寻意暗叫一声不好,他沉下脸来,盯着那个士兵:“怎么了?说!”   士兵被他激得一抖,咽了口唾沫:“韩将军……去了……”   “什么?”谢寻意眉心一跳,双手捉住士兵的衣襟把他就地揪了起来,脸色阴沉:“你说韩康怎么了?”   “那西狄人异变了……”回想起昨日的场景,士兵吓得直哆嗦:“会吃人……成了会吃人的怪物!韩将军就被吃了……”   “胡说八道!”谢寻意一脚将士兵踹翻在地,怒喝道:“好好的人,怎么会异变?!什么吃人的怪物!你再乱讲一句,爷将你剁碎了喂鱼!”   “属下说的是……都是真的啊……”士兵面色惨白,手撑在身后爬了几下,冷汗直冒:“会吃人……真的会吃人……韩将军被吃了……被吃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格格笑了起来,他往前爬过去,沾满了泥土的手抱住谢寻意的腿:“二爷知道是怎么被吃的吗……”   “就是这样啊……”他对着谢寻意的小腿一口就咬上去,谢寻意一惊,抬脚要把他甩开,哪知他抱得紧,无论怎样都踢不走,谢寻意的贴身亲卫赶忙上前来将他拖开,士兵的笑声像是从炼狱传来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吃了……吃了……就这样吃掉了……”   一时间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谢寻意猛地转头看向谢长渝,把剑就横在他脖颈前,咬牙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谢长渝歪了歪头,有些不解的模样:“二哥在说什么,渝不懂。”   “谢长渝!”谢寻意喝道,“我早知道你这次回来不安好心,如今搅得军心涣散,你满意了?别逼我!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哦,是吗?”谢长渝微微一笑,谢寻意觉得腰腹间传来寒冽的杀意,他低头看去,一柄短剑早已抵在他的腰腹处,那里没有甲胄,只消一用力便能刺入,而自己横在谢长渝脖颈间的剑,他后仰则可破。   “二哥说大话的习惯还是没有改,”谢长渝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来,拨开那横在自己面前的剑,“下回若是想杀渝,不要有那么多废话,否则便是不敢,便是有所顾忌。”   言罢后他便拂袖离去,谢寻意脸色乍青乍白地站在原地,他的亲卫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二爷,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谢寻意神色阴鸷地看着谢长渝远去的身影,冷冰冰说道,“把昨天守卫主帐的人都给我招来,我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谢寻意本想了解昨天在大营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却是让他失望的,那几个目睹大营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士兵,不是疯了就是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了声音扭头就跑,唯一能问出来的便是那西狄俘虏是确确实实地变成了怪物,吃了韩康。   这便怪了,若是那西狄俘虏异变了,这谢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反倒要守卫进去抬,然后再杀,这不是多次一举吗?   没过几日后,待谢寻意在军中甚至突渌百姓间听到有关于谢长渝如何英勇神武地杀了那个穷凶极恶会吃人的西狄怪物时,便霎时反应了过来。   正是应了敬武殿下当年剥着枇杷时说的一句话:“谢三此人,哪一日他若不调遣尽身侧那些对他有利的事,替他自己谋得好名声,那么我沈渊这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此生都不可能将名字倒过来写的敬武殿下此时正在苦恼着一件大事。   是有关于金邬殿下的大事。   换句话来说,金邬殿下近来情窦初开了。   当玄姬忧心忡忡地对沈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沈渊正在喝茶,顿时就被那口茶呛住,咳了起来。   玄姬上前去替她抚背,沈渊摆了摆手,有些诧异地道:“金邬如今不过五岁,这情窦也开得……太早了些……”   玄姬愁眉不展地道:“主子说的是,可金邬殿下近来确确实实有些奇怪,那模样瞧着……就像是少女动了春心一般……”   沈渊沉吟片刻:“她不过是个女童,也会动春心么?”   天姬幽幽地从窗外飘过,扔下一句:“照这禹国的风土人情,难说。”   于是敬武殿下带着天地玄黄四姬去暗中查看一番金邬作为一个五岁的女娃,是怎样动了春心的。   今日金邬穿了身粉色的衫子,显得胖胖的小身子粉嫩可爱,她在两个宫女的带领下沿着御花园的石径走着,并顺手摘了朵花,嚷着要别在头上,宫女被她闹得没法,便依了她的意思,给她别在了头上。   金邬殿下这才满意地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一样在石径上一蹦一跳地走着。   藏在远处的主仆五人中,最缺心眼的玄姬当即笑出了声:“这背着手的模样,不就和主子一样吗?”   沈渊嘴角挂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哦?是吗?”   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要像她。   近来养女养出心得的敬武殿下周身都散发着母爱,看的四姬热泪盈眶,觉得自家主子看起来慈蔼一些了,若是她体会到了当母亲的辛苦,往后也一定会善待她们几个的。   虽然这个逻辑有些问题,但并不妨碍四姬畅想一下没有敬武殿下随心所欲差遣的美好未来。   在敬武殿下慈爱的注视下,金邬继续一蹦一跳地往前面走去。   一路上金邬的表现稀疏寻常,偶有路过水池时凑过去捋捋头发的行为,吓得两名宫女赶紧将这个小祖宗抱离池边,免得她跌下去,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类似于少女怀春的表现。   沈渊转过头来看着玄姬:“你说本宫的儿开了情窦,开在何处?若是胆敢随口学来诌本宫,本宫就将你打得情窦三开。”   玄姬瘪着嘴:“可属下明明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见沈渊眉一扬,玄姬就立马软了下去,低低地道:“许是属下想多了。”   地姬在一旁笑眯眯地道:“玄姬啊,你不能因为你五六岁就情窦初开喜欢隔壁那个王二狗子,觉得金邬殿下也会情窦初开啊,虽然平日里主子教导你要推己度人,但也不是这么个推己度人的法。”   黄姬一向都是护着玄姬的,她上前一步将玄姬挡在身后,对沈渊道:“玄姬平日里闲着没事做,自然爱揣测这些,主子您别怪罪她,回头多给她找点事情做,她也就腾不出空来瞎想了。”   听黄姬这么一说,玄姬急了:“阿黄!你这是帮我还是在坑我呢?”   黄鸡呵呵笑了一声:“等你什么时候不叫我阿黄,我就不坑你。”   天姬在树上笑得树枝都在晃,她英气勃勃的眉目不小心又往金邬那边瞧了一样,正备着移开,突然僵住。   她猛地又转过去,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树下的几人听了她的动静,玄姬开口味道:“阿天,怎么了?”   片刻后听到天姬咕咚一声吞下口水,颤抖着声音:“金邬殿下……她……她……”   “嗯?金邬怎么了?”   爱女心切的敬武殿下又把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金邬神色忸怩地站在一个男子面前,那男子眉目甚是俊朗,却笑嘻嘻的,十分亲切近人,他一笑,金邬就埋下了头,隔了这么远,都能瞧见她红通通的耳根。   然后对外人一向高冷的金邬殿下,对着那个男子举起了短短胖胖的胳膊,甜甜地笑着,说了句什么。   那男子犹豫了片刻,金邬又跺了跺脚,男子才依言弯下腰去,将金邬抱了起来,举在空中。   金邬粉嫩嫩的宫裙在空中荡着,像极了盛开的芙蓉,那清脆的笑声飘了过来,四姬觉得心都化了,但却在笑声中隐约听见了霍霍的磨牙声。   四人警觉地往沈渊处瞄了一眼,并且极为整齐地退后三步。   沈渊看着那与金邬嬉戏打闹得不亦乐乎的男子,阴测测地笑道:“贺帝管教得好,管教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放金邬出来卖个萌 不过五岁早恋真的好吗 可我读幼儿园的侄女对我说……她喜欢上了她的同桌…… 最近的小孩都好早熟啊呜呜呜   ☆、谁美(未完)   当晚,贺雍正在慎予轩内批阅奏章,御前内侍吴喜便惊慌失色地走了进来,对着他行了个礼,道:“陛下,靖娘娘来了。”   这语气似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贺雍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打发吴喜出去:“去问问是什么事?”   吴喜抖了抖老腰,贺雍瞥去一眼:“还不快去?掀了朕的门,你来修?”   年迈的吴喜公公这才硬着头皮出去,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姿卓然的靖妃娘娘请了个安,笑着问道:“靖娘娘有何要事需奴才禀给陛下?”   沈渊看了吴喜一眼:“本宫亲自给贺帝说。”   “这……”吴喜为难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沈渊眼一眯,抬步便走了进去,吴喜慌忙要去拦她,被她睨了一眼:“敢拦本宫?”   吴喜讪讪地缩回了手,但是在缩回手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十分英勇地伸出了手将沈渊拦住,大无畏地道:“陛下正在处理政务,娘娘不便进去。”   沈渊的眉慢慢挑起,越是挑起一分吴喜便越是觉得压迫强了一分,突然贺雍的声音在慎予轩门口响起:“好了,吴喜,你下去吧。”   吴喜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贺雍闲闲怀着手,看向沈渊:“敬武深夜前来,是想与朕共度良宵?”   “您竟迎了出来,敬武很是不好意思。”沈渊很随意地向贺雍做了个礼,掸了掸袖,又将手背到身后,“您宝贝女儿的事情。”   贺雍哦了一声:“金邬?”这大敬武小金邬近来实在是闹得他头疼,最怕这母女二人找上门来,准没什么好事,贺雍往里走去,也让沈渊进来了,然后对她道:“她又胖了?”   沈渊神色一肃,哎呀一声:“您真是火眼金睛,正是因为敬武为将她喂好,不够胖,这才教人这么轻易地给抱了起来。”   贺雍的步子一顿,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沈渊神色淡淡:“贺帝家的秦侍卫,臂力似乎很好嘛。”   “秦聿?”贺雍皱眉,“这与他什么干系。”   “让他出来一趟便好了。”沈渊继续往里走去,自顾自地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对贺雍笑道,“敬武在这里等着。”   贺雍将吴喜招了进来:“秦聿呢?”   吴喜答道:“戌守刚过,约莫是休息去了。”   贺雍想了片刻后,道:“去将他绑了来。”   闻言吴喜一惊,往沈渊处瞥了一眼,秦聿这小伙子他看着是个十分根红苗正的,怎就触了陛下的怒气,定是和靖妃脱不了干系,吴喜本着替秦聿说一说好话的心态,心惊胆战地问道:“容奴才多嘴,是依个什么罪名?”   贺雍沉吟片刻:“只管去押,废什么话?”   吴喜这才弓着腰退了出去,贺雍将事情琢磨了个□□不离十,在沈渊上首处坐下,看了她一眼:“你是觉得秦聿辱了金邬?但看在他随朕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些。”   沈渊摆了摆手:“是了,所以敬武来寻您,到底是随您多年,要打也当着您的面来打。”   贺雍好笑地看着她:“还真打?没审便定了罚,敬武有些武断了,是金邬向你告的状?那妮子一分都能说成十分,她的话信不得。”   沈渊唔了一声:“她?非也,这宫里敬武要查这么个登徒子,并不算太难。”   “秦聿怎就成了登徒子?”贺雍失笑,“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要好好解开才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话间被五花大绑的秦聿遭人押着进了慎予,他糊里糊涂地就被从床上捉了起来,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迈入慎予的门,就看到两个主子其乐融融地在攀谈,一时更是存了满腹的疑惑,跪在地上道:“参见陛下,参见靖妃娘娘。”   贺雍淡淡看了他一眼:“就跪着吧,好问罪。”   秦聿啊了一声:“问罪?问什么罪?”   又看两人都似笑非笑饱含深意地看着自己,他恍然道:“哦,您是发现那口琉璃花瓶被臣打碎了?那是臣无心的啊,您轻罚,轻罚,臣明日还有要往兵马司的差事呢。”   贺雍被他气得发笑,拿起杯子来便砸过去:“朕说那日淑妃送了捧荷花来慎予,朕寻不到花瓶来养,原来是叫你给打碎了。”   “不是这件?”秦聿连忙一侧身,那杯子哐当一声打碎在地上,他茫然地道,“那就没有了啊,那青花瓷的茶盏是吴喜公公打碎的,不是臣!”   贺雍笑得更深:“哦,原来还有这遭事情瞒着朕,你是越发大胆了。”说着便转头看沈渊:“朕的面子是无需给了,你看着打吧。”   “什么啊……”秦聿看着沈渊负手站了起来,吞了口唾沫,沈渊走到秦聿面前后,听了下来:“是琉璃花瓶美丽,还是金邬公主动人?”   秦聿傻了眼:“啊……?”   沈渊面无表情:“本宫问你话。”   秦聿心里打起鼓来,自己瞎捉摸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答道:“金邬……公主?”   “好。”沈渊冷然一笑,转身走到御案前,捉过贺雍搁置在砚上的笔:“借贺帝御笔一用。”   贺雍微笑作了个随意的手势,沈渊这厢捉笔舔墨,头一回毫不遮掩一身的戾气,眯眼看着秦聿:“哪只手抱的?”      ☆、师父   秦聿被沈渊这阵仗唬得一跳,蹭地从地上纵了起来,却又因被捆着,崴了两下又倒在地上骨碌滚了几滚,他龇牙咧嘴地靠着腰力从地上撑了起来,哭丧着脸:“陛下,您就忍心看着臣受罚?”   他滑稽的模样惹得贺雍发笑,贺雍嘴角带着若有似乎的笑意,自己替自己斟了杯茶,道:“忍心。”   摊上无良主子求救无望的秦聿只能咬牙闭上了眼,一副慷慨赴死的尊容,对着逼近的沈渊道:“是,臣是抱了金鄔殿下,两只手都抱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两双手,臣不要了!”   他越说越愀然,仿佛一颗忠心不被君知做了回被狗咬的吕洞宾,未料到手背上被湿冷的毫尖一触,打了个激灵,睁眼时看见贺雍一脸憋笑憋得内伤的神情,而敬武殿下在他身后,弯腰在他的左右手上,一边写了一个斩字,然后气定神闲地负手走到他面前来,甩笔就打落了秦聿束发的发冠,居高睨他:“割发代首,本宫如今念贺帝的面子,饶你斩字替手。”   她回眸对贺雍勾唇一笑:“贺……郎的面,敬武一定要给的。”   说罢回身落座,对秦聿道:“起来罢。”   她方才已替秦聿松了绑,秦聿从地上站起来后,摊着手哭笑不得地看着两手上的叉,沈渊又发话了:“你的手,如今寄在本宫这里,就需要替本宫办件事。”   这话一出,贺雍与秦聿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秦聿硬声硬气地道:“还请娘娘恕罪,臣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要臣替娘娘办事,臣做不到!”   怎么听怎么奇怪,沈渊脸上的表情有些叵测,贺雍笑骂了一句:“说的什么话?”又转过来问沈渊:“什么事要秦聿来办?”   沈渊也自己替自己添了茶,道:“本宫一不让你杀人,二不让你防火,三不让你偷鸡摸狗,四不让你忤逆贺帝。”   说着停下将秦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秦聿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听她唔了一声:“陛下的近侍,总有过人之处,去院子里同本宫的近侍天姬一较高下。”   秦聿思索了许久靖妃娘娘口中的天姬到底是谁,才从那平日里跟在她后面的四人中搜寻出了个模糊地轮廓,他拍了拍手:“这不妥吧,那侍卫身形瞧着应该是个女儿家,臣不打女人的。”   贺雍一口茶呛在喉间,吭吭地咳了起来:“敬武让你去,你废什么话?”   但贺雍仍旧是有些放心不下,他觑了沈渊一眼,问道:“朕能否问敬武欲让秦聿做什么?”   沈渊勾唇:“他抱了您的宝贝女儿,不该偿么?”   她负手在后,衣袖翻覆向外走去:“但在此之前,敬武要试一试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偿。”   秦聿又看了贺雍一眼,见他似笑非笑无动于衷,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令,不情不愿慢吞吞地走到了慎予轩外的院子中。   此时清风皓月良辰美景,奈何却是切磋夜,连一向只管习武的秦聿都觉得这样打打杀杀的实在是浪费了这番好时光,但无可奈何,他只能有些郁结地上前去,那穿着侍卫服的女子英姿飒爽地立在庭中,自是清爽。   秦聿抱拳道一声得罪,话音才落银鞭迎面劈来,未料到她出手便如此狠辣,秦聿愕然侧身避开。在他足尖才落地时,鞭势突转横腰向他甩来,秦聿立马解刀,但为将刀拔出刀鞘,直用刀鞘挡了鞭势。   银鞭缠刀鞘,像是黏腻的蛇一般,天姬挑眉,一手握鞭柄,使力向回一扯,将秦聿扯得晃了晃。   秦聿暗叹天姬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再也不敢大意,就势拔刀出鞘,足尖点地飞出,寒光一掠直逼天姬正面。   天姬眼眸一眯,翻腕以鞭柄挡刀,相驳间眩光一现,攻势回弹震得二人虎口发麻。此时天姬急速退开欲拉开攻距,秦聿却紧跟其步与人作贴身缠斗,百个来回后,秦聿趁天姬欲再退开时提刀直取正中空门,天姬手中的银鞭顾不上缠住他,秦聿隔三尺之近转而重击天姬手腕,鞭势颓然。   秦聿夺过有银鞭绕到天姬背后,驾刀在天姬脖颈间,有些得意地笑了:“承让承让。”   说着还邀功似的朝贺雍看了一眼。   说罢还了银鞭,又拾起刀鞘收回刀刃,挠挠头,言辞间不乏有些自得:“臣忘形了,险伤了娘娘的婢女,还请责罚。”   沈渊径直无视了他溢于言表的洋洋得意,转头对靠在门上看戏的贺雍道:“男女是大忌,好在金邬尚小,不过除去父女与兄妹,还有另一类合乎伦理,行得通。”   贺雍沉吟片刻:“你是说……?”   沈渊颔首:“对,敬武正是这个意思。”   他二人话锋里打着玄机,秦聿却是听也听不懂,在一旁仗着受贺雍宠爱便嚷了出来:“陛下,您和靖妃娘娘在说什么呢?”   贺雍看了他一眼:“敬武看上你了。”   “什什什什么?!”秦聿险些呛得接不上气,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肃然道:“这不能够吧?靖妃娘娘都有陛下您了,怎么还会瞧上臣?”   “想什么呢?”贺雍叱了他一声,又看了看沈渊,那女人在月下的模样极其端庄优美,实在赏心悦目:“敬武想让你去给……”   “不可以!”   贺雍看着自己侍卫当机立断的一声喝,皱眉:“朕还没说完,秦聿,你近来的胆子越发大了。”   秦聿却铁青着脸:“士可杀不可辱,陛下!”   说到这里,他决然地侧跪在低,双手举过头顶抱拳:“臣,不要成为靖妃娘娘的男臣!”   沈渊嘴角抽了抽:“本宫什么时候说要你当本宫的男臣了?”   秦聿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贺雍早已别开脸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地,秦聿霎时明白,但依旧是满头雾水:“那靖妃娘娘要臣做什么?”   沈渊挑唇一笑:“给本宫当男臣。”   “啊?!”秦聿打了个哆嗦,“娘娘刚才明明……”   沈渊偏了偏头:“嗯?本宫又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当本宫的男臣了?”   在秦聿石化之际,沈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相貌生得不算怎么样,但胜在身强体壮,是个做男臣的料子。”说着朝贺雍递了道眼风去,嘴角勾起谑笑:“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捆了洗干净仍到灼华去吧,您意下如何?”   贺雍嘴角仍在抽,对沈渊作了个随意的手势,秦聿一看这手势,更是不得了了,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副视死如归地神情,拔出刀来架在脖子上,倒退两步,虎目含泪地对着贺雍道:“陛下,秦聿随您十多年了,您就这么狠心将臣送给靖妃娘娘当男臣?”   贺雍嘴角抽了抽,看他继续心痛欲滴地道:“臣本以为,臣于陛下是不同的存在,如今陛下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将臣送人,且还是您的嫔妃,这这这……当真是太……既然您已经决意将臣送人,那么臣也有话直说,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算了,臣还是说不出口,但陛下,您这样真的让臣好寒心!”   说着他左手握拳狠命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张脸皱在了一起:“寒心啊!”   不动声色地看他一个人作着声泪俱下的剖白,直到听得不耐烦了,才道:“差不多得了,敬武让你去灼华教金邬习武,你在想什么?”   秦聿刀还架在脖子上,愣愣道:“习武?”   沈渊欣然地挑了挑眉:“教本宫的女人,你不乐意?”   还未等秦聿回答,贺雍便道:“朕是怕他教坏了朕的女儿,再者,金邬愿意习武?你问过了?”   “自然。”沈渊唔了一声,她的女儿,文治武功,怎么能落下武,秦聿看这二人都已商量好的模样,又想起金邬公主在宫中的刁蛮名声,自己那日是抱了她的吧,但她那时候确实十分乖巧,一时没忍住……   现在回想起来,秦聿便想将自己的手剁了,没事儿抱什么公主啊!   他讪讪开口道:“金邬殿下金贵之身,习武恐怕……不妥吧?”   沈渊淡淡道:“你那双手长着,也有些不妥。”   秦聿的脖子缩了缩。   贺雍看了看沈渊,又笑道:“右贪狼军尚缺个刷马槽的,朕看你去担这个差事很妥。”   这二人一唱一和,又唬又诈,势必要赶鸭子上架,秦聿的面色不大好,感觉自己摊上了一个□□烦,但还是认命地对二人道:“臣遵命。”   “好了,敬武心事已了,先行告退。”沈渊拍了拍秦聿的肩,“想来贺帝还有吩咐,仔细听   着。”   便领了天姬往外行去,临走时又回头深深地看了贺雍与秦聿一眼。   待沈渊与天姬离开后,秦聿哭丧着脸看着贺雍,道:“陛下,您看这……”   贺雍也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道:“好好干。”   秦聿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什么,好好……干?      ☆、浮生   在敬武殿下又为自己的乖巧女儿添置了一位师父后时,谢小侯爷已经将突渌这边的事情料理妥当了。   谢长渝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人端了药往留安侯房间走去,突然想起一事来,放下公文便往留安侯府中的藏书阁走去。   他自幼识记本领超群,在从太微山归来后待在突渌的几个月,他抽空将一些曾于天机门藏书阁中观览过的孤本奇书都誊了下来,放置在家中的藏书阁中。   那藏书阁人迹罕至,阁外有一树梧桐,生得荫凉,叶片肥大,谢长渝推门而入时,那梧桐便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长渝在藏书阁中一待就是五日。   这五日他的饭食都是由谢奕送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在藏书阁中做什么,包括她母亲金缕也在门口转悠了会儿,后被拦了回去,等五日后,他满身疲倦地从藏书阁中踏出来时,照旧暗了暗周围的日光。   谢奕在门口一直等着他,见到那身熟稔的紫色衣袍,霎时便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头顶上的树叶子,对他道:“主子,怎么样了?”   “嗯,”谢长渝点了点头,显然是筋疲力尽的神情,但他纵然疲乏也掩饰的很好,只是声调淡了许多,“我去休息一日,你帮我被一匹马和盘缠,我后日出发。”   听这话谢奕愕然,他主子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妥当,这就要走,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这个空档谢长渝已经走远了,谢奕连忙赶了上去,问道:“主子您要去哪儿?”   谢长渝在前,头也不回地道:“璧城。”   *   沈渊一向是闲不住的,她某日在邺宫里转悠的时候,相中了贺雍的一片竹林,笑眯眯地又去了趟慎予,竹林被贺雍慷慨大方地划给了她,她指挥着任劳任怨的四姬砍竹子搭竹屋,又在竹林间列了阵法,大兴土木地,险些把贺雍的好些妃子弄得崩溃。   待竹屋落成时,沈渊大笔一挥,书就了“浮生轩”三个字。   这浮生轩本是她当年于太微山时夏日贪凉盖的一间竹屋,每每习完功课后她便躲在这竹屋内偷闲,竹屋外有溪流潺潺而过,一派地悠然自得,这本是她一人的独有,却在某个午后被那紫衣少年闯入,霍地替这清雅添了一抹雍容。   那时她正吊儿郎当地送了发髻脱了鞋袜,只穿着木屐,准备去溪边淌水,未料到风来竹影声声,那少年别过一枝竹,讶然看向她。   他的讶荣辱不惊,虚伪又散漫,仿佛是故意作出来给她看的。沈渊看着眼前竹屋,唇角便隐隐带了笑,这一抹笑将四姬惊得仿佛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一般。   此浮生,彼浮生。   竹屋旁照旧引了曲水,上架一座竹桥,隔着遥遥的时光,自然是不会再有那紫衣少年信步而来的身姿,沈渊失笑,觉得自己近来实在是太过舒坦,竟然已学得了伤春悲秋这种姿态。   然而就在她竹屋落成不久,就出了一件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贺雍的一个妃嫔在无意之间闯了沈渊的浮生轩,困在迷阵中出不去,急得宫里人四处寻她的踪影。   阖宫都搜遍了,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没人敢接近的靖妃娘娘的地盘。   沈渊在邺宫里闲着没事儿,就试探着掺和了一下贺雍的家务事,照她一贯的性子,应付贺雍后宫里的女人们实在是小菜一碟,是以有些恶名昭著,再加上金邬本就是邺宫的土著小恶霸,这母女二人有时候折腾起来让贺雍也觉得头痛。   贺雍曾笑着对吴喜说道:朕如今觉得娶敬武这件差事很划不来,回回惹事落下的烂摊子都是要朕来给她收拾,朕是倒了哪辈子的霉才摊上她?   这话传入沈渊耳中后,当晚贺雍来灼华殿避桃花顺带用膳时,便发现晚膳竟是一水地素食,稳坐在桌子那端的靖妃娘娘说了,吃斋一月,修身养性。   贺雍跟着沈渊修身养性了几天,觉得实在受不住,那一个月都未来灼华殿避桃花。   所以沈渊的地盘,这邺宫中的人是万万不敢乱入的,只能在外眼巴巴地等着,看靖妃什么时候出来,或者是陛下什么时候过来。   贺雍这天许是带着某个美人出宫游玩去了,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直到暮色依稀,沈渊才从竹林里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   天姬跟在她身后,背上扛着已经晕过去的妃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放在了地上。   贺雍回来后对这件事情十分稀罕,同时也对自己许给沈渊的那片竹林也十分稀罕,正巧他的生辰要到了,有一日他便同沈渊讨价还价了起来。   听到他想将宴会地点摆在浮生轩,沈渊断然拒绝了他:“敬武介意,很介意,十分介意,非常介意,无与伦比地介意。”   她一连说了五个介意,贺雍百折不挠地对她道:“朕难得一次生辰,敬武都不乐意送朕个礼?”   此时此刻,暮色昏暗,帝王立在船头负手说出这句话,那神色间朦胧的情态,竟让沈渊有些难以拒绝。   果然是男色当道,沈渊有些痛心疾首嘴硬心软地道:“陛下您开心就好。”   横波不起,清风徐来,似是触动了某些心事,沈渊将手肘靠上了贺雍肩头,叹了口气:“哎,贺郎啊。”   “嗯?”面对沈渊突如其来的亲近,贺雍显得有些不大习惯,他皱眉来看着沈渊靠在自己肩头的手肘,道:“敬武唤朕何事?”   船里置了酒,沈渊盘腿坐了下来,伸指探入酒坛里,蘸了满指的酒香,啧啧道:“贺郎宫中储着这么些美人,成日将您烦的往敬武这处避,就不会将她们散了吗?”   “散?”贺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没有坐下,依旧那样立着,“散谁,太傅的女儿?萧将的明珠?郑家的千金?”   贺雍悠悠一叹:“敬武,这些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他的玄色衣袂因风而动,遥看清风明月的姿态格外沉静,沈渊眯起眼来:“贺郎并没有心爱的女子吗?”   “有。”   他这一声答得干脆利落,让沈渊一愣,随即接口问道:“谁?”   贺雍笑着觑了她一眼:“往事了,何须再提。”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沈渊也懒得与他再提,纵使他不说,她也知道是与那焚了桃林的女子有关,这阖宫都寻不得桃树,只在贺雍的承明宫前有两株,显得寥落而冷清。   这大概是眼前这位帝王的一段令人唏嘘的风月往事,沈渊伸舌舔了舔指尖的酒:“是,都是往事了。”   贺雍走近一步,船便晃了起来,他眯眼看着沈渊:“敬武今日有些反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那一坛酒被她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才抬起头来看贺雍:“什么往事,哪里有往事。”   她撑着摇晃的船只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勾指挑起了贺雍的下颌来:“子胥,我跳舞给你看吧。”   贺雍被调戏得很受用,他挑了挑眉:“胥愿静赏。”   说着便撩袍坐了下来。   沈渊勾唇一笑,暮色便沉了,月色抚着枝头的柳,她摇摇晃晃立在船头,并指为剑,那是长虹贯日的气势,如一曲悲怆行军难的开篇,平沙莽莽□□为命,抬手一招衣袖如幡,招魂摄魄,袖角的金兰在月色中冷清地泛着光,细细嗅来,似有一缕香,在心头漫开。   那一旋身,无数风情尽在腰间,绿柳也折芙蓉也羞,教南来的雁也折回,不辨归乡。末了她却展臂向后倒去,只见水花惊起,如泼天大雨般浇打在船头,贺雍一时错愕,起身走去,湖面的涟漪荡开来,那女子在水中笑,乌发散开来,婉婉妍妍,像是妖冶的黑莲。   她明艳不可方物,朗声道:“贺郎,好看吗?”   贺雍眼中有不可说的情绪,沉沉浮浮,一如这满池的水,因她搅起无休止的涟漪:“你醉了。”   沈渊拨了两下水,有水花溅在了帝王的衣角:“你还没说好不好看。”   “好看,”她像是盛开在水中的金兰,浩浩泱泱,道路阻且长,贺雍俯下身去,伸手触及她的脸庞,“朕早就说过,敬武举世无双。”   沈渊突然放声笑了,平日里的自持全然不见,这笑带着太微山的风,不羁而放荡,她脚下一蹬,身子便浮起来,在贺雍耳旁道:“敬武送礼,从来只送最好,送您百年——”   她打了个酒嗝,满身的酒气,混着濯水而出的清涟,声音极轻,不知传未传入帝王耳中:“从来美人蛇蝎。”   再也不看贺雍一眼,径自游回了岸边。   而船头的帝王,负手看着她游走,一身湿衣上了岸,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拿了件衣服替她披上,想来是她身边那名叫天姬的侍卫,这般看着她二人身形倒是差不多,待到再也看不见她时,帝王才对船头摇浆的人道:“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好难过啊………………   ☆、欺瞒   既然答应了贺雍,沈渊便接下了贺雍生辰的这个摊子。   其实惯例都是有的,只消比照着去做,必然没甚遗漏,但这事儿既然被沈渊捏在了手中,她自然不会依照寻常的惯例来办。   昔年在太微山时,每年大师兄都会依照玄真的吩咐操办一场宴会,宴上每人皆需改头换面,抛了平日里声名羁绊,化作另一人才得以入内,玄真老头难得文雅一回,掂着胡须道这宴会名为浮生宴。   一场大宴,观尽浮生百态。   沈渊将这想法在某日与贺雍对弈时讲给他听,贺雍眉毛都不皱一下,便欣然允了,神色中隐隐还有些期待的模样。   是以四姬都在私下议论这贺帝似乎也是寂寞了很久。   贺雍是否寂寞太久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浮生宴在后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要那群养尊处优惯了的后妃一时间抛下自己的矜持与富贵,扮作贩夫走徒,这实在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不过贺帝发话了,爱来来,不来拉倒,只不过不来的就将侍寝的牌子撤一年。   是以贺雍生辰当日,浮生轩外的竹林人满为患,为了易装可愁坏了这群后妃,有的扮作算命的半仙,有的扮作卖花的姑娘,有的扮作油头粉面的公子……入竹林时玄姬在阵法口挨个替她们散了面具,遮了面容,竟是真的辨不出原来是谁了。   竹林中难得如此热闹,如市井街巷一般,这些活在云巅上的贵族一时尝得新鲜,便真正入了戏。   沈渊在何处?   人群中有人倚着石头,敝衣褴褛,脚踩草鞋,乌发散乱,手中一根竹棒,面上带着铜面具遮了半边脸,那面具上浮着一朵待放的兰,仿佛似曾相识的模样,神在在地谁也不看,只望着天,任旁边算命的先生捉着千金小姐的手揩油而罔顾。   若有人停在她面前,她便探脚踢一踢面前缺了口的破碗。   这般高高在上爱给不给行乞的乞丐,大概世间也就只有敬武殿下一人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难免回想起曾经在太微山时的浮生宴,她扮过才子扮过狂士,甚至还扮过异兽,为了扮异兽,她捉了山间的灵猴剃了它们的毛,自己织了件猴毛披风。   这乞儿她也扮过,因她损招太多,同门大多不敢惹她,她只能敲着破碗吆喝:“一枚铜板一支曲儿,先到先得——”   然而依旧没人敢上前来。   当时的她觉得很无趣,正想叩了碗溜走时,一枚铜钱落入碗中,极清脆的声音入了耳。   乌木覆面的翩翩公子在面前,噙着笑看她:“来一曲风月纪。”   她不用猜也知道,这厮肯定是谢长渝。   谢长渝什么都能做得好,唯一做不好的就是浮生宴上的扮相,他无论扮什么都像个翩翩佳公子,那种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贵气,让沈渊都咋舌。   大抵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从来放不下骨子里所带来的矜贵,一举一动都是极致的考究,想起谢长渝,沈渊嗤地笑了一声,抬起手中的竹杖来敲了敲碗,将旁边的算命先生给吓了一大跳。   她突然想起金邬不知来了没,便眯眼去人群里寻那个身影,之前金邬说自己要扮作一只鸟,沈渊慈祥地摸着她的头夸了她一句孺子可教,毕竟是她教出来的女儿,某些想法与她都会有俏似。   正往右边张望着,突然碗中想起了极为清脆的一声。   是有铜板落入碗中。   沈渊身体一僵,还未回头,便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扯,听见一个软软小小的声音在喊:“母亲——”   原来是金邬,沈渊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松一口气,面具下的嘴角一翘,低头看去:“嗯?”   这一低头,她才是真正地僵住了。   金邬身上严严实实地披着件狐皮,抬手扯沈渊的衣角,就能看见里面裹了件满是羽毛的小衣,头顶叩着羽毛帽,像极了枝头的鸟儿,她另只手被人握着,那是一截紫色的袖袍,雍容清雅,掐着银边,倒生出仙气来,金邬眯着眼笑:“母亲你看金邬扮得好不好,金邬还找来秦聿当独角兽,这样金邬骑着他,就可以去向父皇贺寿啦!”   秦聿。   沈渊沿着那截袖袍往上看去,风流骨,钟毓身,一坯黄土葬不尽他的多情,他散着发,乌木覆面,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低低喊了一声:“殿下。”   饶是如此多情,竟将芳时都错付。   金邬扬眉“嗯”了一声,抬头来看他:“怎么了秦聿?”   这时,沈渊捏起竹杖,手腕一转便向人刺去,连半分情面也不留。   那人似是预料到她的反应一般,闪身便避开了她势如闪电般的一杖,不慌不躁,徒落得一身散漫,他面具后的一双眼似乎是在笑,有揣测不透的情绪:“晋先生更胜从前。”   从前,哪个从前,太微山的从前,还是公主府的从前?   沈渊的神情淡漠下来,周遭的喧哗已不能入耳,只眯眼看他良久,似要将那身风流绝艳的皮囊看穿,只剩下白骨:“你逾越了。”   那人轻笑:“是,臣逾越。”   再没有旁的言语,四周的景物像是凝滞了下来,这一刻的时光黏腻而绵长,缠得人心口发窒。   金邬在一旁早被吓傻,她瘪嘴委屈出了声,问沈渊:“母亲,您为何要打秦聿。”   秦聿,呵,秦聿。   沈渊看了眼金邬,一贯慈爱的眼神,将竹杖随意一扔,负手便向竹屋走去,金邬以为她恼了,又在后面急急地追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她的背影是最挺拔秀丽的竹,破衣也难掩三千风华,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人听到:“热闹是你们的,晋某什么也没有。”   说着,便隐在了暗夜中。   金邬看沈渊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张开手臂要那人抱,那人乌木面具下的笑容很是疏懒:“公主哭什么?”   金邬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红通通地:“金邬是不是惹母妃生气了?”   “生气?”他笑了一声,摇头道,“她只是闹别扭而已。”   “闹别扭?”金邬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很疑惑,咬着手指,身上的羽衣在抖,“秦聿,本宫觉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那人身形一顿,缓下神色来:“哦,怎么不一样了?”   金邬挠了挠头,探出莲藕般的胳膊来捧住了他的脸,那张覆着乌木面具的脸本就看不真切,她却看得仔细极了,周围的嬉笑声渐渐小了,人都倦了,明月都落到了树梢,金邬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你今天没有对本宫举高高!”   那人本是沉默不语的,听她这样一说,失笑道:“好,举高高。”   他的笑声好听极了,像是春风拂过一般,能吹开整树的花,金邬被晃得眯起了眼,腰身一轻,就被他举了起来。   天上星辰如棋子般布落,竹林明烛为笼,成了这偌大皇城的唯一温暖所在,贺帝仿佛又见到了那被烧毁的桃花,迷心失魄,金邬最终还是没能给她的父皇贺一声万寿无疆,便困得睡了去。   那人将金邬交给了宫人,并嘱咐将她带回宫后,举步向竹林深处的竹屋走去。   那竹屋外设了阵法,每一块石头每一从竹,都是天然的阵,他每一步都走得从容,如逐云破雾后掀开的明丽山水卷,灵秀尽在脊骨间,阵法困不住他,未几他甚至未破阵,只依赖着生死之隙而越过重难站定在竹屋前。   他抬起手来,腕骨上有红线,牵连了无尽的相思意,竹屋门“哐哐哐”响了三声,里面传来一声:“滚进来。”   平淡里带着隐忍的怒,乌木面具下的嘴角笑意越深,推开那扇门,便见了三道帘,第一道是紫缎,摇曳生香,第二道是鲛绡,勾人摄骨,第三道是一百零八颗夜明珠,熠熠生辉,榻是冷玉,她的裙裾铺展如兰开,面前盛放着凛冽的烧白酒,熏得人醉。他上前一步,恭谨守礼地对她道:“臣请娘娘大安。”   娘娘那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沈渊的声音端得是冷漠:“三宗罪,你认不认?”   “嗯?”又是这缠绵的鼻音,听得人心口发烫,沈渊笑了一声:“哎,你过来,本宫告诉你。”   她的神色柔和下来,如初融的冰雪,艳丽而生动,那人缓缓前行几步,撩起紫缎,又拨开鲛绡,停在那夜明珠帘后,一身风骨卓然,略略倾身:“臣确然有罪,还请您责罚。”   她柔和的神色徒然凌厉起来,一只手从珠帘后探出,明珠的光将那只手衬得雪白,似能透过皮肉看清白骨般。   她径直取下了那人的乌木面具,浓眉大眼,赫然是侍卫秦聿,沈渊气极反笑:“你这功夫倒是做得好,生怕露了半点马脚,可就算是你化成了灰,本宫都能认得哪一坯黄土埋的是你!”   说着便要探至他耳际替他撕下面具来,那乌木面具哐当落在冷玉床上,是极鲜明的对比,他笑了一声,避开她势在必得的手,拨开珠帘倾身欺近,这才见到她衣裳半敞,眼底是她领口处的雪,贴近她,低声道:“今夜好一场浮生大梦。”   “浮生大梦,呵,”她笑了,“不过骗孩子的把戏,你竟也当真?谢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的手指抵在他肩胛上,用劲去推他:“你欺本宫瞒本宫骗本宫,不是罪?”   谢长渝反向她身上靠去,手自脖颈游走至她的锁骨,剥开了封藏的冰雪,三道帘的掩映下,冷玉不比她暖,明珠不比她耀目,烈酒不比她醉人心,他在她耳畔呵气:“殿下息怒,臣不过是想您了。”   这一声殿下,是确确实实喊的她,沈渊浑身僵住,任由他轻言细语如万箭穿心:“骗孩童的把戏?贺帝生辰殿下送他一场骗进天下的梦,而您与臣相识二十载,您送了臣什么?”   他的手微拱,压在她的心口,眼神悲凉且哀戚:“您和亲的大喜之讯!”   呵地一笑:“实实在在的大喜!”   字字锥心,沈渊猛然收紧手指,那冷玉床珠帘帐掩了一室旖旎的香,白肌艳骨,乌发红唇,连玉也被蒸热,沁出薄而细密的汗。随着他的动作,沈渊浑身僵硬,赤脚便向他踢去,趁他避开时反身压上,鼻尖相凑,正对上那张不属于他的面皮,却是他独一无二与世无双的眼,沉沉笑开了:“是,这一年,本宫将自己送给了他,为他抛却华服洗手作羹汤,同他以家国政事旁人性命来谈笑风生打情骂俏,作江山为画与他并肩相看,沐一身月华与他惊鸿一舞。”   她笑意越来越大,散至眉梢晕开了华光:“怎么,醋了?”   就压在他身上,勾起他的下颌来,轻声笑:“谢三,你逾越了。”      ☆、崩逝   清风溜入,吹动了珠帘,她的话说得刺耳,谢长渝却越往后听去,嘴角扬得越高,直至最后那一声逾越,秦聿那张面容竟也能被他笑出风雅的意味来:“嗯,臣逾越。”   他将掌心翻过来,那颗朱砂艳比心头血,捉住了她的指尖,将那泛着冷光的莹白一点点噬尽:“臣就是逾越,殿下能怎么办呢?”   这无赖的话才是他,方才的悲戚只是假象,悠悠长长的一声叹,仿佛仙人的悲悯:“殿下啊,您从来都是口是心非。”   谢长渝捉起她的手覆在胸口,沉沉的心跳声沿着掌心传递至她的四肢百骸,他那一贯的笑,是温和而无害:“臣其实很大度,所以您说的这些臣都不会介意。”   “臣,真的一点都不会嫌弃殿下。”   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沈渊就压着他的心口,径直撞入他眼底:“嫌弃二字轮的你来说?”   却见他唇角一勾,愉悦地笑出声来,沈渊心里有一分恼,竟又被这厮占去了便宜!   谢长渝将头埋在她肩窝,久违的青桂香,是月下仙人将赴瑶台的姿容,沈渊背脊酥麻,却听他低声道:“国主病危。”   他怎么会知道?!   沈渊周身一冷,沉色看向他:“你说什么?”   “臣说,”谢长渝缓缓地抬起了眼,躺在冷玉床上的他,自成另一脉的贵气风流,他吐字清晰地道,“殿下果真不愧为殿下。”   沈渊喉间一梗,从他身上翻下,面无表情:“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   “呵,”他似乎笑得有些讥诮,侧过身半撑起头来,看着她僵直的背,“臣都知道了,殿下还要瞒臣么?”   “你知道什么?”这几个字从唇齿间迸出,她容色已恢复,又是那风云不惊的神情,看不见悲辛苦楚,光鲜耀人,“本宫还未问小侯爷,远在突渌是如何得知国主病危的?”   她欺近,语气颇有咄咄逼人的架势:“本宫再问小侯爷,是有多大的狗胆,才令小侯爷只身潜入邺宫?扮作贺帝的侍卫金邬的老师,混入浮生宴,吃我儿金邬的豆腐?”   她抽出袖间藏的匕首,寒芒一闪就抵在他脖颈间,冷笑:“你是何居心?”   那被她挟持住的人没有丝毫的反抗,安静而从容地坐在冷玉之上,忽而笑了,仿佛架在他脖颈间的不是能割破皮肉的刀刃,而是美人温软的柔荑,他的声音极尽的温柔,蜜浆熬成的缠绵:“臣是来接您回家的。”   “回家?”她一声笑像是无所依,“什么家?哪个家?靖妃的家?敬武的家?还是……”   晋川的家。   再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却能懂,目光流连在她脸上,格外地专注:“您原本就谋划好的一年之期已至,殿下,您是时候回南戎了。”   *   后来沈渊从谢长渝口中得知,他潜入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贺帝的那侍卫秦聿给打晕后蒙眼捆住扔在了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所谋划的一年,沈渊不得而知,但这是她内心最隐秘的事情,也是经常触发她愧疚之情的缘由,她常常在深夜中惊醒,这一年如同梦靥一般,锁得她呼吸□□。   然而她却只能狠下心肠来,看着这一年慢慢地、慢慢地缩短,最终归结于这一场浮生大梦。   金邬被玄姬带出去玩耍,灼华殿中难得的清净,沈渊自小柜中取出一个木盒,浮雕金兰,全为此一年所记载,禹国种种在列,正思量处,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地从容,除了谢骚包再也寻不出第二人。   沈渊也不避,察觉他近了,金兰木盒在手中,她不看他,只问道:“何事?”   却久久听不见他的作答。   沈渊眉一皱,抬头看去,却见他又露出悲悯的神情,好气又好笑:“有话便讲,本宫忙得很。”   说着端着木盒便要掠过他身旁。   谢长渝摊开手来,他掌心曾有过一段月光,如今却是一张苍白的信纸,掩了长情朱砂,他的声音有些哑,倒更是惑人:“国主……驾崩……”   难得犹疑的语气,却徒生悲凉。   沈渊的身形顿住,极轻地,扯了扯嘴角:“骗人。”   他不答。   那信纸就摊在他手心,素底黑字,惊入眼帘,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纸,声音骤冷:“念。”   谢长渝别开脸去,将信纸递给上前来的地姬,地姬展开信纸时眉间一动,欲开口却是被哽住,沈渊又是极厉的一声喝:“念!”   “是。”地姬打了个冷战,低低地将那信纸上的内容念了一遍,囫囵吞枣般听不大真切,却已是锥心之言,不欲再念第二次,正想将信还给谢长渝,又听沈渊道:“再念!”   ……   “再念一遍!”   ……   “本宫听不清楚,再来!”   ……   …………   地姬念得声音嘶哑,眼见着沈渊又掀唇,“重念”二字即将脱口而出,谢长渝终是忍不住了,他捉住沈渊的手腕,那是轻轻一握就能箍住的骨骼,不知为何能提起指点江山的御笔,她的面无表情,她的容色空洞,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悲伤色彩,将呼吸都扼住,然而他却只能说:“殿下,您别这样。”   她的身形微微一颤,低下头去看谢长渝握住自己腕骨的手,开口声如百年破门吱嘎:“本宫虽素来与母后不睦,却深知她坚毅本性,当不至于一夜白头,沈洵如何?能料理好贵妃与沈潾?叶、裴、方三家权衡,世族盘错,闻远也能打理好其中一切……”   那声音比哭还要难听:“谢氏一门将是荣极,镇守突渌多年,当是辛劳留安侯了。”   没有一丝的乱,她将大局分析了个透彻,却连半句关于那驾崩国主的话都没有提及,她越过谢长渝的肩头,看向那副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卷,那是她来禹国时所描绘,南戎的山南戎的水,南戎的风情南戎的和美,双袖一振,朗声道:“本宫……不,孤,孤贺南戎新朝鼎立,盛世百年!”   偌大天地间,又仿若只剩一人,茕茕独立,无人可并肩,无人可携手,来路与归途都是孤独,空气是极静地,啪嗒一声,是什么打起了尘埃又开出水花,润了她的睫毛。   她的举动都纳入眼底,悲痛与绝望,愧疚与隐忍,谢长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真挚,那宫砖上绽开的水花彷如惊涛骇浪,落在了他心间,他字字沉声:“臣传国主遗诏,皇女敬武,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必能克继国主之位,使南戎升平……①”   往后的她都听不进去了,只能看的他的唇在水雾朦胧间一开一合,到最后,洋洋洒洒都写满了她的荣极,万人之上的尊贵,政界之巅翻云弄雨,山河倾覆,他撩开衣袍,不与寻常相同的礼,君与臣才有的慎重,献给了她:“殿下,您与贺帝的盟约,该兑现了。”   他又是如何知道盟约的,沈渊脑中晃过这个念头,却又看他双手交叠在额前,遮住了那侍卫的面容,看不清明他,只听他言辞重若千钧:“臣,恭迎我住归国。”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掌心间都是他的鼻息,曾令她安宁无比的青桂香气,此时此刻那种相熟多年的心有灵犀之感才格外清晰,她咬牙:“孤尚未回国,一切终是未定之数。”   回身取了早就写好的信笺,上有与贺雍的盟约,抖着手去解其上的九曲玲珑锁,奈何往日里随手就能解开的,如今却怎么也解不开。瞬间天地都塌了,沈渊跪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取出了印鉴,上面带赤砂刻着敬武二字,越看越模糊,那是那个已逝的国主亲手刻上的敬武。   她想起他每年在太微山半山腰的亭中来看自己时的絮絮叨叨,完全不像一个帝王,仿佛要将一年的话都集在一日说尽,她想起她自太微山归牙城时,他亲迎出城门,领着她踏上了御道,开启这一生的真正序幕。   她想起在自己三箭射杀先太子时他眼中的惊怒与惧怕,她想起高堂之上面对先太子的谋逆他面如死灰,她却头一次知晓什么叫心寒。   她还想起自己在知晓他的病情后便让人想方设法地向师父玄真送去了一封书信,请求玄真让白情下山,此时的她早已酝酿出这棋局,开始着手布子,连他的死,都是她平步青云的一环而已。   是,他其实早就该死了,若不是白情吊着他的一口气,或许在沈渊出嫁的时候他就死了,但是在谋局中他不能死得这样早,一国之主的死,该死得其所。   所以她出嫁来禹国,一是为了与禹国订下盟约,二是为了避开嫌疑,若是没有差池,他的死,应该能查出是沈潾勾通西狄所下毒的结果。   沈潾勾通西狄是本就有的事情,下毒也是本就有的事情,他会驾崩依旧是本就有的事情,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物尽其用而已。   这样说来她与谢长渝都是同一种人,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利用个干净,为自己讨得好名声,落在世人眼中的身影,从来都是清白且辉煌的,不曾沾有半点血腥。   所以才与他纠缠成如今这般德行,那细密的痛自印鉴传到了手上,在打骨骼里一路蔓延至那颗铜墙铁壁的心,脑中也是胀痛。   那一印,她似花了毕生力气来盖,翻动灰白的嘴皮,呢喃:“南戎盛世,天下长安。”   她仰起头来,下颌的弧度纤瘦却坚毅,昂然看向谢长渝:“去告诉贺雍,孝字当头,孤要回南戎。”   “是。”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恍然若见牙城那大片的矮樱,在春日繁盛于街头,清甜致命,不知多少鲜血才能浇灌出一树的芳华。谢长渝眼底隐约的笑意被微垂的眼皮遮挡,伤与痛,软肋与铠甲,强作镇定与举世风华,任缺了哪一样都不是她。   春秋迭代,唯愿她乘浮槎而至星汉,分裂山河,宰割天下,他恭谨地向她俯首为臣:“臣,遵旨。”   此一去乱天下之势,江河萧索,而物过盛,当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里是借用康熙的遗诏QAQ妈呀我真的编不来圣旨!!!!   ☆、山间   南戎国主驾崩的消息在谢长渝得知不久后,就传入了贺雍的慎予轩。   贺雍正皱眉看着那张陈条,神色阴晴不定的,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沈渊要回南戎奔丧的消息递了进来,他也未曾讶异,片刻后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这本就是她与他一早便商议好的事情,可贺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仿佛有人将局早已布好,每一枚棋子都在计划之中,按照该前行的方向缓缓前行,而指引棋局的手,那真正的制裁者却不知为何人。   是她?   这个想法仅仅在脑中掠过,贺雍便摇头,怎么可能,一个女人,再如何蛇蝎,也不至于算计到自己父亲的生死。   待到沈渊启程回国的那一日,仪仗浩浩荡荡站满了御街,敬武一身白衣,白布覆面坐在车銮中,身姿挺拔。白布覆面是南戎的习俗,贺雍自是任由她去,只在车銮旁对她道:“敬武,一路珍重。”   那服孝的女人点了点头,并不曾说话。   贺雍皱了皱眉,一旁的地姬适时地说道:“陛下,殿下伤心过度,坏了嗓子,现下大抵是发不出声音的了,还请陛下恕罪。”   这女人也有伤心过度的时候?   也对,毕竟是个女人,贺雍的神色缓了下来,对令官道:“启程吧。”   说罢,便登上了城楼。   车銮缓缓动了,仪仗是铺天盖地的白,要将天地吞没,那白幔间女子的身影熟悉而又陌生,城墙上的帝王眼睛一眯,突然想起了什么,骤然向前再走了一步。   而仪仗,终究是远了。   *   仪仗行得很缓,傍晚时分才至了谡州驿馆,众人一天的劳累后都各自歇息,准备明日的行程,而敬武公主的房间却依旧亮着一盏灯。   穿着孝衣的女子端坐在床上,面上的白布遮了她的五官,地姬和玄姬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又看她一眼,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玄姬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说真的,我再也没有见过你如此文静贤淑的时候,竟然一整天坐着都没有走动,能忍住?”   地姬噙笑:“也是实在很尽心尽责啊。”   “沈渊”身形一动,抬起手臂来就将遮面的白布给接了,那英气俊俏的眉目,赫然是天姬,她烦躁的把满头的珠翠都拔了,痛苦地揉了揉脖子:“你们以为我不想动?头上戴着这么多东西,压得我脖子都要断了,也不知道主子平日里是怎么过来的。”   玄姬忍俊不禁:“那是自然了,主子非常人能比拟,这点东西算什么?而且主子平日里也不爱这些,你要看看贺帝的那群后妃哟,那才是每天顶着一个金炉子在头顶走,怪不得走得满。”   地姬瞥了玄姬一眼:“别人那叫弱柳扶风,是禹国惯有的,你懂什么?”   “我当然不懂,我也不想懂。”玄姬哼了一声,手里的茶就被天姬抢了过去,她瞪了天姬一眼,支颐看屋内的那一豆烛火,喃喃道:“不知主子现在到哪儿了呢?”   *   真正的沈渊已与谢长渝抵达了汜州的纵横交山。   二人选择的是走最近的路,是以要较仪仗队快上许多,但一天的奔波让沈渊着实有些疲惫,当二人迈入此山时,天色已经晚了。   谢长渝在她身侧,听她说道:“沈潾定会料到孤不会跟着仪仗走,但以防万一,他会派出两路人马来杀孤,汜州有沈潾的暗线,不能走官道,只有这山里的路是最安全的。孤在禹国志中看过这山的走势,能走出去,且不比官道慢。”   她一早就打算要走这里,她将回去的路线早已思量妥当,谢长渝替她拨开头顶的一枝青叶,低笑道:“好。”   沈渊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到底在愉悦什么,天色愈发地黑,她看了看四周,停下脚步来,道:“夜里最好莫要在山间行走,寻个地方起火歇下。”   言罢,便观望着四周有没有可以休憩的地方。   措不及防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听见一个声音,温柔而多情:“殿下劳累一天,现在该轮到臣来引路了。”      ☆、杀戮   他从来这样,恰到好处的温柔,恰到好处的在她疲倦时递来一只手,教她无法拒绝。   沈渊阖上了眼,才遮住眼底的那一分悸动:“好。”   他带着她一路穿林淌溪,夜间山寂,隐约听得虫鸣与野兽立于高崖的低嚎,沈渊的脚步顿了顿,被谢长渝发觉,他遂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就快到了。”   未几便走到一处山崖上,借着月光,沈渊看到那枝叶掩映中似是有个山洞,讶然地看了谢长渝一眼:“你怎知这里有个山洞?”   谢长渝笑而不答,沈渊也惫懒与他纠缠,分开枝叶来便走了进去,洞内宽敞干燥,显然是个适宜休憩的地方,沈渊一边向里走一边啧啧有声地道:“看不出来,这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莫不是有人特意开辟出来的吧。”   谢长渝噙着笑走在后面,见她的身影突然一顿,挺直的脊背似是僵住,即时他便侧身退开两步。   果不其然,下一瞬沈渊回身双手一捉……捉了个空,她抽着嘴角将手攥成拳头,紧紧地盯着他:“这山洞是你辟的?”   谢长渝微笑着看着沈渊,摇头:“怎么会是臣辟出来的呢?殿下未免将臣看得太神通广大一些了。”   沈渊的手才稍稍放松一些,又见他笑得不见眼:“臣不过是来禹国的途中路过这里,想着若是殿下回程会途径这里,也能当个遮蔽风雨的去处,便顺道清理一番而已。”   好一个顺道清理,沈渊心中五味陈杂,她早知道谢长渝对她了解,却未料到已然到了如此地步,连她不与仪仗同行,不走官道,途径纵横山这几点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心中虽是这般,她面上却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辛苦小侯爷了。”   “不苦,”谢长渝笑得开怀,“为了殿下,臣怎样都是愿意的。”   这件事便揭过了再不提,谢长渝之前在这里储了一些干柴,此时翻出发现还未受潮,大概是赖这山洞的缘故,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对打火石来,生了火。火苗簇地燃了起来,沈渊的面容在火光中显得温暖而鲜活,看她眉眼低垂地往火堆里添着柴,谢长渝唇角的笑意越深,也离她越来越近。   在他离她仅有寸许距离时,一条干枯的木枝啪地朝他打来。   谢长渝似是早就料到,抬手便当了木枝,木枝已然干燥得生脆,他手稍稍用力,便将木枝折断。   谢长渝顺手取出她握着的那一截木枝,并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截丢入火中,火光又亮了些,他笑道:“这种事,让臣来就好,殿下去歇着吧。”   沈渊看了他一眼,挪了几尺,便靠上了山洞的石壁。   她抱着手臂,似是火光无法将她温暖一般,山间的寒意早已侵入骨骼中,让她发颤,她突然低低地问道:“突渌是什么情况?”   她这是在关心他,谢长渝的眉目中流转过温柔的神色:“有内奸。”   “是谁?”   突渌是南戎边疆的重镇,留安侯治下极为森严,按理来讲让别国探子混入的几率很小。沈渊眉头紧蹙,一时睡意全无,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妨,一切有臣在,殿下不必担心。”   他的模样风轻云淡,似是万事都不入心的模样,纵使山崩也引不得他眉头一皱,他有过皱眉时候吗?沈渊突然这样想,没有,真的没有,她从未见过他皱眉,那如剔羽的眉若是皱起,该是极为好看的形状,彷如微雨自杏花间落下来,打落一片花瓣在他眉心,透彻而惆怅,而他指尖一拈,便能拂去那绪绪愁思。   而后,他又是那一树树花开,处变不惊。   是,她从不用替他担心,因为她知道只要是他,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做的完美妥帖,无分毫遗漏。   沈渊揉了揉眉,又闭上了眼。   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谢长渝才将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望着洞口外的黑暗,嘴角的笑似乎淡了一些。   *   沈渊在半夜间突然醒来。   这是一种源自于本能地感觉,即便在睡梦中她也能察觉到危险的靠近,她蓦地睁开眼,发现洞中的火光已经熄灭,谢长渝不见人影,整个山洞只有洞口处洒了零星几缕清辉。   她嘴角一抿,一边贴着石壁缓缓站了起来,一边将手按上了腰间的剑。   危险的感觉越靠越近,在暗夜中更加清晰,让人凛然屏息。沈渊咬了咬牙,是杀戮的气息。   她慢慢贴着石壁往洞内移去,想要在山洞里找个利于隐蔽的凹处,能够夺得先下手的契机,她每一步都移得极为缓慢,没有发出声息。   她记得,约莫再有十步,那里有一处地方能够容得两个人……   突然,她踩到了此前搬柴时遗落的枯木枝条。   极为清脆的一声,在静谧中犹如惊天之响,沈渊整个人身体骤然紧绷,按住“纵何”的手险要将剑拔出。   良久后没有别的动静,她才放下心来,准备继续往那凹陷处移去。   此时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洞中似乎没有别人,甚至连谢长渝也不知去向,在她又要抬步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捂住她的嘴,又有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一拉。   山洞中又归为死寂,丝毫没有人存在的迹象。   沈渊的心怦怦直跳,但看着面前的人,却表现出一幅淡然的模样,眼前这人生得风流倜傥,不是不知去向的谢长渝是谁?   二人现在便身处在方才沈渊欲寻来藏身的凹陷处,这里比沈渊原想的要宽敞一些,见沈渊挑了挑眉,谢长渝松开那只扶在她腰间的手,又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渊顺给他一道眼风,谢长渝便又拿开了那只覆在她唇上的手。   手才刚刚移开,就被沈渊给按到了石壁上。   咫尺的距离,仿佛就要贴上他的唇,她的唇瓣如樱花开合般映在他眼帘,无声的美丽:是谁?   他微微一笑,也动了动唇:贤王。   沈渊眉头紧皱,显然是未知自己即便来了个金蝉脱壳也甩不掉贤王的追杀,又见他开口道:没用的殿下,无论如何,贤王都会杀你。   所以他才会前来助她回国,看到她懊恼的神色,谢长渝覆住了她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神色温柔地道:有臣在,殿下尽管安心即可。   她的所思所想都是好的,她料到了贤王会在她回国路上对她下杀手,所以弃了仪仗而改轻骑,只是她还是未曾想到人心的可怕之处,她没有想到贤王沈潾所下的杀手,令人着实胆寒,甚至连禹国的太傅也被贤王所买通。   是的,这一张针对她的天罗地网,早已密布在这个国家,贤王所发下的命令,是要将她诛杀在禹国境内。   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有他在,他便不会让她受到一丝的伤害。   贤王派出的人手大部分还是埋伏在仪仗途径的路上,是为了避免沈渊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剩下的人手分布在各个路线上,纵横山这一条路径是极为冷僻的路径,想来贤王若是分派人手也派不了那样多,粗粗估来,最多六十人。   再摒去四散去打探消息的,约摸剩四十人左右。   二十人,沈渊定下神来,这样的人数不算太多,若是有所布置,完全不在话下。脑海中紧绷的弦却未曾放松,偏偏那青桂气息萦绕在鼻息间,让她又懈怠几分。   沈渊瞥了谢长渝一眼,心里想到这骚包百年如一日的骚,要是待会儿被发现了,一定也是因为他比女人还香。   谢长渝却怡然自得地笑了起来,他略略偏头,温柔的呼吸便缠绵在沈渊的耳畔,沈渊的手指一紧,头皮都开始发麻,一把卡在他的颌骨上,将他的头扳了过来。   她的手触感极好,像在颌骨上垫了一层软云,谢长渝无声地笑了,粲然的笑容在黑暗中像是招魂的歌谣,摄人魂魄,沈渊瞪了他一眼:别闹。   他眨了眨眼睛,神情纯良无害地笑着,沈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山间有风,将洞口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每一声都像他的笑一般抚在她心上。   突然,风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与杀意相辅相成的脚步,穿风掠叶,混入夜色中。   他们每踩在枯叶上的一步,都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浑身漆黑,仿佛为暗夜而生。   发现了有人停留的痕迹,其中一人将手捏在喉间,“咕咕”叫了一声,未几,便有另一人出现在他身边。   两人没有出声,一人指了指地面的痕迹,另一人便明了,于是又作了一声“咕咕”。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集合过来,为首者看人数差不多了,便领着人沿着痕迹往前寻去。   痕迹的终止处,是葳蕤的枝叶。   为首者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人小心谨慎地上前一步去查看,他并未太过接近,饶是如此,也能看去那被掩藏在枝叶后的山洞。   他迅速退了回去,右手作圆,对为首者示意。   为首者点了点头,所有人都后退一步,只见他摸出一对白色的打火石,后又有人掏出葫芦来,对着那洞口的枝叶便泼了上去。   腻且闷的气味弥散开来。   为首者此刻已然点亮了火折,火光惶惶照亮了山间生物,大多惧火的都退避三尺,只见他被黑布裹得严密的手将火折向前扔去。   “轰——”   滔天的火光汹涌而起,像是要吞灭一切,山间干燥,枝叶燃起来势不可挡,那燃烧的噼啪声,像是踏碎了谁的骨骼。   黑衣人终于开口,对着洞中的人道:“出来吧,谢小侯爷,敬武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爱你们 鞠躬   ☆、偷换   这声音听起来熟悉,沈渊一时想不起是谁来,谢长渝却一勾唇:“果然是他。”   沈渊瞥了谢长渝一眼,此时山洞口已经火势滔天,枝叶烧起来带着浓烟,呛人鼻息。谢长渝的侧脸轮廓被火光照亮,显得温暖而不真实,他抬起手来,遮住口鼻不被黑烟侵扰,对沈渊笑道:“是臣失算,请殿下责罚。”   他这哪里是失算的神情,这样淡定,这样从容,沈渊心底嗤了一声,眯起眼看着他:“小侯爷言而无信,分明说要护本宫安全无虞地回到南戎,如今却让本宫身陷困境,如何解?”   其实在他抬起手臂时,他那一截借着火光而泛冷银色的衣袖,便让沈渊有了答案。   二人的视线对上,相视一笑,谢长渝压低的声音沉沉如咒:“是臣拖累殿下了,还请殿下施以援手,顺道救一救臣。”   沈渊挑了挑眉,话还未说出口,眼前的火光突然被遮挡,唇上是冰凉的温度,辗转而缠绵,磨过她的齿与舌,是桐花初开的天,紫与白交织成锦缎,裹了她一身的繁华。   再没想过他胆大包天至此,火海环绕,追兵又在火海外,四处都是灾与祸,妖兽一般虎视眈眈要将二人拆吞入腹,他还能分出心思来吻她,细致而又轻柔。   待他放开她时,沈渊能听得他一贯平稳从容的呼吸有一分的紊乱,像是被素手拨动的弦,他的声音有些哑,比外面的火更为灼热:“臣,谢殿下大恩。”   到底是谁救了谁。   沈渊推开他,神色冷清而决绝,她的手指按在纵何剑上,勾唇一笑,那是破浪而去的扶风之歌:“能杀死孤的,恐这世上还未能有!”   话音一落,她便拔剑破火浪而去,留谢长渝在身后淡笑着叹息了一声:“殿下,您别总将臣丢在身后啊。”   就不怕有朝一日您回头,再也寻不到臣了吗?   那破开火海的身影从无所惧,天地之大寻不到能将她震慑的事情,她永不会回头,她从不知什么是回头。   谢长渝的神色更多的是纵容与无奈,下一瞬便跟着那身影冲出了火浪。   约莫是在沈渊熟睡的时候,谢长渝替沈渊换上了一声衣裳,是火鼠毛织就的布匹,避火遮水,刀枪不入,这是当时大师兄在太微山捉到一直火鼠时对沈谢二人得意地炫耀着说的,结果当晚他的那只火鼠就不见了踪影。   那只火鼠的下落自然追寻到了沈谢二人身上,如今那只可怜的火鼠的皮毛正好端端地披在他二人身上,助二人破开火浪。本就是世间难得的身手,再加上火鼠衣,吞没洞口的火墙被生生破开两道隙缝,有二人自这隙缝而出,袖面一掸掸去细碎的火星,风雅与雍容并重,彷如刀山火海不过如此。   火海之外等待着他们的是四十二支箭镞,锋利的箭刃倒映出火光的红,“纵何”已出,出鞘时划开的那一声肃杀之音如在众人脑中绷起一条弦,沈渊长锋一指,未给人反应的机会,径直向立在正中的那人刺去。   快与狠从来都贯穿她的人生。   但那领头人似乎准备了一大堆的话想要与二人摊牌,未妨沈渊就这样直直冲了过来,大惊失色之下退避不及,纵何寒芒一闪,刺入了那人的左侧肩胛之中。   听着血□□穿的声音,沈渊冷冷一笑,疼痛似乎让那人神智清醒了些,左手动不得了,他便抬起右手来想要拔剑,沈渊余光瞥见,即刻拔出剑来比照着他右肩,猛地砍下。   骨与肉被生生劈开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仿佛还在,仿佛从未有那一柄剑光,剑气森寒,剑刃从骨骼关节磨砺而过,如毛发过刃,一吹便断。下一瞬,随着断臂落地,哀嚎声与血液铺天而来,像是要充盈这个天地。   她在这血红天地间笑得肆意,而她是那一株被鲜血浇灌而生的矮樱,生来就饮血一般,血能止渴,亦能疗饥。   越是残忍,便越是美丽。   有一滴血溅在她的唇角,她探舌去舔,是一种妖异的美,刹那间含苞的矮樱全部绽放,空气中四散着奢靡的清甜,她勾唇笑道:“你是有什么话想对孤说吗,韩元?”   这异变生得太快,那些拉弓持剑的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首领便早已倒在对方剑下,“纵何”剑尖挑开那人覆面的黑巾,平凡的眉眼,正是韩元,因着剧痛韩元整张脸都显得狰狞,青筋暴起,他喘着粗气,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放箭!”   “若是不想要命了,便尽管放箭吧。”   这声音响起,明明再温和不过,却将韩元的声音压了下去,方才沈渊的出手太过凌厉狠戾,让众人都忘了另一人的存在,谢长渝手中牵着一条线,看起来似是引线,温温和和地笑着:“若是有些见识,便能知殿下身上所着为火鼠衣,驱火避水,刀枪不入,何惧这区区箭镞?”   他这话说得真,火鼠衣在寻常人看来是传闻中才有的,放在旁人口中说出来,定是不会被相信的。但在场之人对这二人的名声有所忌惮,这传闻之物若是放在他们手中,也不是不可能得到。   是以那预备着射箭的手顿了顿。   这一顿,让他们就此陷入失败的泥沼中再也无法爬出。   那绝代风华的人嘴角的笑意一晃,霎时天崩地陷。   是谢长渝一早就设好的陷阱,机关巧布,连着他手中的那条绳索,轻轻一拉,除却沈渊与他所在的那方土,其余尽数下陷,四十二人被惊得不能自已,还未有所反应便跟着陷落,尘土扬起,暂且压下了空气中的腥锈之味。   而这一切的主使仅仅是轻轻地丢下了手中的绳索,有些惋惜地道:“谁教你们这样,对敌时还要听对手将话讲完。”   这一句话传入沈渊的耳中,竟是会心一笑。   这句话在她二人于天机门修学时便听玄真讲了许多次,据说是那位才华横溢独绝世间的师祖所留,道是:不知何时开始,对敌时在兵刃相接前总要讲上那么一番话,来展现自己的苦大仇深,但这番话实际上没有什么用处,打架嘛,一个字,干。   所以,沈渊与谢长渝就这样被教成了动手之前绝不会废话的人。   沈渊此刻压在韩元身上,韩元的脸也因失血过多而渐现苍白,“纵何”剑抵在韩元喉间,她眼中有失望之色:“韩元,孤想过是你,但却相信不是你,你如今的作为,实在让孤很失望。”   韩元惨笑:“失望,殿下,哦不,您一旦回到南戎,那就该称您一声陛下了,您这一生还有失望的时候?”   他的面色苍白如纸,血从断臂出汩汩流出,浸入了身下的土:“您在众生之上,看凡人如蝼蚁,蝼蚁也能有让您失望的时候?”   说着,他猛地咳了两声,鼻中已有血漫出:“您一早便想过是属下,就没有想过救一救属下吗?”   “将属下的母亲从贤王手中救出来,有这样难?”   沈渊的身躯一僵,韩元的母亲在贤王手中这她是知道,所以她才知道韩元是贤王安插在她身边的人,但本着韩元这些年来在她身边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也未让她捉着疑点,她也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下了。   未曾料到韩元会有这样的一问,反倒将她问得愣住。   见她的神情,韩元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仿佛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声音带着恨意:“属下敬您是举世无双的敬武殿下,自入公主府的四年来,贤王的所有命令一概不从,因属下知道,您是真正的天命帝女。”   “但属下在您心中是什么呢?是贤王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是蝼蚁,蝼蚁不配有天伦之乐,所以您从来未曾想过对臣施以援手,哪怕属下的母亲因属下违抗贤王的命令而饱受折辱,您也没有起过一分要救她的念头。”   “殿下啊,”韩元此刻已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他喉间的笑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您活该,贤王称您一句刚愎自用,您活该孤寂……”   又是一声血肉被洞穿的声音,从韩元喉间溅出的血沾到了沈渊脸上,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分外好看,仿佛生来就该执笔拿扇,染不得血腥,谢长渝的声音温柔地响在头顶:“韩统领,你这话讲错了。”   那声音像是濯过瑶池水,带着悲悯的意味:“殿下不救你是应该,你入公主府便是心怀鬼胎,如何能让殿下再信你,你却妄图混淆视听,以自己之后的所作所为来辖制殿下,诬蔑殿下不慈不仁。”   “你所谓的感念殿下英明,是还在为你之前的恶念,这又与殿下有什么干系?”   “换句话说,你与殿下,又有什么干系,为何殿下非要对你施以援手?”   “韩统领,你这番话颇带了狸猫换太子的意味,如此诬蔑殿下,本侯替殿下赐你个死罪,理所应当。”   若是抬头看去,便能看见他薄削的唇勾起的弧度在月光下很是料峭:“因着在本侯心中,殿下从来都是对的。”      ☆、会芳   韩元渐渐没了鼻息,暴露在外的皮肤一片僵白,沈渊一直保持着压在他身上的姿势未曾动过,像是一尊雕像,坚硬却没有生命。   谢长渝所设的陷阱下比之刀山火海更甚,那四十二人决计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滚雷,打亮了暗沉的天色与山间。   身后的火依旧烧着,热浪从背后扑来,山雨欲来之前的风吹得火势更旺,风声中谢长渝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就在她身后,轻声道:“殿下。”   沈渊终于动了动。   她抬起右臂来,纵何也跟着被抬起,那柄剑永远都散发着凛凛寒息,是极汵山千年风雪所造就,那截雪白的腕骨一翻,纵何掼入土中,她拄着纵何撑起身来,极缓,缓得彷如时光都慢了下来,在她身上印刻出岁月的倒影与风霜。   谢长渝看着她的脊骨,从不曾折过,听她开口,音色冷清:“谢长渝。”   “臣在。”   她的声音中透着不容人抗拒的威严,远处又是一道紫电劈下,天地骤然一亮,整个山间都在霍霍生响:“孤要你安然无恙地,将孤护送至南戎。”   这一句中分明包含了万千的情绪,谢长渝嘴角的笑在火光中格外灼灼,他这一声,诚挚且炽烈,如血脉中勃然的跳动,生生不息。   “臣,遵旨。”   *   哪知至此后确实风平浪静,沈谢二人一路奔波至回州,在去渡口的途中,沈渊有些发愁。   昨日她发现自己的钱袋丢了,不知丢在何处,便问谢长渝身上是否还有银钱,结果谢小侯爷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殿下,臣除却在太微山浮生宴时身怀一枚铜板,再也未携带过银钱了。”   这句话倒是真的,昔年她与谢长渝二人溜下山时,喝茶买酒,都是她付的钱。   为此她还和白情揣测过谢长渝是否在家中饱受苛待,身上竟然连钱也不曾带。   这大概是谢长渝唯一的诟病了。   后来才知他确实是不会带钱,一来是他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二来是与钱财这一方面的概念,他也是出了太微山才识得。   还记得第一次沈渊带着他溜下山喝茶,那茶虽是不合他的意,他却也耐着性子在一旁慢慢地品,沈渊捉了把瓜子在手里,听那说书的老头讲昔年的横枭之战听得兴致勃勃,从旁路过一个卖小食的女娃娃,手里端着话梅等小食,一边吆喝着一边在各桌旁晃来晃去。   那女娃路过谢长渝时,谢长渝含笑唤住了她,并问她要了五两话梅,然后径直吃了起来。   他未提付钱的事情,女娃就在一旁呆愣愣地看着他,这据沈渊后来猜测,应该是皮相惹的祸,等到谢长渝将那话梅吃完后,女娃还是在桌边站着,谢长渝的眉眼带着疑惑地看向她,问她还有什么事情。   女娃这才知道遇上个吃白食的了。   惹得别人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谢长渝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直至围过来的人将自己这桌围了个团团转,沈渊才从横枭之战中醒过神来。   就看到谢长渝十分无辜地看着她,问道:阿渊,什么是银钱?   这件事情让她笑了很久,同时也拿回去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讲给白情他们听,但从此之后谢长渝更是猖狂,每次同沈渊溜下山时也更是理直气壮,看上一个茶碗,也不说话,就笑着拿在手中把玩。   若是老板娘在,那么这东西钱也不用付了,直接就能拿走。   若是男老板,到最后也就是沈渊忍无可忍,从钱袋中掏出钱来,给他买了下来。   所以现在敬武殿下的这种境地,都是当年自己惯出来的。   想着便有些悲痛,此时沈渊已然一身风尘,顾不得形象,就坐在路边,一行来风餐露宿的,她确实有些想寻个客栈住下来,好好休整一番。   哪怕是个有棚的也行啊,敬武殿下这样想到。   可谁知钱袋寻不到了去处,沈渊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到底是丢在了哪儿,无奈之下,她咬牙掏出了一个玉佩。   这玉佩打磨得光华细致,是一朵含苞的兰花,乳白的玉石在阳光下晕开了淡淡的光,竟像是盈盈欲开的模样。   她既然拿出来,便是准备要当掉换银钱了。   一见这玉坠,在旁袖手偷闲的谢小侯爷坐不住了,他咳了一声,很诚恳地对沈渊说道:“这名家之作殿下也舍得当掉?落入旁人之手只怕会有辱这名品啊。”   沈渊呵呵笑了一声:“今日再继续睡树枝,那也很有辱孤的背脊。”   说着便将玉佩高高抛起,只待落入手中一把抓住,她就要去当了它。   只可惜这玉佩在坠落的过程中便遭到了一只手的阻拦,手的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将玉佩牢牢握在手心:“臣在回州境内有相识的故人,容臣向殿下引见。”   谢长渝捉过沈渊摊开的手指,将玉佩稳妥地放在了她手心,又再替她将手指蜷起,玉佩的红缨落在外面,被风拂动,他眉目间的深情映入她眼底:“普天之下,只有殿下才配拥有这玉佩,还请殿下妥善保管。”   沈渊直视着他的目光,良久,露齿一笑:“那便有劳小侯爷了。”   说着便将玉佩揣回怀中,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衣摆,笑盈盈对谢长渝道:“劳烦小侯爷引路。”   谢长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当。”   看着沈渊负手前行的身姿,谢长渝心中悬起的石头也算是落了下来。   这样的她很是惹人神迷,无赖又生动,他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看她无可奈何掏钱的模样。   这才是他从来不带银钱在身的原因。   沈渊跟着谢长渝三弯六拐地走进了一处村落,沈渊许久不曾见得这种落日炊烟起的景象,农户们一日劳作后扛着锄头归家,稚童溪边捉鱼玩水,一时竟也觉得温暖。   这处村落偏僻,鲜少有人踏足,村民见着二人,有稍微胆大的走了过来,十分热心的问道:“二位这是打哪儿来?”   还未等沈渊开口,谢长渝便已拱手笑道:“自谡州来,途径贵地,来寻一位友人。”   他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雍容让人啧啧称赞,再加上皮相又是顶尖,更是博了村民的好感,村民乐呵呵地道:“原来是找人来了,叫什么,俺替公子带路。”   谢长渝含笑道:“有劳了,她叫会芳。”   “哎呀,”村民有些惊讶地道,“是会芳小娘子?”   “阁下不识?”   “识得识得,二位跟俺来。”村民连连点头,说着就引二人往村里走,有好动的小孩围了过来,沈渊微笑着一边看她们天真无知的脸庞,一边听前面村民和谢长渝的对话。   “哎呀,会芳小娘子病了好些天了,公子是特地前来探望她的?”   “会芳病了?”   “是啊,俺们村这边离镇上远得很,想买个药也难得很,会芳小娘子的病拖得久了,才成现在这样的。”   沈渊一边听着一边在回想谢长渝的人生中何时出现过一个叫会芳的女子,历数过往,她也未曾从与他交集的人生中寻出这个名字来。   那便是自己不知的一段往事了?   这样想着,心间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堵在她心口,叫她有些气闷。   沈渊的嘴角抿了抿,旁边的一个小孩在试探着扯她的衣袖,她低头去看,见了小女娃头顶的两个发包,便想起了金邬,也不知那小崽子在邺宫里过得好不好。   这样想着沈渊的眉头便皱了皱,正巧落在前面回头来张望的村民的眼里。   村民压低了声音问谢长渝:“敢问公子,后面这位公子是公子的什么人?”   谢长渝不答反问:“阁下以为呢?”   这把问题抛回去的答法惯是谢长渝的作风,但庄稼人老实,摸着头嘿嘿一笑:“俺怎么知道,二位公子生得这样好样貌,走在一起实在是般配的很,俺读书少,看着就觉得很……神什么女来着?”   谢长渝嘴角牵起笑来,好心地提点道:“神仙眷侣?”   村民恍然拍头:“对对对,神仙眷侣。”   又怕谢长渝恼了,村民又赶忙说道:“俺就随口这么一说,公子你可别当真,就是觉得两位公子实在是人中那个什么……”   谢长渝但笑不语,走在后面的沈渊这时候回神来,虽不知村民与谢长渝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从谢长渝侧脸隐隐露出的笑容便让她猜到了个大概。   敬武殿下的嘴角抽了抽。   最后三人停在一间屋子前,村民上前叩了三声门,笃笃笃,片刻后有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哪位?”   村民扯着嗓子说道:“会芳啊,是俺,魏大叔。”   那女子的声音很弱,软绵绵没什么力气:“魏大叔,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村子里来了两位贵客,说是来找你的,你出来见一见?”   “贵客?”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得又虚浮的脚步声响起,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却十分清秀的脸,女子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什么贵客?”   会芳抬起头来,一张在梦里百转千回过的脸出现在面前,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有些不可置信:“谢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喝!谢三你这个渣男!   ☆、烛火   这一声谢三哥哥唤得沈渊头皮一紧。   但前面已然上演了一出郎情妾意的好戏,不过说是郎情妾意也还有些出入,妾意是有了,郎情却差了那么一大截。   这厢会芳已泪眼涟涟地准备扑入谢长渝怀中,谢长渝侧身一避,她便直直落进了魏大叔的怀里。   站在后面的沈渊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惊醒了会芳,她懵然抬起头来,那身影落在她眼中,她怔了怔,问道:“谢三哥哥,这位是……?”   未等谢长渝开口,沈渊信步走上前来,站定在她面前,微笑看着她:“在下晋川。”   “晋……川……?”   “是。”她的嗓音压低了,格外低沉好听,会芳抬起头来看了看谢长渝,谢长渝轻笑了一声:“会芳,这是晋川。”   哟呵,叫的可真亲热。   沈渊面上端着的笑十分疏旷,会芳却有些拘谨地对她点了点头,道:“晋公子好。”   然后又转头看谢长渝:“谢三哥哥,有什么事进去再与会芳说好不好?”   哟呵,这样引狼入室,这姑娘的心可真宽。   谢长渝只点了点头,会芳又向魏大叔道了声谢,才转身先进了屋子,在外的谢长渝与沈渊也向魏大叔道了声麻烦。看着魏大叔离去后,回过身,谢长渝眉眼带笑地看着沈渊。   结果沈渊看也不看他一眼,撩了袍子就往里走去。   碰了壁的谢小侯爷也不恼,依旧是笑眯眯地,跟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看得出是女子单独居住的模样,会芳已经倒好了茶,她的举止都十分缓慢,仿佛快一些就喘不过气来,沈渊早已在桌旁坐了下来,谢长渝听见会芳问沈渊:“晋先生与谢三哥哥相识很久了么?”   沈渊端茶,却未饮,似笑非笑地睨了谢长渝一眼:“晋某与谢公子相识……唔……十七年了吧。”   “这样久了,”会芳惊叹一句,“真好呢,会芳也想与谢三哥哥相识这样久,就可以更了解谢三哥哥一些了。”   她一口一句谢三哥哥,谢长渝看着沈渊八方不动的神情便笑得愉悦,他走过去对会芳说明了途径此处的原因,并问会芳能否腾一张床给他二人。   他这一问出口时,沈渊掩在袖里的手猛地收紧。   不过会芳没有看到,应下后便拖着病体去替二人腾出一张床来,沈渊端着茶,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甩袖而去。   这时候若是谢奕或者玄姬在,定会说上一句:“敬武殿下醋大发了。”   会芳因为还病着,所以身子不大好,入夜后早早便睡了,留下谢长渝与沈渊在另一件屋子里对着一张床相对而站。   谢小侯爷十分宽容大度地走向床,边走边道:“一分为二,臣睡外面,殿下睡里面吧。”   沈渊抱着手臂在原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谢长渝眉目含情地看着她,弯眼笑道:“嗯?殿下?”   “小侯爷的桃花,开的很广嘛。”   这句话甫一出,空气中就像打翻了醋坛般地酸,沈渊勾唇一笑:“都开到禹国回州来了?”   她向那床沿边的人走去,如玉的手指伸出,勾住了他的衣襟,低语呢喃:“不简单呢,谢三。”   她这一勾,某个不要脸的小侯爷顺势就向她靠了过去,就贴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殿下在说什么?”   沈渊偏过头,他的唇近在咫尺,透着一股薄情的意味,沈渊眯眼,开口却是无声地:谢三哥哥。   她近来仿佛格外有女人味,这是谢长渝的感觉,但他又觉得是错觉,她的这种刻意的亲近让谢长渝觉得她很反常,但他眉心稍皱即舒,轻声对她说道:“什么桃花,臣心间的人是谁,殿下不知吗?”   他贴得更近:“殿下这样误会臣,让臣很是伤心呢。”   沈渊突然反手猛地将他推了一把,谢长渝顺势倒在床上,她压了上去,居高看他:“少来,你惹了一声臊与孤没有关系,孤现在只想快些回到南戎,容不得出现半分差错。”   “是,”谢长渝低低笑道,“臣当初入纵横山,是她引的路。”   沈渊的眉头动了动。   又听他继续说道:“当时臣与她误入了冥花沼泽,她误吸了不少瘴气,才造成现在这样的病痛。”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在沈渊心底掀起巨浪,她压在他肩头的手又加了一分力道:“你闯进了冥花沼泽?”   又猛地扣住了他的肩:“怎么出来的?”   “哎哎哎,”谢长渝笑道,“殿下,您弄疼臣了。”   风流又孟浪的语气,是他一贯顾左而言他的手段,沈渊熟悉得很,这让沈渊不耐起来,迫近了低声喝道:“说!”   室内静了下来,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片刻后,才听他说道:“臣连青木奇花阵都破得了,还破不了区区冥花沼泽吗?”   “少与孤偷换概念,这分明是不同的东西。”沈渊咬牙,探手便去扯他的腰带,谢长渝躺在床上,像是一幅画,任君采撷的模样:“殿下这样猴急,是要吃了臣?”   当他的衣袍被扯开,上身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时,沈渊的喉头突然一哽。   那是一道疤痕,沿着他的胸膛斜贯了整个腹部,狰狞且丑恶,可以想象当时是如何的鲜血淋漓。   沈渊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那道疤,才碰到便收回了手,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自己指尖的颤抖。   谢长渝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他束发的玉冠松了,平添了一分慵懒,腹部的伤疤因他上半身支起折叠起来,他眉目温和地看着她:“殿下心疼了?”   他的眉目舒展开来,像是用笔点出的春/光,醉人的无限好景,寻不出一丝的怨,眼神里都是甘之如饴,他笑道:“得了殿下为臣皱这一回眉,臣此生足矣。”   从未见过她如此刻一般的神情,像是春日枝头的花,落在手中一握便碎了,她的手指依照着那道伤疤的走势,来回划着,指尖触及肌肤时有些微的痒,像被猫儿轻轻挠了一般。   谢长渝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殿下不必介怀,这并不是什么重伤,臣还在这里。”   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因她一直垂着眼帘,想来那向来清明的眼中此刻映着的都是那道疤。   他将她的手握得紧,怕丢了,烛光晕开一室的昏暗,更添了暧昧的情愫,热度沿着指尖传递至血液中,要开出绚烂的花来,她的声音是花间的露,滚过柔软的花瓣滴在他心头:“谢三,孤何时允你这样不顾自身安危了?”   “你真是胆大包天。”   她的尾音有些颤,就像她的指尖一般,在他身上一道道地划着,也是颤的,这颤意要带入骨中去,颤得周身都酥麻。下一瞬她不由分说地扣上了他的下颌,张嘴便咬上了他的唇,施怒一般,毫无章法,又是咬又是啃,竟生生将他的嘴唇咬破。   血腥气漫进唇齿间,伴着喘息声越发地煽情,烛火都闪了闪,谢长渝抬手解下她束发的冠,那一把泼墨般的长发倾泻下来,散在肩上,摇落在腰间。他握了满满一掌,像是握住一掌的情思,声音有些哑:“殿下还未回答臣,殿下是心疼了吗?”   “混账,”没有一贯凌厉的气势,她一点点将他唇上的血卷入唇齿间和着津液吞入腹中,又舔舐着他唇上的伤口,压抑着声音中的软,“孤会心疼你?笑话。”   “殿下不心疼臣,但臣会心疼殿下啊。”谢长渝悠悠一叹,他的手指插入她发间,指尖与头皮的接触让沈渊浑身紧绷,继而战栗起来,他却乐此不疲,极尽温柔地道:“让臣替殿下分担可好?”   “不好。”   沈渊抬起他的下颌来,以征服者的姿态看着他,她眼底波光潋滟,却偏偏还是清明:“孤是孤,你是你,你凭什么替孤分担这天下?”   她的声音中带着那日山间的冷风豪雨,灭了山火:“你何德何能,觉得你能与孤并肩?”   “呵——”   谢长渝回视着她,目光缠绵,任谁对上那样的目光都会心软,偏偏是她,偏偏她从来袖手当戏外人,谢长渝的话里带着无奈:“臣说过,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所以,殿下认为臣能,臣便能,反之,若殿下认为臣不能,臣便不能。”   他笑得无所顾忌,身披铠甲,百毒不侵一般:“臣都听殿下的。”   “你……!”   沈渊从喉间生生迸出这个字来,她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人握住了她的软肋,尽在她面前演悲情戏码,沈渊闭上眼,从他身上翻身而下,拢好衣服合衣在靠墙的那一边床上躺下,她背对着谢长渝,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传来,冷清而自持:“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谢长渝唇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他抬手抹去血丝,沾在指尖,就像朱砂痣一般,片刻后房中的烛火灭了,只有月光透了进来,听他低声道:“遵命,殿下。”      ☆、归国   次日清晨起来时,会芳已经熬了粥给沈谢二人作早饭。   那粥熬得确实好,沈渊喝了一碗后还想喝再喝一碗,便起身去厨房添饭,回来时正巧听见会芳在问谢长渝:“谢三哥哥,你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呀?”   谢长渝咳了一声:“不慎磕在了床沿。”   沈渊憋着笑回到桌旁,将那碗粥喝了个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就该上路了,在这里逗留一夜已经是浪费,沈渊立在屋外等谢长渝时,就听见里面一声声的谢三哥哥,唤得她浑身皮肉都发紧。   如今的姑娘,都这么不矜持么,敬武殿下难免有些扼腕。   待到谢三哥哥终于从屋内出来时,沈渊的眉都等得拧了起来。   她往谢长渝身后觑一眼,那病弱的女子倚着门恋恋不舍地看着谢长渝的身影,啧了一声:“难分难舍?”   谢长渝看着她,眉眼温存:“晋先生,您这句话听在谢某耳中,若说不是醋了,那就是谢某听错了。”   于不要脸这一项,沈渊向来是比不过他,挑挑眉只将他这句话当作耳旁风:“走吧。”   二人又在村中寻人买了两匹马,不必沈渊问,想来也是谢长渝在此之前寄放在会芳这里的,他尚没有落魄到拿女人钱的地步。   不过这样想想似乎有些不对,那他从前为何老是花她的钱。   但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沈渊和谢长渝策马而去,在日落时分赶至回州码头,又付了银钱,才登上了一艘前往南戎的货船。   当货船渐渐驶离回州码头时,那海上升起的渺渺烟雾,竟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当初她是在这里下的船,万人跪拜,迎她入禹国。   如今她在这里彻底告别这一年的岁月,路途狼狈,身负征尘。   唯一不变的是,身边始终有他。   货船乘风破浪往南戎行去,沈渊侧头看了看身旁的人,他的眉目在月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风月都镌刻在他眉间,感受到她的目光,谢长渝偏头看过来,带着笑:“殿下怎么了?”   沈渊别过头,一轮江月孤寂地挂在天际,她摇了摇头:“没事。”   就要回南戎了。   *   这一路相安无事地让人奇怪,沈渊在某天与谢长渝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谢长渝轻飘飘说了一句:“或许是因为韩侍卫长的牺牲吧。”   沈渊愣了愣。   韩元。   他忍受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她从来未曾关心过,因为她实在是惫懒去使一个在她认为是忠心于贤王的人倒戈相向,却未曾料到会有那日在山间的局面。   她说不清知晓这件事时候的滋味,只知道谢长渝的那一剑确实还了她一个清静,也在她心中敲响了警钟。   待货船靠岸后,二人下了船,重新再踏上故乡土地的感觉分外美妙,沈渊深深地呼吸了一腔南戎的风,然后呼出,一下便神清气爽了起来。   谢长渝在后掸了掸衣袖,对她道:“殿下,臣便在这里与殿下分道扬镳了。”   “嗯?”   沈渊的眉危危地挑起,谢长渝又笑:“不过臣替殿下找了另一个人,来护送殿下安全抵达牙城。”   “是谁?”   话音才落,一个身影刷地落在了她身边,嘶哑的声音从狐狸面具后传来:“狐影参见殿下。”   “狐影?”沈渊面上掠过喜色,“你怎么来了?”   “是小侯爷的安排。”狐影恭谨地答道,沈渊似笑非笑地睨了谢长渝一眼,谢长渝微笑着道:“如此,殿下能放臣离去了吗?”   海风扑面而来,将他的衣袖吹得翻飞,如展翅的鹤,想要乘风而去。   那日见到的那道狰狞伤疤又仿佛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沈渊的手指在袖中扣紧,微微扬起下颌:“突渌,就劳烦小侯爷了。”   谢长渝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对她颔首道:“臣,遵旨。”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这样臣服的姿态。   狐影牵来两匹马,沈渊踩上马镫翻身而上,自马背上俯睨谢长渝,意味深长地道:“小侯爷,一路保重。”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她的发扬起,像是一面玄色的幡,招展于青天白日之下,何其意气风发,她将回牙城,拾丹陛而上,处九龙之座,如立云端,凡人难及。   那风华惊艳世人的小侯爷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马上的公主,未来的女帝。   放她高飞,放她远走,凤凰不会被囚于原野,她不会乘风而起,因为她一展翅,便是这世上八方之风的起源。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却滋长着难以察觉的情愫,有什么在发芽,顷刻就成了苍天巨树。   “臣,遵旨。”   *   南戎国内的事宜显然闻远都已布置妥帖,沈渊与狐影每到一处都有人接应,贤王派出的人再未出现过,只消三日,她与狐影便到了牙城。   远远见着牙城高耸的城墙,原本策马疾驰的沈渊突然勒马。   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踏尘,狐影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她:“殿下?”   沈渊喟叹道:“孤离乡一载有余,如今归来,方知何为近乡情更怯。”   城墙上招展的白幡刺痛了她的眼,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谁知孤归来之由,是为国丧。”   沉重浓稠地添加在风中,狐影心口一窒,她低声对沈渊道:“殿下…大哀伤身,还请殿下顾及自己…”   “你…”沈渊侧头看向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还是将某些话吞入腹中,她喉头一动,神色昭然看向那座服丧的都城,扬鞭一策,驭马疾驰而去:“牙城,孤回来了。”   *   沈渊入恭王府门时,沈洵正备着出门去寻闻远。   因着沈渊回国的仪仗预计在十日后抵达,先帝的去得急,遗诏不知在何处,是以目前南戎朝内的局面被贤王所控制,沈洵近来一直忧心沈渊回国的安全。   依照贤王的性情,定会派人刺杀沈渊,这样他才能安心地登上国主之位。   毕竟天命帝女的那个预言犹如悬梁之剑,抵在他百汇之处,让他昼夜安枕不得。   就在沈洵踏出房门的那一瞬,一个声音闲闲响起:“洵弟,别来无恙?”   沈洵猛然抬头。   她在明月中怀手袖中,眉目傲然地看着他,笑意被月色照的明艳:“认不得长姐了?”   ☆、伪造   “长姐?”沈洵大喜过望,忙上前几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确定眼前之人非是虚幻后,他疏朗的眉目一展,又恢复了清清淡淡的模样:“长姐回来了。”   闻远也不去见了,沈洵将沈渊引入了屋内,又亲自替她斟了杯茶,沈渊歪坐在椅上,对沈洵道:“连夜奔波,孤累得很。”   看她的模样确实是疲惫极了,沈洵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心疼的情绪来,却又被掩下,他将茶推给沈渊,问道:“长姐的仪仗不是才从回州出海么?长姐怎孤身便回来了?”   “仪仗队中不知混了多少探子,”沈渊连茶也不想端起,近日来的疲惫在沈洵面前展露无遗,她揉了揉眉心,“且行程太慢,孤怕夜长梦多。”   沈洵嘴角抿了抿,开口道:“二哥他……”   “孤知道,”沈渊打断了沈洵的话,起身走至窗前推开了窗,夜风灌进来,让屋内沉寂的烛光动了动,拖在她身后的影子也偏了偏,可她依旧是挺直着背,月光冷清清勾出她的轮廓,寥落而清晰:“那本该是孤的东西,旁人一分都动不得。”   *   “一群废物!”   一声暴喝从贤王书房中传出,惊飞了枝头鹊,紧接着是茶盏被摔碎的声音,贤王沈潾正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椅上,手里的扇一摇一摇,好不风流轻佻,他看着沈潾,面上一点燥气都无,很从容地道:“王爷急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当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沈潾沉着脸说道,“你们都在叫本王莫急,到现在连遗诏的影子都见不到,本王怎能不急?”   说着他停了下来,冷峻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出了几分阴暗:“白先生,难道本王就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敬武回来登基,从此屈于人下?”   白情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地模样,这般正经地看着倒颇有几分风骨,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潾一眼:“以王爷的人才,须踏平狄夷,诛灭禹瀛,一统四合,为中洲霸主,千秋万代后世敬仰,方才能够。”   “好了!”沈潾挥手喝断他,“这类似的话本王听得太多了,白先生有何高见?”   说着一双剑眉就拧了起来。   这白先生,是当时老五请回来的,明面上是给父皇治病,其实暗地里是归属于他的幕僚,这一年来在朝中的布置他都出力不少,且十分有效,所以沈潾对他还是有几分信任。   白情还是慢悠悠地说:“在下说过了,车道山前必有路,王爷不必着急。”   “路,什么路?”沈潾一向不喜欢这些谋士卖弄玄机,语气重了一些:“白先生有话请讲,本王听着便是。”   白情嘴角的笑意深了一些,一把扇子打在手心,“啪”地一声,暗风吹雨来,他的声音近似于招魂的歌谣:“没有遗诏,王爷就不会想办法‘变’出遗诏吗?”   闻言沈潾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剧变,喉结滚动,从唇齿间迸出话来:“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这人一向胆大手辣,没想到竟然胆大如斯。   白情作出了高深莫测的神情,看向沈潾:“各花入各眼,王爷认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沈潾面上有踌躇之色,他握紧了拳,问道:“可万一事败,本王岂不是要背上千古骂名?”   “王爷,”白情的眉间掠过不耐之色,“成王败寇,也照您方才所言,敬武公主回来,这南戎朝中还有您的一席之地么?”   沈潾身躯一僵。   白情继续说道:“您要先发制人,在敬武公主回国之前登基,届时万人之上,出口成旨,她纵是有疑,又能如何?你甚至还能在遗诏中添上先帝要求她殉葬,了了您心头的大石。”   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白情道:“毕竟天命帝女这个语言,还是很有分量的,若等敬武公主回来,即使没有遗诏,王爷您争赢她的胜算也是微乎其微。”   天命帝女……微乎其微……   这八个字在沈潾脑海中盘旋,如咒术一般缠得他头痛欲裂,回想之前次次居于她之下的场景,沈潾便发自内心地恨,就凭一句莫须有的预言,那个女人就能凌驾于他之上?   他从未将她当作妹妹过,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   妹妹应该如瑞宁那般,安静贤淑,不问国事,再看看那敬武,在她之前,南戎哪有过一位公主问政,揽尽大权。   这样城府深沉,这样心肠歹毒。   说什么在天机门修学,学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手刃血亲,到底是并非族类,杀死先太子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越往回想沈潾便越是眼眶发红,目龇欲裂,他近年来极易躁怒,不知是何原因,好在白情在一旁,上前来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拨开瓶塞,在沈潾鼻下一晃,那清凉的气息窜入鼻间,让他平静了下来。   他揉了揉额角,也不看白情,只向外道:“高喜。”   外面立即传来一声:“王爷,您叫奴才?”   “是,”沈潾吐出一口浊息,“你进来,本王交代你一些事。”   *   一贯晴好的牙城近来连着下了七日的暴雨。   百姓们因着暴雨没有去处,茶铺中挤满了喝茶的人,既然喝上了茶,难免会同周围的人攀谈几句,这些话大多都和朝中近来发生的变故脱不了干系。   “诶,你听说了没,贤王寻到遗诏了,赶明儿就要登基成国主了!”   “什么?真的假的?那之前说敬武公主是天命帝女又算怎么回事?让贤王登基,这南戎还能不能兴盛了?”   “嘿,你还信这些,那敬武公主都和亲去禹国了,嫁出去的公主泼出去的水,这还能是南戎的天命帝女吗?早不是了!”   “可惜可惜,我一直觉得敬武公主会是第一代女国主的,怎么就偏偏和亲去了。其实贤王殿下也会是个贤君,但之前总以为会是敬武公主登基,这一下换成了贤王,还有些不太适应。”   “谁当国主与你有干系么?你还不是成日里在这茶铺混吃等死,连老婆都跑了!”   茶铺中一阵哄然大笑,被奚落的那人急得面红耳赤,一拍桌:“怎么没干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因着那句天命帝女的预言,我自然还是偏向敬武公主的!”   茶铺内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隐隐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震得地面也微颤,桌上茶盏里的水也荡了起来,不知是谁嘀咕一句:“怎么突然静了?怪怖人的。”   这一声过后,茶铺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仿佛方才听到的声响都是虚幻的,待这一天过去了,人都散尽了,之前被众人奚落的那中年人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上回家的路。   他每一步都拖得很沉,接连七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但天仍旧是阴沉沉的,地面被冲刷得干净且发亮,中年人的鞋面都沾上了污水,渗透进去很不舒适,他却也不管。   不知何时,他身侧出现一个青年,那青年一身官服很是瞩目,却一言不发地跟在中年人身后,就这样走了许久,中年人在院门前停了下来,也不回头看:“回来了?”   “嗯。”青年简短而有力地回答道。   “那进去歇一歇吧。”中年人打开了院门,院子十分简陋,什么陈设都未放置,直直入了屋内,照旧是那样。   中年人摸索了许久,才点亮一盏灯,将灯放在桌上,这才看了眼青年:“坐吧。”   “嗯。”青年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对中年人讲,也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中年人讲,万语千言都无法发出,中年人又提起茶壶来,给他倒了一杯冷茶,顺便挑起话来:“这些天在忙什么?”   青年接过茶来喝一口,那是最低劣的茶,如他这样嗜茶如命的人原本是最不愿喝进口的,他却咕噜噜灌入了喉,把碗递回去,示意还要一碗,一边擦嘴一边道:“变天了。”   很是莫名的一句话,中年人却点了点头:“该变了,最后是谁?”   “自然是殿下。”   “哦?”   中年人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他倒着茶,又问:“可我听说贤王寻到了遗诏,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作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来,道:“怎么一回事,假的呗,贤王跳墙伪造遗诏,还好殿下提前有所布置,不然国主之位便被贤王夺了去。贤王也是丧心病狂,遗诏这等庄重的诏书,怎么能去伪造?”   青年的话语有些轻视,中年人一直沉默地在听,突然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   “什么?”青年侧首看过去,“您在说什么?”   “这不对。”   中年人又摇了摇头,青年笑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贤王再急于登基,也不会蠢笨至此,必定是有人怂恿,”中年人语气笃定,“才鬼迷心窍伪造遗诏,犯下弥天大错。”   青年的神色沉下来,又听中年人继续说道:“我似乎听说自公主去和亲后,贤王身边多了一位白姓幕僚,此人还替国主看过病……”   “白情。”青年在一旁说道,中年人点了点头:“对,都说若不是这位神医,国主兴许一早便驾崩了……”   越说中年人声音越低,他皱起眉来:“总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   “巧?”青年的声音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自己给自己添了茶,喝了一大口后,道,“巧什么,是您想多了。”   “我想多了?”中年人哼笑两声,“未必,我虽退出官场这么多年,这一些阴谋之论,还是堪堪熟稔的。”   说着,中年人声音一顿,然后又唤道:“闻远。”   “嗯?”闻远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什么事,父亲?”   中年人的神情变得奇异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让贤王伪造遗诏,这是不是公主授予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量写的不拖拖拉拉,加快一点节奏!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收藏 爱你们   ☆、地牢   闻远脸色一僵,他觉得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父亲面前无所遁形。父子二人一贯是互相毫无保留的,但惟独这件事闻远不愿向自己的父亲闻其知提及,但闻其知对谋略一类天性敏感,纵这样都能被他察觉,闻远只得放下了手中的粗瓷碗,点头道:“是。”   哪知闻其知却笑了,边笑边摇头,很是欣慰的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什么?”闻远有些不解地皱眉。   “没什么,”闻其知摆手道,“那么敬武公主如今该是已到牙城了?”   闻远抿了抿嘴:“是。”   这种万事都被猜透的感觉令闻远十分不自在,闻其知独自笑了起来:“有勇有谋,不愧是天命帝女,当真是众望所归。”   说着,他又看了闻远一眼,道:“那么你这回来找我,是公主的意思?”   闻远沉默片刻,依旧答道:“是。”   仿佛他在自己父亲面前,永远只有回答是的机会,一切都被父亲了如指掌,闻远的手指扣紧了茶碗底部:“公主想请您出山,拜相。”   “哦?”   闻其知仿佛不太意外的模样,他往后一靠,笑道:“沈家与我还有旧账没有勾销,这丫头就想拜我为相,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闻远想起来之前沈渊对他说的话,她所料自己父亲的反应与现在分毫不差,闻远神思飘远了些,在回过神来则看到闻其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闻其知这幅模样,倒是挺像一国之相的。   闻远咳了一声:“您看我做什么?”   父子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情,导致闻远对自己父亲一直抱有偏见,但自己的所见所学都是被他教出来的,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对前国主抱有那样大的成见,甚至为此缄默一身才华,不愿入仕。   他明白,自己父亲的才能,足以撑起半壁朝堂。   若不是他的教导,自己也不会金榜题名,从而得到她的赏识。   想到这里,闻远的脸色缓和下来,闻其知看着自己儿子的脸色变化,笑着道:“怎么,你倾慕公主?”   “您又在胡说!”   闻远皱眉,自己父亲就是这点不好,喜欢乱说话:“我对殿下只是敬佩而已,如何算得上倾慕,反倒是您……”   说道这里,闻远突然顿住,再没有后话了,闻其知也不接,室内很静,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闻远的一声叹息:“您既然有了想法,还请不要刻意为难殿下。”   “看来敬武公主也未有传闻中那样高明,竟然要你来替她说话?”闻其知睨了闻远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你走吧。”   “父亲!”   “走。”   这逐客令下的简洁明了,闻远再多的话都被吞入腹中,只得起身告离。   在门阖上之前他又往屋内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照亮了闻其知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格外沧桑。   那是岁月的模样。   *   皇宫地牢。   南戎皇宫里有个最不同寻常的地方,便是地牢。这地牢是用精铁灌铸而成,专门用以囚禁犯下滔天大罪的人。   如今这牢中囚着一位身份贵重的犯人,贤王沈潾。   狱卒在无聊时谈天提及前日的那场政变,虽只从别处听得一二,也聊得津津有味,其中一人说道:“前些天被押进来的贤王爷,听说是犯了天大的事儿,这牢里许久都未进过人了,没想到一进就来了个皇亲国戚。”   另一人啧啧道:“遗诏也是他能伪造得了的?也不想想敬武殿下当初整顿朝纲时的雷霆手段,她会料不到这一点么?再说,前国主又不是暴毙,怎么会没有遗诏,用脚趾头想想,那遗诏也该是被藏了起来。”   “唉,贤王爷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就为了这国主之位冒这么大的险,现如今落魄成这样,值吗?”第三个人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说道,“诶,不过敬武公主回国的仪仗不是才过突渌?公主怎么会出现在牙城?”   “这就是计谋了,如果公主老老实实跟着仪仗,那贤王还不早就拿着假造的遗诏登上国主之位了?啧啧,我早就猜到国主陛下驾崩后准会有一场动乱,你们还说敬武殿下远在禹国肯定不会再回来,这不是回来了?”   “谁说的!我当时听到敬武殿下要因国主大丧而回国时就知道,她肯定是回来登基的,分明是你们,说鞭长莫及,新的国主是贤王没得跑了,看看现在,那蹲在牢里的是谁?”   “所以说成王败寇嘛,要怪就怪贤王不够快啊,要是赶在敬武公主回国前就弄好这一切,哪能让公主逮个现行?”   “你可瞎扯,谁能猜到公主什么时候到,按着仪仗的速度,至少还得有五日呢。”   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免不了激烈了些,这声音传入了牢房中,显得刺耳又讥讽。   沈潾身上还穿着亲王的服饰,只是头发稍显蓬乱,他生性刻板,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妥帖,如今到了牢中,也难以改变。地牢对待囚犯也算是宽厚,衣食一类的都不会亏欠,牢房也算是整洁干净,不像其他的牢房,老鼠之类的满地窜。而沈潾入狱这两天来他要的最多的就是水,用来洗脸和梳理头发。   这一身的贵气,即使是落魄也难以消除。   他闭着眼靠在墙上,神色十分安然。   外面狱卒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慢慢地近了他所在的牢房,一阵锁链的响动声后,牢房门开了。   然而沈潾依旧没有睁眼。   来人也未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很久,沈潾开口道:“敬武公主是来给本王定罪的吗?”   此时此刻能够这般随意进出皇宫地牢的,除去沈渊便再没有其他人了,沈潾猜的不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沈渊。   她似乎瘦了些,但气势却更加彰显了出来,凌厉如刀刃,要将人生生割伤,她负手看着沈潾,道:“敬武只问二哥为何要假造父皇遗诏。”   “为何?”沈潾轻笑一声,“如今问为何,有什么意义吗,嗯?”   他眉间闪过厌恶的神色:“别叫本王皇兄,本王从来没有你这个皇妹。”   沈渊没有一分恼色,声音温和,这种温和十分熟稔,似是在别的地方听谁用过同样的口吻:“是没有什么意义了,矫造遗诏是大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二哥在铸成大错之前,想必已然做好了这等打算?”   “呵,”沈潾喉间发出怪笑,“这一切,不都是你逼的吗?”   明知他闭着眼看不见,沈渊却歪了歪头,面带笑意地:“嗯?”   沈潾冷笑:“你断了本王所有的路,唯剩这一条,本王哪怕知道前途凶险,也只能作上这一搏。”   一口气未顺上,沈潾胸膛剧烈起伏着,过了片刻舒缓过来,他才道:“你早就设好了局,等着本王往里钻,好深沉的心思啊,敬武。”   “二哥过奖了,”沈渊微笑看着他,“敬武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况且,父皇所留的遗诏本就写明由敬武继承国主之位,悬于景昌殿政通人和的牌匾后方,二哥若是不信,届时敬武可命人带来,与二哥一观。”   “什么?”沈潾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父皇竟真的传位给你?”   看她自若的神情,沈潾便知此话是真,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抽走,他如溺水者般沉入深渊中,沈潾惨笑道:“是,天命帝女,兴我南戎,天命帝女……哈哈……”   他疯魔一般重复念着这两句话,眼角通红,目眦欲裂,沈渊扬着下颌看向他,嘴角轻翘:“敬武自然会兴盛南戎,令天下大安,二哥不必忧心。”   地牢中仅凭着烛光照亮这阴暗,而她却如明珠般粲然,一字一句,胜过磐石的坚定:“因为这天下,终将尽收孤的掌中,认孤为主,拜孤为王。”   “而二哥你,”她睨了沈潾一眼,“便在这地牢中,耳闻孤创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却再也见不得一寸阳光。”   “这是孤对你,最大的仁慈。”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拂袖离去,留下沈潾呆滞地看着桌上那盏快要枯竭的油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命帝女……兴我南戎……天命帝女……兴我南戎……”   *   沈渊从地牢中出来时,沈洵已在外等候很久了。   见她怀着手从台阶上一步步登上来,沈洵即刻迎了上去:“长姐。”   “嗯。”沈渊淡淡地点了点头,并看他一眼,“等久了?”   “没有。”沈洵跟随着她的步伐,往前走去,他比沈渊高大半个头,年轻的面容疏朗而有朝气,穿廊转角时惹得不少宫女偷看,他倒是一门心思放在沈渊身上,对这些目光视若不见,沈渊却拿这个来打趣他:“孤不在的这些日子,恭王府是不是开了满院的桃花?”   “什么?”沈洵先是一怔,不知所云,后来反应过来,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桃花倒是没有,矮樱却开了一树又一树,不过没有长姐与洵把酒言欢了,实在是孤寂。”   沈渊唔一声,脚步快了些:“一年不见,你倒是学会孤寂这个词了,实在是不错。”   连沈洵脸皮也变厚了,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沈洵轻笑着跟了上去,问道:“长姐这是要去向何处?”   这几日她的劳心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从旁帮了她不少,但还是聊胜于无。公主府回不得,她近来都是暂住在恭王府,一个落魄避政的恭王,府中自然是没有太多人的,旁的权贵甚至不屑于往他府中安插眼线,这倒让沈渊轻松不少。沈洵时常见她屋中的烛光在夜半时分也未熄过,推门敲窗,定是在筹谋布局。   他有时会想,若是那人在,她会不会轻松许多?   毕竟那人,是真的能够替她分担太多的东西,包括她内心的黑暗,她都对那人展露无遗,而面对他,她便只有清清淡淡的一个笑容,并对他说:“有孤在,你不必担心。”   在她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她来保护的弟弟。   沈洵的心思分远了,沈渊没有,她的步伐虽然略快,却极为稳妥,一边走一边说道:“景昌殿。”   “嗯?”沈洵回过神来,“去景昌殿做什么?”   一步之遥的那个女子回身来对他一笑:“拿遗诏。”   *   沈渊与沈洵到景昌殿门口时,白情与闻远已经在檐下候着了。   白情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闻远则将手怀在袖中,神色正经地等待着,二人并立在一起,实在是格格不入。   白情首先看见了沈渊,在沈渊面前他向来放肆,哎哟一声便扬臂对沈渊道:“师妹,这边这边!”   沈渊听他这么一喊,嘴角抽了抽,走过去径直无视了他,看了闻远一眼,闻远对沈渊恭谨地行了个礼:“殿下。”   又对沈洵行礼:“恭王殿下。”   沈渊点点头,道:“进去吧。”   留下白情很是委屈不解地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师妹,你为何不理师兄?”   那哀怨的模样,直直将在景昌殿中侍奉的小太监给逗笑了。   白情瞪了那小太监一眼:“国丧期间,笑什么?拖出去掌嘴!”   他作这色厉内荏的模样着实唬人,竟将那小太监唬得一怔,随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一声比一声响:“大人饶命,殿下饶命,奴才不敢了……”   小太监将他的话当真,白情也有些无奈,可沈渊理都未理这边的动静,径直走了进去,白情只能和那小太监大眼瞪小眼,等那小太监磕够了头,相信白情只是随口一说退下后,白情才得以脱身走进去。   沈渊三人正站在“政通人和”的牌匾下,白情一头扎了过去:“哎——你们在瞧什么呢?”   他声音偏高,在景昌殿中回响了许久,惹得侍人都朝他看了一眼。   他却不自知,又凑近了些,仰着脖子朝那块匾张望:“是合计着将这匾劈了当柴烧?”   “这感情好!”他嘿然一笑,就开始撩袖子,“我正想着烤一只鸡来吃,缺柴!”   沈洵脸色一变,上前拦了他,低声喝道:“这是父皇的笔墨,怎可任你这便胡言乱语!”   白情瞟了他一眼,啧啧道:“哎呀,恭王殿下,您这就十分无趣了,在下不过开个玩笑,也能惹您一怒吗?不值,不值啊!”   不知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白情胡诌的功夫更甚谢长渝,见着沈洵脸色发白,护短的敬武殿下咳了一声,睨了自家笑嘻嘻的师兄一眼:“好了,师兄,不要招惹洵弟了。”   “哟,敬武殿下不是不理草民吗?”   白情这会儿蹬鼻子上脸了,也不卖沈渊的面子,酸溜溜地蹦出这么一句话,哪知沈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孤有吗?二师兄?”   她说得极为缓慢,白情听得毛骨悚然,干笑了两声:“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下一瞬他便转移了话题,继续抬起头去看那块匾:“你们在看什么?”   “师兄啊——”   沈渊突然极为亲热地凑了上来,拉起他的手,吓得白情一个后退,不小心踩到了台阶上,没站稳“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白情一面揉着屁股一面风情万种地瞪了沈渊一眼,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   沈渊居高临下看着白情,慢慢地扬起了眉,讶然道:“原来你是个男的?”   “你!”白情愤愤地咬牙,从地上跳了起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师父讲的话你就记住了这两句是不是?”   “非也非也,”沈渊笑眯眯地说道,“还有一句,兔死狗烹。”   白情真是被她气得胸闷,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拉住,他不耐烦地回头喝道:“干什么?”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闻远。   这位木讷的侍郎,拉着他的袖子,一本正经地对他道:“白先生,请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是拖延症……   ☆、出征   对着闻远,白情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耐着性子攒眉:“闻侍郎,有什么事?”   闻远神情极为肃穆,郑重其事的对闻远说道:“这事关到南戎大统,还请白先生务必听在下说完,在下观白先生骨骼清奇眉目隽秀,真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个艰巨的任务想来只有白先生能够胜任,白先生能者多劳辛苦……”   “停!”   白情头皮发麻,连忙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转而看向沈渊,大义凛然地对她道:“师妹,还有什么事用得着师兄,你说吧。”   沈渊勾唇:“这样不太妥吧,多劳烦师兄?”   白□□哭无泪:“不劳烦不劳烦,师兄自作孽,谁让师兄遇上了你这个师妹。”   沈渊扬眉:“什么?”   “哦,说错了,”白情正色道,“师妹有什么事情,师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替师妹办了。”   听他这话,沈渊眉眼一弯:“师兄真好。”   白情面上笑着,心里却不停在腹谤,呵呵,我要是不替你办,指不定你怎么在墨思面前编排我,她那个女人老实,就听你的话,你除了拿这个来威胁你师兄我,还有别的什么?   沈渊笑得极其心安理得:“那就辛苦师兄了,师兄来来来。”   有个师兄不用白不用,沈渊拉着白情走上景昌殿的台阶,指着那匾后对他道:“那后面有个玄色的盒子,那便劳烦师兄上去拿下来吧。”   白情一眼望了过去,那牌匾后面漆黑一片,瞧不清有什么玄色的盒子,他皱眉:“这怎么上去啊?”   他看向另外三个人,那仨都用一种“爬啊”的眼神看着他。   白情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次:“你们让我爬上去,拿那个盒子。”   三人欣然点头。   从景昌殿中爆发出白情惨烈的叫声:“这怎么爬啊?!!!!”   *   当白情撅着屁股颤颤巍巍地在横梁上挪动时,沈渊三人开始在下面说起了正事。   殿中的侍人已经被屏退,只剩一道余晖从殿门漏进来,闻远首先问道:“之后殿下准备怎么办?”   沈渊沉吟片刻,道:“孤之前交待的事情你们都办妥了?”   闻远点点头,沈渊便继续说道:“那便无妨,父皇的死因本就是二哥在他日常饮食中下毒,那是慢性的毒,本该在一年前发作,二哥就能嫁祸于孤,哪怕父皇留下了遗诏,孤也不能登基。”   她顿了顿,目光有片刻的闪烁:“这件事情在当时二师兄第一次为父皇诊脉便诊出来了,是孤让师兄想办法,救一救父皇。”   沈洵一怔:“那时父皇便已中毒了?”   “是,”沈渊点头,“然而师兄告诉孤,已经晚了,纵使是他,也只能再拖一年。”   气氛突然沉重起来,白情一边听着一边在上面缓慢地挪动,生怕掉下去,沈渊深吸了一口气:“一年已经够了,足够让孤去禹国一趟,足够让孤扭转这一切,让害父皇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孤作出了这个决定。”   “不然,也许在去年,这牙城便已经是一片哀色了。”   沈洵与闻远都沉默下来,不知对这件事说什么好,从沈渊口中听得风轻云淡,但仔细一想却实在是令人后背生寒,闻远动了动嘴唇:“那么登基之后,殿下是要讨伐西狄?”   “当然。”   沈渊傲然扬起下颌:“这是国仇,新账旧账,本宫要与西狄贼子一同算个清楚。”   她话音刚落,头顶就传来白情兴高采烈的声音:“嘿!我拿到了!”   然后他掏出身上带着的那根绳子,在横梁上捆了个结实,带着玄盒跟着绳子滑了下来,洋洋得意地摇了摇盒子:“看!”   闻远嘴角一抿:“白先生,若是没有错的话,您现在摇的这盒子,里面装的是国主大人的遗诏,见遗诏如见国主,还请白先生……尊重一些……”   白情耸了耸肩,将盒子递给沈渊:“喏。”   那玄色盒子就悬在空中,等着一只手来接住,但沈渊定定地看着那盒子,却不动,她身后的沈洵叹了一口气,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去吧,长姐。”   沈渊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清澈的眼中是令人心悸的坚定,正对上沈渊的目光,沈洵微微一笑:“那本就是属于长姐你的东西,长姐在犹豫什么?”   还有一句他没有说出口。   他还想说,洵会一直陪着长姐的。   可最后这一句他没有说出口,因为某些感情不必太过招摇,缄于唇齿,掩于岁月,是最好的归宿。   沈渊也扬起笑来,再回首时,她已经伸出了手,握住那个玄盒,那双纤白的手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牢牢地握住了这一国的江山社稷。   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现在终于握在她手心了。   *   集英殿。   自南国国主驾崩之后,这里便汇集了满朝的臣子,国主去得蹊跷,而后贤王把持了朝政,但遗诏却迟迟未曾寻到,某些朝臣以此为由驳斥了贤王一党的臣子请求贤王登基的呼声,说遗诏一定是有的,须以国主的遗诏为准。   在此后的不久,贤王便号称寻到了遗诏,在他即将取出遗诏时,却又被闻侍郎列出种种证据,指责他矫造遗诏。   人证物证俱在,无法抵赖。   厉营士兵涌上便将贤王捉拿打入了皇宫地牢,这一系列的变故惊得满朝文武都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贤王不在了,那还有谁能继承大统呢?   有人突然想起了那位尚在归国途中的敬武公主,又提及了天命帝女的预言,却仍有人一口咬定,需见得国主遗诏才能算真,并且现在敬武公主并未抵达牙城,实在是言之过早。   然而今日又接到一纸诏令,让文武百官皆于集英殿中静候。   静候个什么?没有人知道。   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想要拂袖而去,然而才走到了门口,便被厉营的将士给挡了回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奈何不了,手无寸铁的武官也奈何不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慢慢等吧。   等到众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些站了一日后腿脚都酸痛的,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同僚间捏肩揉腿地其乐融融,分外和谐。   集英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朝中的百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跳,纷纷回首看去,只见那扇缓缓开启的殿门内,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身影,玄衣朱裳,面若朝阳,她手捧着玄盒,以极其郑重肃穆的神情,迈入高槛,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那鎏金的九龙座。   殿内烛火已点,明若白昼,她每一步都似踏着响彻阖宫的哀乐而行,又像是从这举国大丧中涅槃而生,浴火后才能展翅。   原本已经疲惫得不成形的百官都纷纷站了起来,竞相成列,看着她走上万民之巅,那朱红的裙裾在她身后铺开,像是盛开的花。   恭王沈洵与侍郎闻远在她两侧,随着她登上了玉阶,在离顶端三阶时停下,垂首而立。   沈渊的目光平视前方,任谁也不看,开口朗声道:“众卿接旨。”   说着,那一双手便打开了玄盒,闻远上前两步将玄盒捧住,她拿起了那一卷明黄的诏书,对着南戎众臣,念出了前代国主的遗诏。   一字一句念及那峥嵘岁月,满是风霜,历数一生种种,却终归是有憾的。   沈渊越念声音越是平静,起先沈洵还能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扣住卷轴,在轻微地颤抖,但到后来却再也没有这样,仿佛一气呵成般,也仿佛置身事外般,冷漠,绝情。   沈洵心中一颤,这毕竟是……   遗诏念完后,沈渊合上两头的木轴,双手平举托起,那明黄纹龙的布帛便垂下,在华烛高照下亮眼且刺目,她的神情极是孤傲,脊骨能撑起万里河山,肩膀能扛住天下社稷,她眼中有波光一动,朱唇再掀:“孤,谨遵父皇遗诏,南戎永昌!”   这一刻,仿佛河山都悄寂,月华如水自檐下倾泻,这一捧月光,当是与突渌相同。   有一人在檐下摊手,那掌心的朱砂艳丽,衬得他眉眼更加风华出众,他向着牙城的方向,轻声一句:   殿下。   *   沈渊的登基大典办得简单,她本着国丧为由,不欲大肆操办,但被几个老臣揪着祖制不放,便十分头痛地依他们的意思,办得稍微不那么简陋了一些。   那每一笔账都是银子,都是能换做军饷与军粮的!   新君即位便是要定下新的年号,沈渊却挥手拒了,她道国仇未报,熙定未止,并揭露了贤王串通西狄人谋害前代国主的事情,引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以此为由,她便开启了领军亲征的征途。   这被后代的史官称为,乱世的序幕。   那一日本似乎连风也没有,她一身明光铠甲立于三军之前,盔甲之沉,沉不过整片江山,纵何在腰间,拔出便是凛凛寒光与煞气,三军将士分列在前,整装待发。身后鼓声沉沉,突来的一阵风,将那垂在高杆的旌旗吹得扬起,黑云为底,金线绣出“渊”字,笔锋遒劲,酣畅淋漓,看得出那豪迈之志,尽在胸臆。   沈渊右手一抬,鼓声止,四下皆静,她自倒提纵何,声响如洪,震慑河川:“众将士!西狄狗贼,盘踞西北,蓄势待发,屡犯南戎。我南戎好儿郎,誓不能忍。举剑卫国,虽远必诛。不破不归,扬我国威!”   一瞬间的静默后,三军将士被她这一番话激得群情激昂,本就因着前代国主大丧而对西狄心怀仇恨,如今更是滂湃,齐声呐喊“不破不归,扬我国威”,一盏茶后才止。   沈渊又于阵前点将,纵何一指:“黄岐!”   黄岐出列,拱手半跪而道:“末将在!”   沈渊厉声道:“孤授你为镇国大将军,统率三军!”   黄岐眼眶一热,高声道:“谢陛下赏识,末将遵旨!”   后沈渊又授裴均为左将,率十二营先行。徐衡为右将,领四路人马紧随其后。又点先锋粮草官如许,分为各职。   最末,她回首望了一眼牙城,又是分别,只不过这一次她并非一身嫁衣,而是一身冷硬的盔甲。   许是她这一生都注定奔波劳碌。   她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翻身上马,出征号响,彻响九重。   她的容光震慑人心,扶摇之上,是为九天,那纵何的寒芒誓要割破这苍穹,为她开辟出新的天地来。   为的是那一声——   “出发!”   *   南戎大军中途与隋城、坷城、肇城等诸城守军会合,竟已有十余万人。   沈洵被留在牙城监国,闻远佐之,他本想与沈渊一同出征,却被沈渊制止。   依旧是那一句:“长姐去就好,这仇要长姐亲手来报,你替长姐守好这皇宫。”   沈洵面色沉静如水,点了点头:“好。”   大军浩浩荡荡快至突渌时,沈渊看着那高耸的城墙,经历百年风霜依旧不改模样,没来由感到心悸。   血液中的搏动突然剧烈起来,像是穿越千年而寻找的人,终于得以拥在怀中。   她在心中默念,谢三。   近了,渐渐近了,甚至能看清城墙砖石上的裂纹,能看清那细密滋长的青苔,看清守城将士盔甲上的红缨,看清城墙上那人一身不羁天地的风华。   她带着思念兵临城下,有相思和酒,烧艳了一树芳华。   一骑当先,却行得缓慢,身后的大军业已疲惫,急需休整,铁器碰撞声在耳中蹦出火花,她离他越近,便越是回想起从前。   从前的风,从前的月,从前的酒,从前的花。   万事如白驹过眼,浮云易变,好似还在当年他在山崖上问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微微扬头,便是无人可及的矜傲:我要,君临天下。   想要马蹄再急一些,又想要马蹄再缓一些,城墙上的那人已经不见,料想是下了城墙,果然,未过多久,那一身风华便出现在城门前,明珠般出尘耀目。   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不露分毫,万千铁骑在后,个个都是铮铮儿郎,只她红粉巾帼,却不输任一人,微扬的下颌,是她一贯的凌厉与骄傲。   她在万人崇敬的目光中骑马向他走来,他嘴角一勾,恭敬地对她道:“臣,恭迎陛下。”   话音落入心间,沈渊身躯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她明白自己所惧怕的是什么了。   是这十六年来的情谊,那些年少不羁的浪荡岁月,终是回不去了。   如今她是万人之上的君,看他姿态恭谦,对她俯首称臣。   不是那一声阿渊的温柔,也不是那一声殿下的促狭。   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所该持有的礼节与敬重,寻不出一分差池。   沈渊眼角一润,冷声道:“平身。”   *   “留安侯近况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回禀陛下,照旧是那样,未见好转,却也未恶化。”   “这些时日对西狄的几场仗如何?”   “禀陛下,突渌一带如铁池银汤,西狄绝无得手的可能。”   “那便有劳小侯爷了。”   “为陛下分忧。”   每一句都答得不错分毫,在旁人耳中是最正常不过的君与臣之间的对话,而熟悉二人相处模式的却听得胆战心惊。   谢奕跟在后面,后背直冒冷汗:娘亲咧,这天要下红雨,主子和殿…哦不是陛下,怎么变得这么正经?   正经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谢奕强忍着不适,听这君臣二人之间极为正经的对话,决定等下去找玄姬聊一聊。   沈渊带来的十万大军和突渌大军会合,合计约十八万,往外宣称则是三十万,在这一点上沈渊和谢长渝的意思是一致的,声势浩大些,总没错。   之后入了主帐中,沈渊对黄岐吩咐了一些行军的布置和安排后,便让将领都退了下去,自坐在案后闭上了眼,揉着头,稍作休憩。   带兵打仗她是第一次,如今面临着最要紧的问题便是突渌军队。   突渌大军远离皇权控制这么多年,俨然已成谢家私兵,只听谢家号令,自己想要发号施令,还需作一番功夫。   实在是头痛。   待她再睁开眼时,却是一愣,神色也冷了下来,对着帐中的另一人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作者是个重度拖延症 ……但我真的不会坑 并且我已经加快进度不写那些废话了QAQ求支持 谢谢大家的喜欢   ☆、战火   谢长渝喝着茶,从从容容地看着沈渊:“臣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总有这种本事,沈渊抽了抽嘴角:“孤方才让所有人都出去,难道小侯爷不是人吗?”   谢长渝:“那陛下是人吗?”   沈渊皱眉,还未等她说话,谢长渝又继续道:“臣与陛下是一样的,那陛下说臣是不是人?”   “放肆,”沈渊被他的言论气得冷笑,“你也敢于孤相提并论?”   他却掀起唇角,露出温温和和地一个笑来:“您说的是,是臣逾越了。”   他这样的笑容,没来由教她想起那个烛光飘忽的夜晚,那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贯穿了她与他之间的心防,一时沉默下来,再开口时沈渊的语气也不再那样冷厉:“你还有什么事?”   “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沈渊啧了一声:“孤方才所讲,小侯爷没有听见?”   她实在是很累,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向外摆了摆手:“出去吧,孤想静一静。”   谢长渝却站了起来,起身走至帐中的那副舆图上,手在沛海上那么一划,笑看向她:“您真正的打算是不是这样?”   看沈渊没有说话,他继续从禹国边界经西狄几个重镇划往沛海,又笑:“您与禹帝的打算是不是这样?”   沈渊挑了挑眉,毫无保留地道:“是。”   在他面前她无需保留,沈渊的手搭在眉骨处,冷冷地看着谢长渝:“小侯爷有何指教?”   谢长渝反笑了:“陛下,您总是这样,便不能在对着臣的时候收一收您身上的刺?”   自出了太微山,她便是这样,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视为另有图谋,谢长渝唇角的笑泛着苦涩:“臣怎敢指教陛下。”   “你怎么不敢?”沈渊淡淡地道,“孤确然是想让禹帝将西狄大军压至沛海沿线,届时南戎水军由海上夹击而去,西狄必溃。”   “是,南戎大军分水陆而攻,再以禹军佐之,西狄明知沛海有诈,却不得不退向沛海。您一贯如此,设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让人明知其中有诈,却一步步入瓮。”   他看向沈渊:“如贤王,死也死得明白?您真是仁慈。”   “谢长渝,”沈渊声音中明显带了不耐,“你是特地留下来挑衅孤的?”   “不,臣是来告诉陛下,最懂您的是臣,且只有臣。”   这句话激得沈渊喉头一梗,继而冷笑道:“所以呢?”   谢长渝也笑,不过是春风化雨的温柔:“所以,臣有谏言一封,望陛下一览。”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起身递给沈渊,沈渊接过后粗粗一览,继而又从头再看了一次。   这一次她看得极为仔细,像是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写字之人的真正意图般,良久后她放下手中的信,抬起头来看向谢长渝,道:“好。”   她不问他有多大把握,因为若一件事情没有把握的话他从不会说出口,又或者是这世间并存在他没有把握的事情,除却得到她的坦诚。   得了她的恩准,谢长渝似松了一口气般,但并未在神色上露出分毫,他玩味地笑道:“臣还以为您会驳回臣的请求。”   “为什么?”沈渊抬起手来将信纸放在烛台的火苗上,顷刻就燃了起来,火光映照中她的面容带着暖意:“孤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的人?”   “臣没有这个意思。”待信烧成灰烬后,谢长渝欠了欠身:“那臣便暂且退下了,陛下注意身体,请勿太过操劳。”   “真是婆婆妈妈,你何时变得如二师兄一般了?”沈渊连连摆手,“出去吧。”   谢长渝含笑出了主帐,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的那一瞬间,沈渊的面色变得格外阴沉。   信纸烧成的灰烬还在地面泛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像落入熔炉中的尸骨,沈渊抬手端起杯盏浇向那堆灰烬,“嘶——”地一声,火光尽熄,袅袅升起一缕白烟,却又散了。   *   此后中洲之地,狼烟四起,烽火弥漫,自南戎西狄处起,也将禹国引燃。   在南戎新一朝国主沈渊登基后不久,四海还未从这第一位女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另一个消息给震惊了,原来南戎的前代国主是被西狄人害死的!   又是老套路,之前西狄同南戎前太子就有过类似的合谋,现在换成了贤王,也不知这两位南戎皇室是如何想的,竟然都宁愿与外敌勾结谋逆造反。   对贤王的讨伐声更甚于当年,因贤王甚至容许西狄人对前代国主下毒,以至于国主正当壮年却驾崩。   还因他为阻挠敬武公主回国狠下杀手,甚至矫造遗诏。   这一系列的事情让贤王的名声一落千丈,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待敬武公主回南戎登基时,南戎百姓都十分欣慰。   果然是天命帝女,这南戎由她来坐镇,才该是理所应当。   敬武公主不负众望,在登基后即刻讨伐西狄,斥其君主穆汉心思狭隘,手段卑劣,南戎百姓群情激奋,就此拉开了与西狄战火的序幕。   西狄本是中洲四国中国力最为薄弱的一个,但却占地势险隘,别具优势。君主穆汉派大将柯吉帅二十万大军出征,誓要将南戎大军打个落花流水。   可大军才出发不久,一道从西狄边关传来的消息呈上了穆汉的御案,气得他摔碎了今年新贡的琉璃杯。   怎么禹国又来掺和这件事了?!   穆汉阴沉着脸将书信摔在西狄众臣面前,指着鼻子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谁出来和孤说个明白!”   谁能说得明白,天知道西狄本来和南戎打得好好的,禹国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趁火打劫起来。   穆汉鼻子都气歪了:“之前不是和禹国订下了盟约?十年之内互不相犯?这算什么?禹国的贺帝就是这么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一个官员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禀陛下……今年正好是第十一年……”   “混账!”穆汉抄起笔架就向那个官员砸去,“孤不知道?要你来讲?”   “哗啦——”一声,屋内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为首的官员思索了一番,对穆汉憋出这样一句道:“陛下,大约是情谊……”   “情谊?”   “敬武公主此前不是和亲往禹国……”   “简直是荒唐!”   穆汉气急,咬牙切齿地道:“堂堂一国皇帝,会为一个女人出兵?”   满堂默然,那方才说话的官员默了默,又斗胆说道:“臣以为这是南戎与禹国早前便谋划好的局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穆汉打断了官员的话,道,“替孤磨墨,孤要向萧铮求援。”   “这……”   萧铮是北夷君主,这堂而皇之地向北夷求援,岂不是示弱?   这些穆汉都知道,他冷哼一声:“如今不向北夷求援,还有更好的方法?”   他环视屋内众人:“还是诸位爱卿中,谁有信心力抗两国大军?”   此言一出,众臣又是一叩,齐声道:“陛下圣明。”   却没人听见穆汉低声的那一句:“孤要是还有别的路,还会找萧铮?”   *   西狄,赤尔齐谷地。   南戎军队一路大捷,西狄连失五城退守谷地,沈渊此刻正立于崖上远观此处的地形。   赤尔齐谷地左右皆为高山,地势狭迫,是天然的军事屏障,西狄军队距险而守,如今已十日有余。   这样耗下去,对士气不利。   “陛下。”   听这声音便是骚包小侯爷,沈渊头也不回,分明让天姬等人守着不允人近身,能突破四姬的想来也只有他了。   谢长渝的声音又近了些:“陛下在看地势?”   沈渊嗯了一声,斜斜一觑,那一身风雅的衣袖就跃入眼底,谢长渝怀着手立在她身旁:“柯吉是个老将,行兵打仗经验丰富,陛下初初领军,不必气馁。”   沈渊瞥了他一眼:“孤何时气馁了?”   “没有就好,是臣多心了,”谢长渝轻笑道,“不过军中的粮草似乎……”   说道这里看到沈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他便没说下去,只静静看着她,她眺向远方的模样也带着端肃,轻声道:“孤知道。”   军中粮草在赤尔齐谷地的这场消耗战中已开始短缺,而后续补给的粮草却在运来的途中遇到山洪,被堵在了路上。   还要二十日才能运到。   二十日!   沈渊眉头又攒了起来,现在军中的粮草最多能撑十日,所以在十日内,赤尔齐城必须被攻破。   问题关键是,怎么攻,如何攻?   柯吉守城不出,强行攻城尚不知能否伤敌一千,则先自损八百,一旦攻城失败,一路大涨的士气必定跌落谷底。   她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如何才能将柯吉引出城来?”   突然一条水流跃入她眼底,熠熠生辉,充满生命力。   眼前还有一双手,比照着那条河流的方向,像是缠绵的笔锋,勾勒出恣意磅礴的山河壮景。   她蓦然回头看向他:“你是说……”   他的微笑在山崖的风中显得有些寡淡:“臣与陛下所见,不谋而合。”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抱歉断更,实在是卡文卡得太厉害了……军事这方面的我不太熟悉,看着书瞎掰了一些,让大家见笑了   ☆、强攻   沈渊的眉头紧拧,一口否决道:“不行。”   “为何?”   “赤尔齐城中数万人的命,孤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   “呵,”谢长渝笑得有些讥诮,“陛下您果然还是,存有妇人之仁啊。”   这句话将沈渊激怒,她转身抓过谢长渝的衣襟施力向后推去,他身后两步之距便是一株苍郁的古松,不知扎根盘桓于这山崖多少年岁。谢长渝未闪未避,一声重响,后背便撞在了树干上,古松晃了晃,他的神色更显讥诮:“难道不是?”   “谢长渝!”   三字从沈渊唇齿中迸出,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咬碎般,她冷声道:“你以为孤是什么人?西狄百姓与南戎无冤无仇,孤会做这种事?”   “战火所及,不论无辜。”   谢长渝笑着道:“您若存着这般悲天悯人的心思,那大可与恭王一般守着牙城,何必来沙场看这些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景,您只需要拿御笔批朱,赏胜惩败即可,何必躬临红尘人世,眼见流离失所?”   他突然捉过她的手,一个旋身将她反压在树上,位置对换,粗砺的树皮硌在她背脊上,抵着那每一截的骄傲,谢长渝的声音在耳畔,温柔而又残忍:“您选的这条路,每一步都是刀刃,淌下的是您的血,这一点您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谢长渝偏过头,看到她圆润的耳珠,再偏一些,就是她苍白的面色,他稍微放轻了声音:“您想一想,若是换我军在赤尔齐城中,柯吉会如您一般心慈手软?”   良久后,沈渊的声音响起:“不会。”   她长吐了一口气后,慢慢说道:“这江山是孤的江山,子民也是孤的子民,谢长渝,你有没有想过待到攻下赤尔齐时,城中幸存的百姓会怎么看孤?”   “那些都将是孤的子民,若他们心里记着孤是一个为胜而不顾子民死活的帝王,他们是否会忠心相随,西狄人生性好斗,这仇将世代流传,是灾祸的种子!”   她咬着牙问:“谢长渝,这些你想过没有?”   “没有。”   谢长渝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一如他品茶清谈时的从容:“生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您若连赤尔齐城都拿不下来,谈何江山,谈何子民?”   “你!”沈渊身体一僵,怒斥道,“大胆!”   “你是在质疑孤?”   “臣不敢。”他嘴角的越看越是讽刺,沈渊攥紧了手,一字一句地道:“谢长渝,收起你这副模样,孤自有孤的打算,不需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夺城!”   “哦?”谢长渝挑眉,“那陛下有何打算,能比臣所提出的下三滥的手段更行之有效?”   “孤承认你的方法是最有效的,但孤不允!”她眉眼掠过厉色,“孤心意已决,强攻!”   *   强攻?!   当军中将领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都浑身一震,黄岐首先开口道:“陛下既然定下强攻,那便必有完全之策了,臣等愿洗耳恭听。”   强攻二字说得轻松,但一着不慎便极有可能颠覆战局,想来是这些时日在赤尔齐耗费了太多耐心,让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帝变得有些焦躁不耐了起来。   但黄岐跟随前国主多年,还是相信沈渊是思量妥当后才决定强攻的,便在此刻出言相问,果不其然,沈渊让地姬取出一副地形图来,起身走到地形图前,对帐中的将士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展开的地形图上赤尔齐一带的山川河流一应俱全,副将卫河惊叹了一声:“陛下这幅图是从何处得来的,若是一早便有,攻打赤尔齐城便容易多了!”   说实在的,这些在军中的军爷对沈渊这个女子登基为国主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更别说御驾亲征这种事,在他们的思维里,一个公主就该安安心心地嫁人或是招驸马。   登基?打仗?   简直是天大的奇谈!   哪怕她顶着天命帝女的头衔,也不能将这成见抹去多少,是以卫河的这番话说出来便带了几分轻视,沈渊与帐中的其他人自然是听出来了,黄岐眉头一皱,呵斥卫河道:“卫河!怎么和陛下说话的?”   卫河有些不服,冷笑道:“末将怎么了吗?陛下手中既然有此图,却迟迟不肯拿出,延误了战机难道要算在将士们的头上?”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还有,现在军中的余粮不多了,这消息我们是压了下来,但是将士们也隐隐有些察觉了,到时候在军中引起恐慌来,谁还有心思打仗!”   “你!”黄岐被气得不轻,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卫河的这一番话,他只能高声怒道,“闭嘴!滚出去!”   卫河也硬着脾气道:“末将若是滚了!是不是这帐中再无人敢说实话了?末将是个粗人,说不出来好话,只是听过一句什么忠言逆耳,难道陛下就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了?末将说一句实话,就要把末将拖出去砍了末将的头?!”   “滚!”黄岐大喝道,拔出剑来指向卫河的脖子,“再不滚,陛下不砍你,老子也砍了你!”   众人一看这场面便慌了,将领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拉着黄岐,劝道:“大将军息怒,卫副将就这个脾气,大将军还不知道?别和他计较了。”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将军消气……”   那厢被众人挡着的卫河听到了这些话,黝黑的脸显出红光来,对着这两人道:“陈志!姚林熙!好样的啊俩鳖孙!当着面就这么编排你卫爷爷,你们两个给爷爷等着,看以后爷爷我怎么收拾……”   “怎么收拾?”   这突兀的一声冷冷清清,与账内的情形格格不入,被打断说话的卫河登时怒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道:“你爷爷我说话,轮得到你个孙……”   他的话骤然在喉中卡住。   沈渊面前带着清浅的微笑,看着他道:“孤的祖父惠祖现在应长眠于皇陵之中,供奉于宗庙之上,卫卿何以孤祖父自称?”   众人齐齐抹了一把冷汗。   黄岐挣脱了拉着他的陈志和姚林熙,连忙上去对沈渊跪了下来,咬牙道:“陛下息怒,是臣管教不当,还请陛下降罪!”   将领们看黄岐跪下了,便也跟着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息怒!”   只有卫河还站着,神色有些难看,别开了头看向另一边。   “孤怒了?”   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声调,听不出喜怒,但黄岐此前有幸见到了两次这位女帝的怒火,一概都是这般平淡的话,却让人胆寒,黄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口中却只能重复着:“陛下息怒。”   突然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只手在帐内泛着珠玉般的光泽,捡起了黄岐方才跌落在地上的剑,黄岐愕然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提着剑走向卫河的女帝,剑尖在地上划开泥土,更像是剖开了百无一用的皮相。   皮相中的那一截截骨是能撑起山河的坚硬,卫河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浑身一紧,听她没有什么感情地说道:“卫卿是在问孤这幅图是如何得来的?为何不一早拿出?”   卫河没有说话。   突然银光一闪,沈渊手中的那柄剑便朝卫河的膝窝处砍去,卫河下意识屈膝,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而那柄剑堪堪停在他放在膝窝所在之处。   卫河惊得面色一白,又听她在上方问道:“孤在问你话。”   无可奈何,卫河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是。”   “那么孤便告诉你,这幅图是怎么来的。”沈渊走回图前,手在图上拂过,拂过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块岩石,她的目光缓缓从图上抬起来,从帐中每个人的面上掠过,然后说道:“这是孤亲手所画,在孤召见众卿前才画成。”   众人闻言一惊,卫河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这样短的时间画出这样精细的地形图?!   沈渊却轻笑:“有何不可?卫卿不能做到的,旁人便也不能做到?”她虽然是笑着,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定定地看着卫河:“这是什么理?”   卫河当下一恼,未等沈渊让他起来,便径直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图前,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一定……一定是……”   当他的手触到图纸,触及那还带着润意的线条时,当下便面白如纸。   但他仍旧是不死心,前额渗出了汗,握紧了拳头说道:“那也不可能,万一所描地形有误,岂不是让全军都跟着陪葬?!”   “够了!卫河!”黄岐在三步之外喝道,卫河却置若罔闻,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口中念念有词:“这……这决计是不可……不可能的啊……”   沈渊勾起唇角来,神情张狂而凌厉,这一国之尊的威严在此刻展露得淋漓尽致,她扬起下颌来,道:“孤绝对不会让孤的将士跟着孤送死,因为他们还要跟着孤,踏碎西狄城墙,扩疆域,守国土,创下南戎盛世!”   她拂袖间帐帘被卷起,有风猛然灌入,吹得她袍角四扬,沈渊迎风而立,声音却未被撼动半分:“传孤号令,今夜子时,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是一个有存稿的人了!握拳!谢谢大家支持!我会把这本写完再填其他的坑!有你们真好!   ☆、城破   赤尔齐城中。   西狄将领柯吉正坐在城府中,副将察得罗在他面前汇报着城中的动向,柯吉闭着眼听着,突然问道:“今天南戎那毛丫头还是让人来叫阵了?”   察得罗一愣,忙道:“是的,也是在城前又闹又骂的,但似乎今日来叫阵的格外有气无力,没吃饱似的。”   柯吉哼了一声,睁开眼来:“这丫头片子还想跟本将逗,之前几场是让着她,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是是是,”察得罗拍起自家大将的马屁来简直顺风顺水,南戎子民口中英明神武天纵英姿的敬武女帝被他贬得徒有虚名,“您不过是看她年纪小,不忍心而已,她倒好,蹬鼻子上脸了。赤尔齐若是被她拿了下来那还得了!这第一道防线可就算……”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柯吉狠瞪了一眼,喝斥道:“说什么?本将在此,怎么会容许她迈过赤尔齐半步?想都别想!”   “没错没错……”察得罗一面连连点头一面在心里念叨,之前大将也是这么说的,可还不是丢了那几座城?   察得罗又转念一想,不过赤尔齐天成背倚赤地山的优势以及城池固若金汤,就凭南戎这区区人马,料想应是无法攻破的,便也放下一颗心来,又再拍了拍眼前这位大将军的马屁,没准儿以后还能沾着光升迁,远离这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赤尔齐,之后才告离。   察得罗告退后,柯吉也洗漱一番后就寝,但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安,在床帐间翻来覆去,不得成眠。正想要起身倒杯茶来喝,突然传来惊天一声巨响,大地也被撼动,桌案上的茶盏都因这一阵晃动跌在地上打碎,柯吉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穿鞋披衣往外走,管事惊恐地在外面候着他,见他出来便问道:“大将……这……这是地动了?”   “动你奶奶的狗屁!”柯吉到底是要有经验些,抄起刀便向外面走去,没走两步,便被赶来报讯的小卒撞了个满怀,那小卒面色仓皇,撞到柯吉后倒退两步跪在地上,柯吉皱眉喝道:“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小卒抖着嘴唇,将手抬起指向西南面,柯吉跟着他的手看去,赤尔齐的西南外是一处陡坡,此时在夜色中隐约见得尘雾弥漫,其余的都看不真切,柯吉的眉头皱得更紧,又听小卒说道:“南戎……南戎人……攻城了!”   “什么?”   柯吉暗暗一惊,此时已有人牵了马来,他飞身上马便往西南赶去。赤尔齐城中的百姓都因方才那一声惊响而齐齐出户,不少人以为是地动,披头散发就径直奔了出来,城中尽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之景。柯吉骑着马寸步难行,察得罗已经赶了上来,满头大汗地看着他:“大将!”   柯吉咬了咬牙,挥鞭就像挡在面前的人群打去,怒声喝斥:“给本将滚开!延误了军情,本将把你们都拖去砍了!”   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退开一条道路来让柯吉与察得罗前行,夜风过耳,隐隐听得喊杀之声,西南角愈来愈近,一片火光映入眼中,有兵卒神色仓皇从柯吉身边逃过,被柯吉一把抓住,他在马上弯着腰,将那逃命的兵卒拎了起来,手背上青筋暴起,冲那兵卒喝道:“逃什么?”   兵卒面色如土,抖如筛糠:“死了……死了好多……天灾啊……是山崩了……”   说完便昏死过去。   “废物!”柯吉面色阴鸷地骂道,将昏死过去的兵卒随意扔在了地上,察得罗看出柯吉正在气头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这是怎么了?”   “你问本将,本将怎么知道!”   柯吉扬鞭再往西南而去,察得罗在他身后,越近便越是惊心,渐渐赤尔齐城的城墙越来越近,那屹立百年的城墙,被火照得通红,越过城墙便能看见那一处陡坡,连坡底的山石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察得罗突然面色一僵。   他将目光又再投了过去,夜幕,火光,陡坡,山石,城墙,以及……城墙中赫然地那个缺口,像是一记闷锤般,狠狠砸在他的天灵之上。   “大将!”察得罗面色都变得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城墙的那个缺口,失声道,“城墙……城墙怎么垮了?”   并没有得到柯吉的回答,察得罗只得定下心神来,跟着一同敢了上去,及至战场,柯吉下马后便有将士迎了上来,身侧都是喊杀声,察得罗定睛一看,又是倒抽了一口气,南戎已经攻入城了!   “大将!”   另一个副将浑身都是血,咳了两声后扑通朝柯吉跪了下来,哑着嗓子说道:“城……破了!”   城破了。   柯吉眼皮一跳,任谁都知道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他的手紧紧叩在佩刀上,眼前战火弥漫,赫然是人间地狱之景,他勃然冷笑:“谁说城破了,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将南戎贼子打出赤尔齐!”   柯吉的到来为这些惊惶无措的将士定下了心神,一个个都冷静了下来,是啊,这是西狄号称第一的大将,有他在还怕什么?   不就是城墙破了个口子,将冲进来的南戎军队打出去就好了!   西狄将士突然为之一振,齐声喊道:“护我赤尔齐!”又再投入了厮杀当中。   柯吉也是当仁不让,拔刀而出,将挡在面前的南戎士兵一个个斩杀,他心中腾起的怒火不比眼前的火光弱,赤尔齐城一破,破的不只是这百年城墙,更是他柯吉的声名。   南戎敬武那毛丫头,竟然敢如此挑衅他,这样想着,柯吉横手又是一刀,将面前的南戎士兵劈成两半,从尸身间隙中踩了过去,一双如老鹰般的眼在战场中搜寻着。   在哪里,一定要找到她……   擒贼先擒王,捉住了那个毛丫头,杀了她,这南戎大军定然会丢盔弃甲,仓皇逃离,这仗也就是西狄赢了。   对!柯吉眼底掠过狠戾的神色,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   死在他倒下的南戎士兵不计其数,只为了铺成他寻到那破城之人的道路,柯吉浑身是血,已然杀红了眼,却仍旧未能找到那让他恨入骨髓的人。   南戎敬武。   突然一声极为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如凤于九天的清啸,带寒芒一点朝柯吉袭来,柯吉恍若未觉,在最后一刻才凭本能抬起头来,箭镞已近在眼前。   躲也不及,避也不及,就这样直直射进他的右眼。   “啊——!”柯吉嘶吼一声,倒退两步,才以刀驻地堪堪稳住身形,抬起头来向城墙上看去,那角绣了金兰的衣袍在火光中将他仅存的左眼晃得一花。   城墙上高立的那人,玄衣银甲,手间搭着箭镞,又一次瞄准了他,那半露在夜风中的腕骨如冰雪铸成,引人流连痴看,下个瞬间,箭镞又以惊风之势朝柯吉而去。   柯吉侧身避开,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抬起手背抹去嘴旁的血渍,朝城墙高声骂道:“敬武小儿!耍阴招算什么本事,下来和你爷爷我较量一番,看爷爷不砍了你的头当球踢。”   玄衣的人未答话,接着又是一箭,柯吉举起刀来,噔地挡开了,又握着插在右眼上的箭,一刀斩断,血顺着他的右脸颊流了下来,让他本就凶恶的面目看起来格外狰狞,柯吉格格笑道:“怕什么?爷爷我会好好地教训你的,让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   他话还未说完,整个身子便是一僵,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一柄银锋当胸而出,又快又狠,剑锋上甚至没有沾上他的血。   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悲天悯人的温柔:“柯吉大将,你的话太多了。”   柯吉缓缓转头,看到谢长渝嘴角的笑,分明是最矜贵优雅的弧度,在这修罗场却让人感到无比森然:“杀你这种事情,怎需要陛下亲自动手?”   说完他抽剑而出,未给柯吉反击的余地,又是一剑,自他后颈洞穿了他的咽喉。柯吉浑身一震,又是一道银芒从眼前而过,直直钉入他拿刀的右腕。   想叫也叫不出来,柯吉整个身躯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谢长渝在他身后笑,再拔剑时鲜血从柯吉喉间喷薄而出,柯吉倒了下去,左手还想要去拿落在地上的刀,却又被飞来的箭镞钉住。   地面的血越流越多,柯吉眼中的天幕与火光渐渐灰败下来,他动了动头,偏向城墙那边,那城墙上霍大的缺口映在他眼底,像是黄泉的入口。   玄衣银甲的女帝手持弓矢走来,当真是意气风发,令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   谢长渝抬起头来看向沈渊,彷如下棋时的从容,对她笑道:“陛下真是,万一误伤到臣可如何是好?”   沈渊看也未看地面的柯吉一眼,只对谢长渝道:“有伤敷药,有病吃药,这还要问孤?”   说罢了,才看了眼柯吉,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变态,每次都刺别人喉咙,嫌血流得不够多?”   谢长渝微笑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受教了。”   沈渊啧了一声,对柯吉道:“当孤的祖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从柯吉了无生气的眼中看去,赤尔齐城墙的那个缺口,正好被眼前的人挡住,她衣角的金兰在夜风中盛开,像是吹响了一国灭亡的号角。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的恶习 杀人喜欢戳喉咙 啧啧啧 谢谢大家的喜欢 鞠躬   ☆、江山   赤尔齐城破后,清扫战场的一干事宜都交给了黄岐,沈渊便登上了城墙,权当散心。   悠悠的青桂香入鼻,不用转头便知身后的人是谁。沈渊将手怀在袖中,风从她耳边过,撩起一缕发,她声音冷清:“你的毛病真该改了。”   谢长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仅仅是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   沈渊想起柯吉临死时的模样眉头便皱了起来,顺带想到了韩元,一夜未眠她未觉疲惫,此时天际晨光熹微,那一抹遥远的云透出薄光来,沈渊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她有些累了。   突然肩头一重,沈渊偏头看去,一只修长的手正将披风搭在她肩上,谢长渝见她看过去,低声道:“您别受寒了。”   “嗯。”这一声似从鼻间发出的,带着浓浓的鼻音,谢长渝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肩头动了动,将那件披风收紧了些,像是要抵御初冬清晨刻骨的寒意一般。   良久,谢长渝才叹息了一声,道:“是臣错了。”   沈渊没有说话,谢长渝继续道:“臣不敢乱动邪念,意图以药攻城,如今赤尔齐已属南戎,城中百姓皆为您的子民,臣企图伤害您的子民,臣有罪,还请您责罚。”   依旧是得不到她的回应,谢长渝含笑又唤了一声:“陛下?”   “不,你没有错。”沈渊终于出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像是悬于枝头多日的枣,未来得及被人打下果腹解馋,饱受日光摧晒后的形容,“是孤错了。”   “你不必对孤说这些,论数来,孤应当谢你。”   沈渊回过头来,看向谢长渝,她眼中有着深潭,藏凤潜龙,她走进一步,与他相隔咫尺,定定地看着他:“若不是因为你,孤……”   “嘘——”他抬起手来,将指压在她唇上,白净的指尖在那两瓣檀红间更显风流,她唇齿间的气息沾惹在他指腹,让他的神色越发温柔起来,“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沈渊嘴唇一抿,倒像是在吻他的指尖,谢长渝低低地笑开来,想要收回手指,去被她又握住。   她将他的手指紧紧捉在手心,像被覆住,指腹所触尽是温软,她的声音依旧是干涩,像是一尾鱼躺在干涸的河流中,茫茫望去尽是虚空:“若不是你,孤险些要害死自己的子民。”   话音还未落地,她便被拥入一个怀抱中,青桂香又清又淡,舒缓了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谢长渝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低声道:“没有,您做了最正确的决断,万民敬仰,您是他们心中至高的君主。”   沈渊捉紧了他的前襟,整个身躯都在隐隐地颤抖,只有她知道,就差那么一瞬,她就会下决心让人在河流中投毒了。   不,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人知道。   那人在她耳边,神色温和地说道:“您永不曾辜负初心。”   对,是初心,沈渊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后退两步,勾唇笑道:“你说的对,孤不曾。”   远处天际的金光更亮了些,她逆着光,轮廓被朝阳勾勒出淡金的色泽,谢长渝微微眯起了眼,侧跪下来,牵起了她的手,落下一吻,他的神色在晨曦中分外诚挚,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也是臣的初心。”   朝阳极美,不及她逆光而来。   *   南戎大捷的消息传回牙城,闻远举着封了火漆的信走入集英殿,白情跟在他身后,闻远对埋首于奏章中的沈洵道:“恭王殿下,陛下的消息回来了。”   沈洵从堆积的奏章中抬起头来,新朝伊始,总是有处理不尽的事务,沈渊甩手将这些事务扔给了他,本意也是想锻炼一下他,沈洵在政务上的天赋是王室中难得一见的,但此前碍于贤王的阻拦,并未得以展现,何况他本也无意国主之位。   但现在不同于以往,沈渊御驾亲征,让他替她守好这江山基业,便是为了她,他也要让她毫无后顾之忧。   烽火间的家书向来都是贵重万分,沈洵揉了揉眉,按压下倦意,起身向闻远走去,拆开火漆后将书信从头到尾慢慢地阅览一遍后,眉头才稍稍舒开。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眉眼间带了淡淡的笑意:“不愧是长姐。”   白情在一旁挤眉弄眼地:“那可不是,毕竟是我师妹,这仗要是打输了,可就丢了天机门的脸了。”   沈洵转过头来对闻远道:“长姐他们此时约莫是行到赤那了是吧?”   闻远点头:“战报传回有一定的延误,估计是了。”   沈洵将那封信收好放回信封中,又问:“那粮草接济上了吗?”   闻远道:“山洪损毁了不少粮草,纵使运到陛下那里,大抵也仅剩一半了。”   沈洵又沉默下来,负着手在殿中踱步,白情有些不愉快地道:“你们说什么呢?别无视我啊?”   沈洵停下步子来,又看向闻远:“再运一批粮草去。”   “王爷英明,臣正有此意。”   “可如今从牙城运去,所耗时日颇多,本王怕远水解不了渴。”   “无妨,”闻远道,“陛下攻破赤尔齐,城中定有粮草,应足以抵许多时日了。”   “可,”沈洵眉头又皱了起来,“西狄那边的饮食……”   他说道这里,闻远突然神色一顿。   西狄饮食与南戎饮食向来不同,很多南戎人吃不惯西狄那边的食物,行军艰苦,再加上饮食不适,更是消磨士气,闻远也皱眉,白情看他二人这样,啧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从接近西狄的城中调过去不就好了?”   “这样是好的,鹤城便有充裕的粮草,”闻远终于肯搭理白情了,但却没有看他,依旧是对沈洵说道,“但鹤城那边眼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选用以押运粮草,粮草这等大事,还是需要个知根知底的人押运才更为稳妥。”   沈洵颔首:“闻尚书说的是,那么从牙城中派人前往?”   “王爷英明。”   “那么这个人选……”   白情本来见二人不理他,便在一旁的圈椅中坐了下来,自己替自己斟了杯茶,喝得啧啧有声,突然感到有两股视线交叠缠绵于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去,沈洵与闻远正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口茶喷出来,扒拉着椅臂往后一缩,如临大敌地看着二人:“你们想干嘛?”   闻远呵呵一笑:“没什么,第一次觉得白先生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沈洵在一旁接话:“堪当大任。”   平日里看起来老实木讷的闻尚书此时此刻笑得像个狐狸,那笑容着实让白情毛骨悚然了一把,他咽了咽唾沫,只见闻远与沈洵又相视一笑,彼此点头道:“不错,不错。”   白情内心有些崩溃,不错个大头鬼啊,自家师妹身边的货色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腹黑?   *   沈洵等人猜的不错,沈渊确实已经行到了赤那,但西狄在撤退的时候将赤那河唯一的那一座桥给斩断了,修桥造船需要些时日,南戎大军便暂且在此处安顿了下来。   经过赤尔齐一战后,军中的将领再也没有对沈渊有过异议,每个人见到这位女帝的神情都是毕恭毕敬,就连之前对沈渊最不屑一顾的卫河,看沈渊的目光中都带着钦佩。   卫河正于主帐中对沈渊说道:“军中粮草本就短缺,此前在赤尔齐缴获的粮草,将士们却吃不惯,再这样下去,于士气恐怕不妥。”   沈渊面前摆着一碗饭,那时西狄的米煮成的,西狄的米要教南戎的米更硬一些,搅在口中犹如咀嚼石子,实在是难以下咽,沈渊看着那碗饭,卫河说的情况她大致也了解,沈洵也对她说过从鹤城调运的粮草正在运来的途中,若算得不错,今日便能抵达赤那了。   突然有士兵从外面进来禀告:“启禀陛下,粮草到了!”   “粮草到了!”   卫河显然比沈渊要激动得多,沈渊只是微微一笑:“孤知道了。”而后起身对卫河道:“如此,卫将军放心了?”   “哪有,”卫河挠头笑道,“末将怎敢质疑陛下。”   二人便走了出去,押送粮草的特使正在下马,沈渊远远看着那身影怎么看怎么眼熟,等到那人转身过来,那一拧腰的风情与姿态,沈渊嘴角一抽。   那人看着沈渊出来了,嘿地一笑:“师……陛下大安……”   白情的一声师妹被沈渊一记眼刀给硬生生吞了回去,沈渊端起神色来,微微扬着下颌看向他:“原来是白先生,一路劳苦,真是多谢了。”   “陛下言重了。”白情呵呵笑着,心里却在暗骂,要不是你那个坑人的尚书和弟弟,能让你师兄我饱受风尘一路艰辛来给你送粮草吗?   沈渊的目光往后看去,突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的嗯了一声,继而唤出口:“狐影?”   狐影依旧是一副狐狸面具覆面,她侧跪下来对沈渊请安道:“陛下。”   嘶哑的声音散在风中,白情眼中有悲悯之色转瞬即逝。   “平身。”沈渊倾身将她扶了起来,狐影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她身后,沈渊这才看向白情,嘴角的微笑不变,却让白情看得很是胆战心惊:“孤为白先生设宴接风洗尘,白先生稍作休整便来参宴吧。”   白情干笑了一声:“谢陛下隆恩。”   “哪里哪里,今后便有劳白先生了。”   白情一听这话心里就打鼓,一边往属于自己的营帐走一边惴惴不安,这话他怎么听着总觉得不对味呢?   *   白情和狐影的到来让沈渊着实惊喜,军中本来就有一部分的将士或是受伤或是染疾,沈渊便让白情去替人治病,白情气得咬牙切齿:“这些都是寻常军医能做的,你让你号称能起死回生的师兄我去做?”   沈渊面不改色地处理着军务,顺带回答白情道:“那正好,二师兄你大概也对这类似寻常大夫能做的事情有些手生了,老头曾说万事万物,根基是最为重要的,二师兄正好去巩固一下自己的根基。”   白情被她这番话堵得无语凝噎,正好谢长渝掀帘而入,看到白情后对白情提了一句:“军中的将士们听闻二师兄的神医之名,都争先恐后的想要来见一见师兄真容,师兄若再不去,怕是要辜负将士们的一片赤诚了。”   一听这话,白情呵地扬起了头,骄傲地说道:“也罢,那就让他们见一见本神医的亲民之处吧。”   待白情出去后,沈渊与谢长渝对望一眼,同时浮现起狡黠的笑意。   白师兄还是那么,天真啊。   *   柯吉死后西狄军中再无可用之人,自然是一路溃败,南戎大军在新国主的带领下一路追击至沛海沿线的赫克其,禹国大军也恰在此处与南戎军队会合,这一场战役,被后世之人称为“血海之战”。   不为其他,只为这场战役所流的鲜血将沛海染红,无数将士的尸首落入海中,被沛海汹涌的浪潮卷走,再也寻不见踪迹。   所谓尸填巨港,大抵如此。   这一日沈渊照旧早起,天际红日将出,转瞬霞光万丈,将沛海照得如被血染,谢长渝已然在她帐外等候,看见沈渊,他扬起了嘴角:“陛下,早。”   那日城墙上的剖白,让沈渊心悸了许久,此刻看到他,那种心悸的感觉又再度袭来,沈渊别开了头,淡淡道:“早。”   今日是最关键的一役,西狄大军注定要在此处全军覆没。   沈渊一身银甲,负手登上高台,对着面前成方阵战列,立枪举旗的将士们,身姿昂然,朗声道:“西狄三番五次意图乱南戎朝纲,害孤父皇,此为国仇,在孤登基之日便立誓,此仇必报!且必由孤亲手来还!”   “还他西狄一个血染的河山,每一步都由南戎儿郎横枪踏过,那原本属于西狄的国土,一寸寸都被南戎收入囊中,构成南戎新的疆域!”   “孤,不是要让西狄战败,也不是要让西狄臣服。”   “而是要让西狄这两个字,永生消亡在中州之上!”   “自此之后,中州再无西狄,这才是孤献给南戎百姓最大的登基之礼!”   她目光如炬,横扫过枪林,高声喝道:“孤自负天命,励精图治,只为给南戎百年昌盛!只问你们一句,这山河,是不是本就该归南戎所有!”   哗啦一声众人指枪向天,整齐划一的高声道:“是!”   这声音震慑山河,嗡然远传,沈渊拔剑向日,神情傲然如九天之凤:“不破不归!扬我国威!”   三军相交之际,山河也失色,铺天盖地都是血光与白刃相搏时的铮铮之音,这一片土地的每一寸都被鲜血浸染,玄黑描金的战旗迎风猎猎,不曾倒下,西狄军眼看不敌,欲往沛海退去,海上突然驶来一列战船,浩浩荡荡,未待西狄大军反应,箭雨倏忽而至,一时又是血雨遍染。   沈渊在混战中往禹军处看一眼,模模糊糊见得一人身形卓然,玄甲白缨,微一眯眼,又是斩落一人在马下。   故人呵。   这场战役临近黄昏时才落下帷幕,沛海岸上俨然人间惨境,横尸遍野,便是留下来清理战场的那些士兵看着眼前的惨状也忍不住面色发白,且有人已经开始作呕。沈渊半蹲在一条溪水旁,这溪水难得未被战事染红,她接过天姬递来的手帕正擦着手,有个穿着禹军衣袍的士兵向她跑了过来,被天姬拦下,横刀在他脖颈前,厉声问道:“做什么的?”   那士兵擦了一把前额的汗,道:“陛下请敬武国主一叙。”   天姬看向沈渊,沈渊不急不缓地将擦手的帕子叠好,站了起来,才道:“孤知道了,让贺帝稍后片刻,孤随后就到。”   待那传信的士兵远去后,沈渊负手往营中走去,天姬跟在她身后,问道:“您要去?”   沈渊挑了挑眉:“为何不去?”   天姬有些犹疑地道:“可属下觉得……”   “嗯?”天姬生生地把后面那句您与贺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样让谢小侯爷怎么办给吞了回去,讪笑了两声:“属下与您同去?”   沈渊大袖一挥:“不必了,孤去去就回,此役大胜,西狄将亡,也有他贺帝一半的功劳,本宫该与他同贺。”   然后又瞥了天姬一眼:“不许告诉谢三。”   天姬连忙点头:“是,属下知道了。”   回营后沈渊便策马往禹国军队驻扎处行去,象征性地带了十骑在后,谢长渝挽着袖口从营帐中出来时,恰好看见了沈渊远去的身影。   天姬正一脸古怪地从谢长渝身旁路过,谢长渝停下了步子,出声唤住了天姬:“天姬姑娘。”   “诶?!”天姬回神,看到是谢长渝,神色更古怪了,她冲谢长渝抱拳道:“是小侯爷啊,有什么事吗?”   谢长渝指了指沈渊绝尘而去的身影,问道:“战事方毕,陛下这是去往何处?”   天姬干笑了一声:“陛下嘛……散散心……”   “散心?”谢长渝的目光在天姬面上逡巡了片刻后,再若有所思地往沈渊离去的方向看去,道:“那似乎是禹国军营所在的方向。”   “啧啧啧,”天姬目光有些炯炯,肃然说道,“散心嘛,陛下想去禹国军营散散心,这也不是不可以的。”   谢长渝微微一笑:“多谢天姬姑娘。”   说着,往马厩去了。   天姬看着谢小侯爷卓然远去的身影,在心里默念道,陛下啊陛下,这不是属下告诉谢小侯爷的,是谢小侯爷自己猜出来的,您与贺帝被捉那啥在那啥,和属下无关啊。   *   沈渊一路策马疾驰,至禹国军营外时有士兵将人来,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她身后十骑中的一人答道:“这是我南戎国主陛下,不得无礼!”   禹国士兵听了后立马退后,神色肃然地立在一旁,对沈渊道:“原是敬武陛下,请进,陛下等您很久了。”   沈渊骑马而入,见一人正倒提着剑负手立于前路之间,温润儒雅,如千年古玉,他转身过来看着沈渊,声线柔和低沉:“若是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那朕与敬武阔别如此之久,朕当已白发苍苍。”   真酸,沈渊挑了挑眉,将上马前携来的酒葫芦摇了摇,向贺雍抛去,朗声道:“相思不见日久,故人依旧,此酒一敬如斯江山!”   贺雍抬手接住酒壶,他一手拿剑一手有酒,向沈渊张开了手臂,神色温柔地道:“来,朕抱。”   他这一句让沈渊恍如回到之前璧城那十丈城墙之下,她扬起下颌来,说的那句“要抱”,前景往事交叠,哪怕铁石心肠也有动容,沈渊猛地收回了手,未入贺雍怀抱,径直下了马,从贺雍手中拿过酒壶来,拨开壶嘴,饮一口后转身洒向大地,眼眶一热,又道:“二敬如斯英雄!”   “呵——”   贺雍低低沉沉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耳畔似是传来了什么的嗡鸣之声,胸口猛然一痛,沈渊低头看去,是一柄当胸而出的长锋,锋刃上还带着她的血,染湿了自己的前襟。   然而玄色之上,显不出丝毫的血红。   “三敬世间无白头。”   贺雍的声音就在耳畔,他的下颌靠在沈渊的肩窝上,犹如对爱人的耳语般,温柔且缠绵地对她说道:“江山与敬武,朕取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  哦妈蛋我终于把这一段码出来了!对不起!我!的!脑!洞!就!是!这!样!的!请不要打我 真的真的不要打我 贺雍是个渣男是个渣男是个渣男! 这是来自一个拖延症作者的最深切的请罪条。   ☆、相救   沈洵的眼睛没来由一跳。   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闻远在一旁看见了,关切地问道:“王爷怎么了?”   沈洵侧倚着扶手,不知道如何对闻远讲明自己方才没来由的心悸,他只能笑了笑,道:“无碍。”   随即他又问道:“长姐那边,应该没有大碍?”   闻远笑了:“王爷这是不相信陛下?在微臣心中,陛下身负天命,又为人中佼佼,区区征程不足为论。”   闻远的这句话倒像是给沈洵吃了颗定心丸,他呼出一口气来,起身去推开窗,往西北方看去,隆冬时节,一枝梅花开得恰好,沈洵将手怀在袖中,唇齿间的温热气息散成寒风中的水雾:“本王也是这般认为的。”   *   贺雍那一剑刺得又快又狠,再加上沈渊并无防备,剧痛骤然传来,沈渊踉跄两步自行将剑抽出体内,喉头涌上腥血,她苍白着脸看向那提着剑的帝王:“孤曾让你剥开孤的血肉,看清孤这一截截的是什么骨……”   咳了两声,血便顺着嘴角溢出,沈渊笑了一声:“你……还真剥啊……”   贺雍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倒退,面无表情地道:“敬武送上门来让朕剥皮取骨,朕如何能辜负?敬武若身死,南戎势必不敌,西狄尽为朕有。”   他嘴角动了动,却是扬起一个笑来:“谢敬武替朕筹谋许久,西狄,朕笑纳了。”   原本阴翳着的天骤然炸开一道惊雷,滚滚雷云翻涌而来,直抵耳畔,沈渊被惊雷霍然照亮的面容显出几分哀色来,她的背脊不曾屈折,声音却有些轻了:“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这世间谁能见得白头……”   由她带来的十骑见状惊喝一声,拔剑便向这边冲来,却被禹国的士兵拦住,厮杀由此展开,沈渊艰难回过头去,看那些刀光剑影,白刃相搏,眼皮越来越重了,她的手捂在胸口的伤处,血冲伤口汩汩流出,沿着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漫入玄色衣衫中,耳边似是传来一阵马蹄,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贺雍,其实孤从来没有……孤身一人来到你身边过……”   这句话方出,她便倒在了地上,贺雍皱眉咀嚼着这句话的意味,又提步准备走上前,突然箭矢破开的嗡鸣之声传来,他闪身避开,若不是这及时的一避,那一箭定然已穿破他头颅。贺雍猛然抬头,只见一骑白驹踏尘而来,来人紫衣风雅,向这边疾声喝道:“陛下!”   谢长渝眯眸搭弦,接连三箭向贺雍袭去,一箭更甚一箭狠戾,贺雍连退五步避开,站定时谢长渝已然近在眼前,面色森然:“贺帝欺我南戎无人?”   她就倒在黄沙上,乌发逶迤,身下浸开大片的血,身上却还是玄色,到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玄,什么是血,谢长渝只觉喉头哽噎,挑唇冷笑:“本侯敬贺帝为君子,如今看来,贺帝却是连禽兽都不配为称!”   贺雍沉着脸拔剑便要上来,又被谢长渝一箭逼退,趁此时机,谢长渝弯腰勾住沈渊的腰带,将她一把拉起,抱坐身前,手掌所触碰的衣物尽是一片濡湿,染红了他的手,一抹光从他眼底掠过,拔出腰间佩剑便向贺雍掷去,钉入了黄沙中,他猛扯缰绳,掉转马头,回身对贺雍冷然道:“此剑本侯终有一日并着贺帝这条命,亲手讨回,贺帝好自为之。”   腿夹马腹,此刻身在敌营,纵然他携带些许兵马来,也不宜久留,谢长渝扬声道:“南戎将士听本侯之令!回营!”   禹国将士本想追击,贺雍却抬手止住了,他看着地面的酒壶,这一壶被她带来的好酒洒落满地,实在是可惜了,贺雍面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不过是个世家子,有何能耐取朕的性命。敬武九成救不活,西狄疆土禹国不必再与谁均分,皆为朕所有。”   说完他拔起谢长渝钉入土中的佩剑,唇角带了冷笑:“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谢长渝领着南戎将士扬尘踏归路,他身前的人早已不省人事,颠簸间她的乌发落在谢长渝的衣襟之上,谢长渝将手放在她胸前,按压住她的伤口,神色温柔地低声道:“陛下,臣带你回家。”   一路疾驰,白情早在营帐门口等候,见着人马归来急忙跑了过来,还未到便高声道:“谢三你怎么擅自带了人出去,也不怕……”   待他看清谢长渝怀中之人,面色□□:“师妹?这是怎么回事?”   谢长渝寡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抱着沈渊下了马,难得见他脸上没了笑,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白情却管不得这么多,跟在谢长渝旁边,从谢长渝身上染得血便能看出沈渊的伤势有多重,每走一步都在滴血,四姬也都一同围了过来,见状皆变了脸色。   谢长渝管不得这么多,也不答几人七嘴八舌的盘问,径直将沈渊抱回营帐中,他转头看向白情:“二师兄,交给你了。”   白情本是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救人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他点了点头,让黄姬去替他准备工具,谢长渝便在一旁坐了下来,玄姬白着一张脸问道:“小侯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长渝却没有答,他坐在椅子上,面色是骇人的苍白,他的手握成拳紧攥着胸口那一片被血染的衣襟,平静的神色中不难看出痛楚,狐影在一旁看着他这幅模样,出声问道:“小侯爷,您也受伤了?”   她嘶哑的声音在帐内昏暗的气氛中更显得沉重。   “什么?”地姬在一旁听见了,拧起眉来,对正在给白情帮忙打下手的黄姬道,“黄姬,过来给小侯爷看一看!”   “不必。”   谢长渝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他缓缓睁开眼,攥紧了衣襟的手已经松开,搭放在腿上,白情分神往这边看了一眼,嘴角紧抿,又转过头去继续处理沈渊的伤口。   谢长渝继续说道:“本侯无妨,先将陛下治好。”   “陛下这是怎么了啊!”黄岐和卫河闻报后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玄姬尖叫了一声,里面沉下脸来:“黄将军!白先生正在替陛下处理伤口,您怎么连通报都免了,径直便闯了进来?”   黄岐与卫河都是一时情急之下,忘了沈渊的女子身份,听玄姬这一声呵斥,也不由得愣了愣,连忙告罪要退出去,谢长渝站了起来,道:“黄将军与卫副将,随本侯来。”   说完他便起头走了出去,黄岐与卫河也跟着出去后,转入主帐中,还未等谢长渝坐下,黄岐便开口问道:“小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卫河显然也心急如焚:“陛下怎么会成这样,战事正处于关键时刻,陛下若是……若是有个不测……”   “住口。”   这简单的两个字,让卫河接下来的话都堵在了喉头,眼前的年轻侯爷与平日里的微笑温和截然不同,只一眼便让人如堕三九寒窟中,他淡淡说道:“陛下天命所归,怎会遭遇不测,卫副将失言了。”   卫河懊恼地点了点头:“是,是末将失言。”   黄岐叹了一声,又追问谢长渝这件事情的始末,谢长渝沉默了片刻,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二人。   黄岐与卫河听得勃然大怒,卫河拔了剑便要往外面冲,被黄岐一把拦下:“老卫!你要做什么?!”   卫河怒吼道:“老子要去宰了禹国那个小子,竟然这样对陛下,老子要把他剁了当猪食!”   “你疯了吧你!”黄岐心中也是义愤难平,但他还算冷静,黑着脸对卫河道,“你就这么过去?被剁了当猪食的是你!”   “那老子就带兵去打,给这小子脸了,陛下的仇一定要报!”   黄岐的脸色更黑了:“带兵?你带兵去送死?你能不能消停点,等陛下醒了问我卫河呢?我怎么说?带着将士们送死去了?”   卫河气得一把将剑丢在地上,前额青筋暴起:“那你说,怎么办?!”   黄岐长出了一口气,看向谢长渝,沈渊出事,现在军营中掌握实权的便是这位小侯爷了,况且陛下似乎与这位小侯爷关系匪浅。黄岐这样想了想,便问道:“小侯爷,现下该怎么办?”   方才黄岐与卫河的争执谢长渝仿若未看在眼中,黄岐这一问后,谢长渝出声答道:“禹国背弃盟约,便不在为友,是敌,陛下受伤,军心必乱,再加上禹军士气高涨,趁此反水我军必将不敌。”   卫河听得皱眉:“若将士们抱着替陛下报仇的心思,也不能与禹军为战?”   谢长渝看了卫河一眼,摇头:“哀兵必胜不是这样的道理,卫副将,陛下此前出征是因为什么?”   卫河一怔,本能般说道:“为了给前国主报仇。”   “陛下登基未久,甚至连年号也未曾定下,就这样遭到重创,你说将士们心中是为陛下报仇的心思强,还是退却的心思强。”   卫河哑然,黄岐在沉默后又问道:“那么依小侯爷之见,现在应该……?”   “不必担忧,本侯已经有所布置。”谢长渝眼底的神色让人捉摸不定,账顶突然响起了啪嗒之声,账外大雨倾盆落下,伴着惊雷滚滚,寒湿的雨气入帐来,让黄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听到谢长渝低声说道:“无论陛下如何,禹帝都会为今日这一剑,付出他应得的代价。”      ☆、苏醒   女帝受伤这件事情对南戎军队的影响非常大。   比如四姬在路过某些偏僻角落时候就会听到将士们的窃窃私语,大抵都是对战事的推测,其中不乏有许多人表露出了担忧。   四姬听到这些担忧,自己也担忧了起来。   沈渊的伤是止住了,也没有恶化的倾向,但就是一直未醒,禹国那边已经拔营往东,向西狄的都城攻去,沈渊却迟迟未醒,这让众人都很焦急。   沈渊昏迷的这一段时间里,军务都是谢长渝在处理,包括安抚军心,向牙城报信等等,但大的决策谢长渝说一定要等到沈渊醒来过后让她自己做决定,他能做的只是替她守好现状。   毕竟这是她的江山。   耐心的解决了卫河来禀告的马厩里的马水土不服不吃草的事情后,谢长渝回到了沈渊所在的营帐中,白情正替她把脉,看见谢长渝进来了,只对他点了点头。   谢长渝站在白情身旁,看着床榻间躺着的那个女子,这些时日的昏迷让她更要消瘦了些,下巴更尖了,轮廓更加明晰,病里的她不如平日的艳光四射,却自有一份坚强从骨子里透出来。白情诊完脉后正准备将沈渊的手放回被子里面,未料横空插来一只手,在他之前便握住了那冰雪般皓白的手腕,谢长渝低声道:“我来吧,师兄。”   白情略略抬起头来,看见了谢长渝眼底的青黑,他收回了手,站起身对他道:“坐吧。”   谢长渝坐下后,白情还未离去,看着谢长渝的背影,白情有些怅然,偏了偏目光,又看向正在沉睡中的自家师妹,问道:“你这样对阿渊,是因为长情吗?”   沉默在帐中蔓延,良久后谢长渝才道:“什么长情,师兄的话,谢三不明白。”   白情抿了抿嘴,又说道:“这样算是最好的,免去了师父的担忧。”   他这话说得离奇,谢长渝却笑了:“没想到谢三还会让师父担忧,谢三深感惶恐。”   谢长渝说惶恐,却未真的能从他身上见得惶恐之态,他慢条斯理地将沈渊的手放回被中,又替沈渊掖好被角,未转身:“自谢三出天机门,这便都是谢三与陛下之间的事情了,与前尘再无纠葛,师兄何必再拿当年之事来计较,谢三说过了,从未有怨。”   白情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留下一句“那便是我多想了”,继而走出了营帐。   营帐中又恢复了安静,谢长渝略略倾身,侧耳聆听沈渊的呼吸,温厚而绵长,他这才放下心来,坐直后又将沈渊的手从被中拿了出来。   那一只手被他握在掌心,谢长渝摩挲着她的指腹,那些薄茧,那些骨节,都是她此生颠簸的印证,谢长渝阖上了眼,略觉得有些困顿,却突然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动了动。   哪怕是些微的动作,谢长渝都分外敏感,他睁开眼来,看向床上那人的面容,果不其然,她的睫毛动了动,继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初初睁开的双眼有些涣散,却能察觉到身侧有人,沈渊慢慢偏过头来,那人的风华入目,激得她眼眶一涩。   “谢三……”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谢长渝垂着眼,仍是捉着她的手不放,温柔,遒尽此生的温柔:“臣在。”   沈渊动了动肩头,胸口便是一阵撕痛,她的眉头皱起,谢长渝上前将她按住,轻声道:“陛下有伤在身,还是静养为好。”   像是从混沌中被抽离出来,沈渊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谢长渝端起一旁的水杯,手从脖子后面托起她的头来,喂她喝了一些水润嗓,又让她继续躺了下去。   沈渊花费了片刻缓神,又看向谢三,毫无顾忌毫无质疑地道:“孤知道你会来。”   “这是自然,您在何处,臣便在何处。”   沈渊喉头动了动:“孤要讨回来,命和疆土。之前交代你的,你去办了未曾?”   “办了,”谢长渝有条不紊地说道,“罗城的兵马已经调来,禹军已经攻至赫赦,臣也已经收到了北夷的回信,萧铮答应结盟。”   “这便够了,”沈渊眼底闪着光,“贺雍以为他杀了孤,西狄南戎便尽在他掌握之中了?他怕是忘了自己在北夷手中吃的苦头,萧铮其人睚眦必报,禹国这一趟,他必定会趁火打劫。”   “您尽管放心,一切有臣,不光是您的命与疆土,就连臣也有东西落在了贺帝那一处。”   “嗯?”   谢长渝的手隔着被褥,轻轻地放在沈渊胸口,他眼中的哀恸像是破冰的河流:“他伤了臣最为珍视的,臣曾发誓此生守护的。”   他的话润进了心头,沈渊只能回以一声嗯,可这嗯字还在唇齿间打着转,帐帘便被人一把掀了起来。   玄姬一脸郁闷地一边向后看着一边说道:“阿黄你不要乱讲,你说在外面听到了主子的声音,这句话要是被小侯爷知道了,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你知道之前那些个说主子醒过来了的人,小侯爷一听这个消息什么都顾不上跑到帐里来,到最后却发现是假的,那些人都给发配去洗马了。我看你再散步假消息,你也得去给马看病了。”   说着她转过头来:“哎,主子要什么时候才醒……诶????主子???!”   玄姬当场愣在原地,她后面的黄姬推了她一把:“愣着做什么呀?外面冷得很,让我进去呀!”   说着黄姬也朝这边看来,正对上了沈渊的视线,惊喜地叫了一声:“我的神!主子醒了?”   说着她推了推玄姬:“怎么着!我就说我似乎听到了主子的声音,你还不信!可拉倒!”   玄姬似是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她抱着黄姬的肩膀,将黄姬狠命地摇了起来,一边摇一边尖叫:“啊啊啊啊啊!主子醒了!”   黄姬快被她摇得骨头架都散了:“你放开!我!”   玄姬放开了黄姬,就朝沈渊飞奔过来,结果被谢长渝中途拦住,谢长渝含笑看着玄姬,道:“陛下才醒,玄姬姑娘不要误伤了陛下,加重伤情。”   玄姬正在兴奋劲上,一双眼闪亮亮的,对谢长渝摆手:“哎呀,这个属下知道,属下就是高兴!”   说着她眼角便红了,沈渊最见不得玄姬这样,便对谢长渝道:“好了,让她过来吧,孤正好有话要对她说。”   “是。”   谢长渝这才放开了玄姬,玄姬立马就扑到了榻边上,看着沈渊,眉眼里都是心疼,想着想着就委屈地哭了起来,沈渊被她逗笑了,她一笑胸口的伤就扯着隐隐发痛:“你哭什么?”   玄姬抹着眼泪,边哭边道:“属下就是替您心疼,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和那贺帝少说也作了一年的夫妻,纵然是假的,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恩情,他怎么能就这样对您呢?还好小侯爷去了,若是没有小侯爷,您……您……”   说道这里,之后的情景玄姬想都不敢想,便又开始骂起了贺雍,骂他狼心狗肺负心薄情心狠手辣枉为人主,沈渊听得一乐,精神也好了些:“从前你与地姬拌嘴,倒是每次都被地姬给堵得面红耳赤,今日怎么这样利索了?   玄姬面上一红:“属下担心您!您还笑话属下!”   黄姬笑着走了上来,对沈渊道:“玄姬近来吃不好也睡不着,大家都挂念着您,如今您醒了就好,属下这就去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   沈渊鼻尖有些酸,但她压了下去,嗯了一声:“让天姬来,本宫有事情要交代给她。”   黄姬应下后便出去了,沈渊苏醒的这个消息对南戎将士的振奋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也让白情等人松了一口气,几人见过沈渊之后也放下心来,白情怕沈渊才醒来精神不足,便让众人都散了,沈渊唯独留下了天姬。玄姬和黄姬留在帐外,等着天姬出来后赶忙迎了上去,玄姬问道:“阿天,陛下吩咐你做什么啊?”   天姬的神色有些古怪,她说:“陛下让我去璧城一趟。”   玄姬瞪大了眼睛:“去璧城做什么?陛下是有东西落在璧城忘记拿了吗?”   一听这话,天姬神秘地笑了笑:“大概是吧。”      ☆、亡国   此后战事急转直下。   谢长渝在之前便向沈渊提出了,为以防万一,需先与北夷进行协商,萧铮这个人,阴狠毒辣,说不准会不会趁南戎禹国兵疲马乏的时机趁火打劫。而且万一禹国背弃盟约,南戎至少还有另一个盟友。   如今这个盟约便生了效。   沈渊也不知道为何谢长渝便能说服北夷定下这种盟约,大概就像她此前之于贺雍,利益相关,便为盟友。   再强大的国家也经不起连年的征战,更何况禹国本就国库空虚,民心生怨,许多征人更是思乡心切。说到底便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站在禹国那一边了。   西狄都城早已被攻破,却是被萧铮攻破的,这个收了西狄的求援之书,又答应了南戎结盟的君王,出征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破了西狄的都城。   至于西狄君主穆汉去了哪里,都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国破君主也当以死谢罪,穆汉是已经在都城被攻破的时候自己点燃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宫殿当中了。   也有人说,穆汉被北夷君主捉回了北夷,成为北夷君主的膝下奴,苟且偷生,为众人不耻。   无论这个西狄末代的君主的结局是如何,西狄这两个字,终究是被从中洲地域图上抹去了。   北夷大军兵强马壮,一路挥戈西下,将禹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这边南戎大军又如饿狼一般扑来,禹军节节败退,最后连之前与南戎商定好的一半西狄疆土都未能到手,反倒赔出边境五城。   这样的溃败,对于任何一个君王的打击都是巨大的。   禹军军心早散,退一城失一城,风雨晦暝之间,俯仰百变。   被围击至漳水源头,那一日天朗气清,同样的一剑,沈渊刺在贺雍胸口。   长剑穿心,贺雍反倒舒眉笑了,一如那年高立墙头的儒雅温润,他抬手拂过沈渊的面容,轻声道:“敬武,朕悔了。”   沈渊挑挑眉,并未出言,那柄剑还嵌在他的血肉间,鲜血从唇齿间溢出,贺雍笑道:“朕悔当初该多给你一剑,让你死个彻底,更悔当初放你离去,如今你这一剑,是朕的优柔寡断的果,朕甚恨。”   “你当初对孤说来抱,却刺了孤一剑,手起剑落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贺雍,你可知道孤连躲都不及躲一下?”沈渊嘴角的笑意冰凉,“时局易变,这样的场景,料想你应当在梦中见过,对吧,贺郎?”   贺雍惨然一笑:“即便朕不杀你,你也早想过杀朕,不是吗?你这女人,朕一早便料到了,蛇蝎。”   沈渊的手不自觉抚上了旧疤处,叹了口气:“论野心,孤与你不分上下,论狠毒,你以为又差得了多少?你占尽先机又如何,最终赢得是孤,而成王败寇,你将再无颜对你禹国列祖列宗。”   她的笑绽开,彷如淬了毒的花,每一瓣都是危险:“是啊,孤从一开始就想让你死,孤也告诫过你,自古美人从来蛇蝎。贺雍,你自内心便以为自己能纳尽天下,贪心不足,如今孤告诉你,这便叫蛇吞象。你以为你真的可以万岁吗,陛下?”   陛下二字被她咬得极重,贺雍抬起手来,握住那剑锋,鲜血从他掌间流下,四周尽是喊杀之声,他扬唇笑道:“朕未想过万岁,只是在这样的交易中,朕从不信人,而你,定也如此。”   贺雍嘴角的笑变得古怪而诡异,他猛地用手将剑拔了出来,血珠溅出,沾在沈渊的脸颊之上,他踉跄倒退几步,以剑驻地,半屈着身体,看向沈渊:“此生心疾,终不可愈,朕赐你妄疑,赐你怯信,赐你惧近,赐你,此生孤寂。”   他朗然笑出了声:“这便是你天命啊,敬武……”   “天命?”沈渊并未上前,持着剑,端立看向他:“你以为谁都是你么?贺雍。”   贺雍略略偏了头,看向远处的一个身影:“你与他早晚也当如此,信无可信,两败俱伤。”   说罢,他的身躯便沉了下去,即使拄着剑也未能抵挡这颓败如山倾的跌落,惊起的黄沙与血浆,都在烽火硝烟中被隐没,沈渊立在原处,看着他直至他再无气息,才蹲下了身。   她的声音几近于呢喃,出口便被喊杀吞没:“那年你徒步而行,将孤抱入邺宫,灼华殿前席地而坐,弹琴言梦,公子胥世间无双,太液池的清风明月,缠绵悱恻似真似假,浮生轩一场春秋大梦,醒来你依旧是那个帝王。”   “贺郎,并非敬武故作情深,实在是郁结难书,信与不信,都不由己。”   “你负过多少人,到最后却仍是负尽天下。”   沈渊面上的笑很是冷冽,二月的初春,风里还带着霜,割在她的嘴角,她仍旧是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眼神未曾从贺雍身上移开半分:“孤要你看着孤,千秋万代,千古留名。”   某年某月,惯爱写酸诗的帝王给她传过一张纸笺,纸笺上的字雅致考究,工整地书就了诗一篇——   振袖视三山,卓然耀华章。   举杯观五湖,烁烁世无双。   折扇掩玑策,青锋向云长。   渊云寻常墨,难绘金兰香。   风月之事仿佛如沾衣的杏花雨,从来无法柔软她早已被铠甲包裹的心肠,她那待贾而沽的缠梦,终究不是他那一杯相思风酒能交换的。   若时间退回到某一天,或许是帝王在高堂上那一声朗笑,或许是她一袭嫁衣立于璧城古老苍浑的城门前,或许是灼华殿前的那一段琴声与月光,或许是冷风中被帝王割裂的袍角,一切就会不一样吗?   不,从最开始就是一场局,无论过程如何抵死缠绵,指向的都是杀戮。   她衣袖一卷,那耀目的金兰在二月寒风中盛开,一个朝代落幕了,她微微扬起了下颌,眼里装满促狭,道一句,不用谢。   *   这场战事持续了两年之久,最终在四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拉下了帷幕。   贺雍的死自然造成禹国朝堂的哗然,听闻是皇贵妃萧氏的幼子登基为帝,但依照禹国的传统,子贵母死,这位皇贵妃自然饮下一杯鸩酒,铺平了稚子的帝王之路。   沈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动了动眉头,玄姬担忧地看向她,她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昔年孤未曾与她饮够足够的酒,她便就这样死了,很是可惜,但到底是不同命。”   玄姬踌躇着还想说些什么,这模样被沈渊看在眼里,便丢了个果子给她,道:“有什么便说。”   “禹国那边还传来一件事情……”玄姬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开了口。   “嗯?”   “就是……”玄姬斟酌了用词许久,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金邬公主……似是失踪了……”   “哦。”沈渊完全没有出现玄姬意料中的反应,这让玄姬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照她所以为的,自家主子对金邬这个小魔头还是十分上心,不,应该说是非常上心,怎么这么件事情在禹国都被闹翻了天,换到自家主子这边却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啊?   玄姬这就愁了起来:“主子,您这样不好。”   “嗯?”   本着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心态,玄姬决定自己还是冒死进一回谏:“贺帝他虽然……但是金邬公主是无辜的啊,上一代的恩怨不要牵扯到下一代去,金邬公主毕竟是您的女儿……您想想她要是被人掳走卖到大山里面去给人当了童养媳,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啧啧啧……”   说着玄姬一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一副摧心肝的模样,沈渊正吃了颗樱桃,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那又怎么了?”   玄姬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直到车驾抵达了牙城,她还是没能从这冲击中回过神来,事后她六神无主地找到了黄姬,黄姬嚼着一片薄荷草,看她这模样,便十分大度地分给了她一片:“怎么,坐马车坐晕了?来一片。”   玄姬推开了黄姬的手,十分郁结的模样,黄姬摸了摸她额头:“怎么了,没发烧啊,这副模样,看上哪个帅哥儿了?”   “别闹,”玄姬忧心忡忡地对黄姬说道:“我觉得主子是不是因为之前贺帝的事情,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不信任。”   黄姬嚼着薄荷叶的速度慢下来,扳过玄姬的脸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最后得出结论:“没生病啊……”   “我是说真的!”玄姬打开了黄姬的手,气鼓鼓地说道:“我跟你讲啊,刚才……”   于是玄姬就把自己和沈渊的对话告诉了黄姬,还特别加重了语气对黄姬说:“主子的反应真的是太太太!太平淡了!就像金邬公主和她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一样!你说,若是换在从前,主子能这样吗?!”   黄姬听了之后也陷入思考当中,她摸着下巴道:“的确不应该啊,按照主子之前对金邬公主的宠溺程度……”   这时天姬正好路过,看玄黄二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便问道:“你俩在干啥呢?”   “阿天!”   玄姬又把之前对黄姬说的话再对天姬说了一次。   天姬脸上浮现出很古怪的笑容,也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也没什么嘛,我觉得很正常啊。”   “哪里正常了!”玄黄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呃……”天姬挠了挠头,开始转移话题,“好了,主子那边应该要从景昌殿那边回来了,我们还是先去延英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握拳!下个坑决定填凰名 对不起我挖了那么多坑 但是我真的会一个一个填满的 关于敬武和贺雍 我想说他们之间也许有过好感 但也仅限于好感 在这样的人设下 动心是真的不可能的事情 QAQ也有作者脑洞太偏的过 请大家见谅 谢谢大家一直都在 我爱你们   ☆、召见   久在牙城的沈洵见到沈渊的第一眼便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且先不说在他得知沈渊受伤后险些亲自赶往前线,便是在这四月阳春中看着益发消瘦也益发坚毅的她缓缓走来,也让他失了魂。   及至沈渊在群臣朝拜中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才稍稍回神,对她请了个安:“陛下。”   这声称呼倒是让沈渊咋舌,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沈洵,道:“听你这样唤孤实在是很别扭,你还是唤孤长姐吧。”   她满身征尘而归,将西狄半国疆土尽收囊中,意气风发,一步步踏上丹陛,受万人景仰。   之后沈洵随着她往延英殿走去,沈渊在前面问道:“嗯,她怎么样?”   沈洵晃了晃神,才想起她说的是谁,便答:“是那样,整日郁郁不乐,摔碎了不少物件。”   “由她去,也不缺这些物件。”沈渊的声音中掺杂着不明朗的情绪,“孤去看看她。”   二人才至延英殿前,正巧遇了天姬玄姬与黄姬三人,玄姬因为之前的事情对沈渊心有戚戚,不情不愿的给她请了安后便闷着不吭声,有别于以往。   沈渊只是看了她一眼后,便抬步迈入了延英殿中。   五人才进入,便听得一声极脆的声响,又是一只花瓶被摔碎,黄姬好奇探头去看,立马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去推玄姬,玄姬闷闷不乐的瘪了瘪嘴:“干嘛?”   黄姬指了指立面:“你看啊。”   “不看。”   “你看看就知道了!”   “有什么看的,我不想看。”   玄黄二人推攘之间,又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嫩得像是初春的梢头柳,一掐便能掐出水来:“滚出去!”   这声音——玄姬一个激灵,忙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堆碎瓷面前,软软的眉毛拧成麻花,整张脸都写满了郁愤,尖着嗓音道:“都给本宫滚出去!”   “金邬殿下!”   玄姬失声唤道,金邬听到了声音看过来,从前她最亲的便是玄姬,小脸上的郁结稍稍舒展,一声玄姬正要唤出口,乌溜溜的眼底却又蓦然闯入另一个身影。   卓然傲骨,万千风华,惯是金邬熟知的模样,往前她期盼着自己能成为这个女子,如今她却痛恨她的每分每寸。   “你出去!”金邬尖叫了一声,又搬起一个花瓶向沈渊这边砸来。   金邬扔东西的准头不佳,沈渊便站在那里避也未避,花瓶在她身前丈余之处摔成碎片,沈渊眼底尽是淡漠的情绪,她看着金邬:“孤若是出去了,谁来管你。”   “谁要你管!”金邬眼眶通红,“你杀了我父皇!你为什么要杀我父皇!你说啊!父皇对你那么好,还为了你出兵,你便是这样对他的!”   “都退下。”   冷冷清清的一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之后殿内便只剩下沈渊与金邬两个人,金邬仍旧是红着眼死命瞪着沈渊,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形容。   但在沈渊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还是本能畏惧地往后退了退。   沈渊向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宽衣解带,金邬慌得捂住了眼,满面羞愤地吼道:“你不要脸!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   说话间沈渊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那曾教过她握笔拿剑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手从她眼前移开,金邬立马闭紧了眼,咬牙切齿地道:“父皇教过妤非礼勿视!你这样是什么体统!”   可偏偏沈渊还引着她的手往前抚去,金邬急得面红耳赤,跺着脚:“你到底要干什么!”   吼声在她触碰到沈渊胸口那道凸起的伤疤时戛然而止,金邬诧异地睁开眼来,她小小的手掌所覆盖的地方,正是一道三指宽的伤疤,说狰狞也未必,但横在这冰雪一般的肌肤上,却刺目得可怕。   金邬嘴唇一抖:“这……这是……”   沈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是你父皇给孤的礼,在沛海大捷之后,在孤举酒向他庆贺之时,在孤将后背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的那一刻,他刺了孤一剑。”   她眼里的神色冰凉,看的金邬发自内心地感到颤栗:“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险丢了性命,若孤在当时死了,金邬,你会不会这般质问你的父皇,为何杀了孤?”   眼泪断了线般落下,金邬拼命摇头:“父皇不会的……父皇不会杀了你……父皇那样好的……你在骗妤!”   “孤为何要骗你,”沈渊松开了金邬的手,直起身来将衣襟理好,她神情带着悲悯,“你的父皇于你而言是好人,于孤而言未必,他这一剑早斩断了与孤之间的情分,孤也对你说过,孤不是好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他的一剑之仇,本宫必然会回敬给他。”   “孤什么都能割舍,却唯独想到了你。在孤到邺宫之前,你便是孤身一人,若没有他的庇护,你不可能成长到这般岁数,若新帝登基,你该何去何从?和亲?嫁人?成为政治棋局中的棋子?”   “金邬,这世上除去孤,再无人更能将你放在心上。所以哪怕是你恨孤,孤也要将你带回南戎来。还好你是有恨的,并非生无可恋,这样你能活下去,活得更为鲜明一些,孤也很是欣慰。”   “延英殿便由你住着,从明日起,孤会让人来教你学课。”   这句话瞬间又让金邬清醒了过来,她瞬间又变回当初那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模样,攥着手道:“妤不学!”   “不学也得学,由不得你。”   丢下这句话后,沈渊便离去了,剩下金邬看着除去自己外空无一人的殿宇,跪坐在地上,呜咽着哭出了声。   *   沈渊归牙城后,定下新朝的年号为光朔,意为朔气金柝,重光南戎。新国主大赦天下,并轻徭赋减刑罚,经过战事后的国家都需要休养生息,同时南戎也与北夷订下了盟约,二十年内互不相犯。   一切都看起来很好,春日里万物新生,整个南戎都像是焕发了崭新的生命力一般,朝气蓬勃。   沈渊终日劳碌于朝堂与案牍,前朝积压下来的事情很多,许多弊病需要由她亲自剔除,还一个公正清澈的吏治,这让她更是无暇分心于其他的事情,导致某一日她突然想起来时,那人已经未在视线里出现很久了。   观沧海是南戎皇宫中的一处景,也非是真沧海,只郁郁葱葱的竹林中高立一座楼阁,夜来凭栏,竹海因风起浪,比之沧海也不遑未过,沈渊惯爱在此处看书休憩,此时听着竹叶声窸窣,那一截拂过翠竹的紫色衣袖便跃入脑海中。   倦怠徒生,她放下手中的古籍,对玄姬道:“孤多久未见过留安侯了?”   玄姬眼皮一跳:“禀陛下,半月了。”   “嗯,半月,也便是说他半月未上朝,是溺死温柔乡中了?”沈渊啪地一声将书在桌案上一摔,“让他滚进宫来。”   “即刻。”   待那从容的脚步声响在楼阁间时,约莫已经是三更了。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沈渊睁开眼来,沉沉的明月光照在他前襟上,他靠在门口对她笑,玄姬等人都已经识趣地退开了,只有他一人,身后是漫无天际的竹海,被月光镀成了银色。   他动也不动,倚靠着门口对她笑:“陛下深夜召臣入宫,所谓何事?”   沈渊手中捏着一支墨管,他的身影落在她眼中,添了几分稀疏的笑意:“半月不早朝,知罪?留安侯最好给孤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说着便将墨管朝他掷去。   老留安侯在交战时便逝世了,谢长渝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就连沈渊曾想让他回突渌去守孝,他也拒了。但他此后三月都穿了一身孝服,沈渊回牙城后便收了谢家在突渌的兵权,子承父爵,谢长渝便成了留安侯,另兼户部侍郎一职,居于牙城,还是从前的府邸。   谢长渝躲开了那支墨管,闷笑了一声:“臣病入膏肓,所以不能上朝,这在此前已经递过折子给陛下了,陛下没有看见?”   沈渊怔了怔,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折子都是由地姬整理分类后给她看的,至于那些请假的折子她一概都未看,只叫地姬打回去,这样想着,谢长渝却又近了一步,他带着一身月色走进来,抬起手臂来,摊手向她:“这病入了肺腑,大罗神仙也难救,合情乎?合理乎?”   阁楼如浩瀚海中的一叶扁舟,沈渊斜撑了手臂躺在长椅上看他:“病?孤看你确实病的不轻,脚步虚浮,印堂发黑,双目无神……”   在刚刚等待谢长渝的这段时间里,此前被她刻意忽略的有关于谢长渝的种种消息都从脑海中翻了出来,什么彻夜高歌,什么醉枕美人膝,什么鏖战三日,听得她都暗自发笑起来。谢长渝这个人她如何不知,便是这些时日忙于政事,她也知他生性凉薄又苛刻,怎容许旁人近身。   说到底还是太过于了解。   但当他带着满身酒气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却是想将他从阁楼上踢下去,让他洗干净后再来见她。   酒气里的脂粉香让她皱眉,她嘴角的笑意更是讥诮:“孤倒忘了,留安侯在从前便是个掷果盈车的角色,揽尽欢愉,美人唇喂葡萄,膝上饮酒,都是孤亲眼所见。”   她声线一冷:“你以为孤不会剥了你这身官服?”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HE 之前设定的结局我现在想都不敢想 嗯但我还是会把之前想的写出来 ><放在哪儿我还没想好呢 总之谢谢大家的支持 下章发糖?肯定的!   ☆、终章   谢长渝眼底含笑:“陛下要剥了臣的官服?”   他的声调实在是暧昧,融进了夜色里,将那一弯挂在窗间的勾月也烧燃:“原来是陛下是让臣来侍寝的,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拐弯抹角,臣这就自己剥了自己,送给陛下。”   沈渊脸色一变,他却开始解衣,先解了鱼符,鱼纹粼粼流光跃金,她亲手所赐,被他日夜辗转在手,尚留有体温,又解了苍玉佩剑,锒铛一声落地,最后解开衣袍,只剩单衫与锻靴,身无长物,他展臂向她,带着笑:“臣已自救,求陛下成全。”   他便近在眼前,衣衫坦荡,沈渊顿时黑了脸:“谢长渝,你可知自重二字怎么写?”   伸手一拉,便将他拉入怀中,他含笑的眉眼便在眼前,整个人撑在她上方,呼吸都近在耳畔,她捉着他的衣襟,将衣襟都扯得松松垮垮,一眼望去便是他衣里紧实的胸膛,再往下看便是那狰狞的伤疤,沈渊咬着牙:“孤警告你,穿回你的官服,你若敢再脱一次……”   “嗯?”未等她说完,谢长渝便笑着问道,“敢再脱一次的话,陛下要拿臣如何是好呢?”   他抬起手来,用指腹描摹着她美好的唇形,火从这里点燃,传入脉络骨骼,整个人都被灼烧:“臣自荐枕席却被陛下弃如敝履,臣好伤心。”   不由分说吻了上去,她的唇软中带着温热,清甜而又醉人,撬开唇瓣像是开启了一坛好酒,醉死在月夜的梦中,剥开了她的层层心防,玄衣金龙都落了地,她一把发如流云般披下,被他握在掌中,细细亲吻,温柔的话语响在耳畔,他说:“月色正好,不妨一梦。”   梦中是抛却了江山天下,儿女私情成了佳话,沈渊心头一揪,凑近他耳畔,轻声道:“谢三,孤给你赐婚,好不好?”   谢长渝面色倏忽一变,冰霜浸入眼底,却是笑了一声:“好。”   他吻着沈渊的指尖,看着她身体轻微的颤栗,温柔地说道:“陛下是欲迎臣为皇夫?这万万……”   长喘一息后,他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使得。”   “你……”   真是无耻,无耻极了,沈渊想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其实早该料到他是这个回答,风从窗扉侵入屋内,灭了案头的那盏烛,月光在他的唇角又是温柔又是料峭,他略略埋下头来,抵着她的前额道:“臣,谢陛下隆恩。”   这是恩吗,是的,只要是她给的,都算是恩,他叩首称谢,如今他与她是君臣,再也不是那个骑马观花的年岁了。   有种隐蔽的喧嚣要破体而出,沈渊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掰过他的下颌,重重地撞了上去,毫无章法地啃咬,直至唇齿间添了血腥味,才稍稍平定了她眼底的戾气。晃眼如当年,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当年,谢三与阿渊,是回不去的年少了。   她心底的惧,在这暗无声息的夜里爆发出来,险要将她淹没,这半月来的案牍劳形,都是为了避免自己想起,想起那件压在箱底的嫁衣,绣了二人前半生的纠葛,青石云松,酒肆教坊,牡丹雍容,寒梅傲骨,都一一观尽看遍,享过这样无羁的岁月,便是够了。   他的唇落的每一处都撩起颤栗,月光下的雪比酒还要醉人,他吻过她胸口的伤,辗转吸吮,仿佛同样伤在他的身。   他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啊。   就连进入也是极尽的温柔,她的脚踝搭在他肩头,盈盈便是一握,眉还是拧在了一起。月色暧昧,扁舟在竹海中摇摇晃晃,危险而又让人着迷。   *   “谢长渝。”   再睁眼时,她已神色清明,那人正替她揉着腰,温温柔柔地:“嗯?”   她声音有些哑,谢长渝给她端了杯水来,又帮她披了衣,才捉起她的手来轻吻:“陛下唤臣何事?”   你原谅孤吧。   原谅孤无心情爱,辜负千军万马。   她看着他,仿佛方才缠绵的是另一人,再没有炙热的喘息与情动,无情而又决绝:“这样够了么?”   谢长渝嘴角的笑慢慢凝固,沈渊继续说道:“孤给你一道圣旨,你何时想迎娶那位……少姜姑娘,孤予你们风光十里,四海咸贺。”   每一字说出都如利刃切肤,那双为她披衣端水的手顿在腰间,堪堪隔着衣料触到肌肤,沈渊喉头哽了哽,却僵着脖颈问道:“留安侯,还不谢恩?”   “呵——”   这一声笑从谢长渝喉间沉沉滚出,像是血肉被利刃剖开,百年之后霜风吹开黄土,风骨不在,只有白骨,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冷,甚于青木奇花阵中的戾气,更甚于送嫁时的冰凉,他的手叩在她的肩,力气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骼捏碎:“圣旨?”   强忍着疼,沈渊微微扬起下颌,毫不躲避地迎上他的目光,再没了缠绵悱恻,谢长渝勾起嘴角,眼底却是笑意全无:“陛下隆恩,臣不敢不谢。”   他慢慢放开了她,退开去,跪在地上,嘴角略扬地道:“臣还有一请,但求陛下应允。”   苦涩灌满了喉头,沈渊沉默了许久,才道:“讲。”   “臣请陛下主婚。”   沈渊被外衣笼罩的手指骤然紧缩,指甲嵌入掌心,面上却是不动分毫:“原是这等小事,孤赐的婚,自然由孤来主婚。”   “好,”谢长渝从容地看着沈渊,眼底不起一丝波澜,“那边一月后吧,十里风光不必有,四海咸贺也不必有,红烛一对,合卺两盏足矣。”   他缓缓站起身来,弯腰将之前解落在地的衣物捡起,一件件穿上,在离去前又丢下一句:“也没有嫁衣,臣此生只备有一件,在熙定二十年时送与她人,伺候再不会有了。”   他没有回头,月光落在他肩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霜:“陛下,请珍重。”   珍重。   夜风将楼阁外的竹林摇得簌簌生响,如下了一场浇熄万物的雨。她是惧的,信无可信四字如鲠在喉,教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她这一生都没有怕过什么,哪怕在最寂静的深夜里,也不曾痛哭失声。   直到如今,恐惧如凶猛的野兽整日撕咬着她的内心,无处发泄无人知晓,她在等他来时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   得之我命,失之我幸。   哪怕紧咬下唇竭力忍耐,也终是有水泽悄无声息地滑过下颌,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才知道对方真正所求是什么。   将他束缚在身侧,以江山社稷来诓,他谢长渝,怎能屈于她之下。   那他若不位于其下,帝王之上又是什么。   所以孤放你走,天高水长,此生怀缅,也好过终成怨偶。   *   沈渊给谢长渝赐婚的这件事情一传出去,整个牙城都轰动了。   但是反应最大的还是与沈渊最亲近的那几个人,白情是最坐不住的,端上了差点被吓脱臼的下巴就跑去找了沈渊。   得到沈渊肯定地回答后,他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站着也不说话。沈渊被他看得有些烦,扬眉:“师兄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出去吧,孤等下还要同闻远商讨罗城蝗灾的事情。”   白情也没说什么便出去了,换了闻远进来,将罗城的事情商讨完毕后,闻远领命而出。   在外面等着闻远的白情看着他出来了,眼疾手快地追上去拦住了闻远,闻远停了下来看向他:“白先生?”   白情呵呵地笑:“闻中书啊,和陛下商量事情商量完了?”   闻远此时位列中书侍郎,但还是对白情作了个揖:“是,白先生有什么事吗?”   “哎呀你也知道嘛,就是留安侯赐婚的那个事情……”   闻远点了点头:“嗯,这个闻某知道。”   然后白情就看着他,闻远以为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也没有说话,微微侧了侧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形容。   “哎呀!”白情挠了挠头,“就是赐婚的这件事情嘛!”   “闻某知道啊,所以呢?”   “什么所以?”   “就是……”闻远斟酌了片刻用词,“这和白先生什么关系呢?”   白情被闻远问得一时语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他可以看着这两个人从青梅竹马走到狼狈为奸,一路针锋相对可谓是天地无双的绝配,现在这俩人不知道闹什么别扭,竟然闹到一个给另一个赐婚的地步?   身为二人的师兄,白情愁得头发都白了。   这两人都不在一起了,那还有没有天理了?   白情扯了扯嘴角:“闻中书不觉得很奇怪吗?”   闻远想了想:“白先生觉得很奇怪吗?”   可不是废话吗,每次和闻远说话白情都会被气得半死,他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说话能拐弯抹角磨磨蹭蹭到这种地步,白情磨了磨牙:“这不奇怪吗?陛下竟然会被留安侯赐婚,而且还是另外一个女子。”   “不奇怪啊,”闻远笑了笑,“在闻某看来,陛下做什么都自有她的道理。”   说罢,很恳切地看了白情一眼:“您说是吗,白先生?”   白情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闻远说完后便悠悠然走了,闻远这处下不了功夫,白情就把主意打到了狐影身上。   可白情跑遍了整个皇宫都没见着狐影,正思索着狐影上哪儿去了,就碰见了带着金邬公主四处消食溜达的玄姬。   上前一问,玄姬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哦,你说狐影啊,她最近老往闻中书府上跑,说是替陛下传信呢,陛下哪儿有那么多信要传给闻中书,我看啊,是她……”   玄姬一说起这些来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情有时都发自内心地佩服她,趁着这会儿她还没说上瘾,白情赶紧出声打断了她:“哦这样啊,那算了。”   被人打断的玄姬显然有些不大舒爽,但念在白情是自家主子师兄的份上,她也大人不计小人过,见白情要走,她忙拉住了他:“白先生找狐影什么事啊?”   白情哦了一声:“没什么事,就是陛下给留安侯赐婚……”   一直沉默不语的金邬突然出声:“留安侯?就是那个谢长渝?”   金邬如今的精神要较刚回来时好上许多了,但依旧是不见沈渊,玄姬听这小祖宗发话了,一下就慌了,对白情可劲儿地使眼色,白情不解地看着她,玄姬干脆一把将金邬抱了起来,对白情道:“那白先生慢慢找,公主渴了,属下去给公主找水喝。”   直到她走远了,白情都还能听见金邬脆脆嫩嫩的童声:“本宫什么时候说自己渴了?”   找了许多人都无果的白情,最终来到了留安侯府前。   本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的留安侯府却是大门紧闭,白情上前叩门,里面传来侍从冰冷的声音:“侯爷不见客。”   白情说:“我不是客,你对谢三说,他二师兄有话想和他说。”   门内寂静下来,过了片刻又有脚步声接近,侯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谢长渝。   白衣黑发的少姜眼神里依旧凝着冰霜,她对白情说道:“说。”   白情摇了摇头:“我是要对谢三说,不是你。”   少姜没有让步,乌紫的嘴唇动了动:“他让我来。”   这真是个执拗的少女,谢长渝真的原意娶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想着,白情又把眼前的少女打量了一遍,他肆无忌惮的目光没有对少姜造成任何影响,少姜还是那句话:“说。”   “没什么了,”白情收回目光,“我不过是来问他一句甘不甘心,但现在突然想起,只要是事关于她的,他从未不甘心过。”   白情的笑凉凉地浮在眼底,他看着少姜道:“这样吧,你替我对他道一声恭喜。”   究竟是谁困住了谁的一世情长。   *   时间如白驹,瞬息便过去一月,无风且无浪,谢小侯爷的成婚之日业已到了。   这一个月谢长渝都未曾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销声匿迹一般,哪怕是大婚当天也不见踪影。   众人都奇了,这侯爷怎么说也是对西狄那场战役中的功臣,怎么反倒落得有些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连这大婚都凄凄惨惨,门庭冷落的,再说了今天这日子,黄历上写的也不是宜嫁娶啊。   连个吉日都不选好,这还大婚什么啊大婚。   虽然不是个吉日,但也挡不住这月色在这夜晚铺开,沈渊一身常服出现在留安侯府中,沿着小路逶迤行去,谢长渝居室的檐下高高悬起了一对红灯笼,除此之外再无旁物,瞧不出大婚的半分喜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平日乌紫的唇上抹了艳红的口脂,让少姜的脸多了几分血色,看起来倒真有新娘的几分娇俏,她穿了一身红衣,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沈渊的手负在身后,微不可察地又握紧了一些,她看着少姜,问道:“他呢?”   少姜没有说话,风拂过她耳畔垂下的发,屋内是满堂明珠,红绸高挂,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沈渊面色一僵:“孤问你,他呢?”   “你在意?”少姜偏了偏头,问了两次,“你,在意?”   “孤在不在意,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沈渊沉着脸从她身边走过去,屋内果然除去少姜便空无一人,似被一双手揪住了心脏,血脉都被拧成了麻,少姜又走进来,拿起了被镇纸压住的那张字条,递给了她。   沈渊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那字里行间的风流,见字如面。   他说——   敬这江湖多情,造就我此生彷徨;   敬这人心易变,造就我此行荒唐;   敬这天地无改,造就我此身怅惘;   敬这盛世江山,敬这暮雪白头,敬这管弦风雅,敬这枯柳弯腰,敬这曲终人散;   敬我,一等风流,二等傲骨,三等多情,四等清高,五等猖狂,六等不羁,七等恣意,八等自在。   却输在,九等痴心。   沈渊看着这一百一十字,指尖险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掐破。   真是无耻至极。   便是连诀别书也要将自己夸上一夸,沈渊知晓谢长渝的自恋,但从未想过他这样自恋。   一等风流却输在九等痴心啊。   少姜不知在何时走了,就像她当年出现在玉阑山庄那样突兀而又悄无声息,像冬日的一捧雪被春风一吹,只能消散了去。   而春日已经过了,留安侯府中植了不少矮樱,此时花已落尽,叶片肥厚荫绿,月光从中稀稀疏疏的落下来,是古今不变的冷清。   巨大的空虚从心间漫出,沈渊抬起头来,那一对红烛燃过大半,颤颤的红泪滚下来,凝结成了难堪地模样。   走了也好。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抬手将那张字条放在烛焰上,一下就燃了起来,烧成灰后再也见不到了那风流的字迹。   沈渊缓缓走了出去,身影更甚以往的萧索冷静。   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次,走了也好。   *   因着熙定末年那场伤筋动骨的战事,光朔元年女帝便下令减轻傜赋,并重造户籍薄,免了夏税,便只征秋税了,这让在战乱中家徒四壁的百姓觉得宽裕了许多。   举国都处于修生养息的阶段,闲适得很,人一旦闲下来就会喜欢凑在一起磕牙唠唠家常,谈谈国事,这无论放哪儿都是不可避免的。   “诶诶,听说新国主在才登基的时候因为太过劳累而病了呢。”   “也是呀,一个女娃娃去当国主,真是苦了她唷,每天想那么多的事情,不病才怪咧。”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就觉得这位国主好得很,不输历代国主,”说话的人明显对新国主很是推崇,“这病足足病了有一年,听说呀吓人的很,但国主还是十分勤劳地每天都在上朝呢!”   “咦!都不怕传染给朝臣么?”   “你在乱讲些什么,什么病都会传染么?瞎讲!但大概是觉得露出病容不太妥当吧,国主是带着面纱听政的呢。”   “到底还是个女娃娃家,对面皮这类东西看的很重嘛。”   “别人国主生得也是很好呀,哪像你……”   “我怎么了?咦,兄弟你这话说的不对哦,是不是想要和在下打一架?”   ……   坊间的这些议论自然不会传入皇宫里面,那个在南戎百姓口中生得很好又十分勤劳的女国主现下却有些焦头烂额。   如今是光朔六年了,白情在牙城呆得无趣,早在三年时候辞行去云游,沈洵与闻远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重,今日早上她竟然收到一封弹劾闻远去逛小倌坊的折子。   但这不是让她最糟心的。   “母亲!”   脆生生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沈渊眉心一跳,让玄姬去推开了窗,金邬就趴在了窗口喊她:“母亲!”   “什么事?”准没什么好事。   “长情他哭了!”   沈渊拿笔在眉骨处搭了搭:“他哭了你来寻孤做什么,孤现在很忙。”   女帝的回答十分言简意赅,但金邬还是不死心,她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过了一会儿又直接从正门闯了进来。   “诶诶诶!殿下——”   外面的侍卫拦不住她,她抱着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人对沈渊露牙笑道:“长情他闹着要找您!”   真是……   金邬怀里的那个小娃娃正耸着肩膀在哭,沈渊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天姬!”   “属下在。”   女帝无情地埋下了头:“把金邬和长情都拎出去。”   “母亲!”“呜哇哇哇……”   金邬殿下以及她怀里的肉球被天姬给拎出了书房,她跺着脚狠瞪了那些憋着笑的侍卫一眼:“笑什么!小心本宫挖了你们的眼睛哦!”   又抱着肉球走了。   值守是很无聊的事情,无聊的时候探究八卦一下最能打发时间,这些侍卫就又凑在了一起。   “金邬殿下怀里的那个娃娃好可爱哦!”   “你不要命啦,那是长情殿下!”   “什么长情殿下,陛下不是没有皇夫嘛,怎么会有孩子呀。”   “哦哦,这个好像是陛下微服出巡的时候从哪里捡来的呢,说是没人要啊实在是可怜得很,陛下仁心,就给捡了回来啦。”   “这样的哦,那也算捡的很好嘛,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没人要呢?”   “不知道嘛,听说长情殿下小时候长得不太好看,像猴子一样,如今才算长开了,也许是那时候嫌殿下丑,就把殿下丢了。”   “殿下还真是有个很可怜的身世呢!”   外面侍卫讨论得热火朝天,沈渊却看着一封邀请函皱起了眉。   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玉阑山庄,是点名送给晋川的。晋川这个身份她现在有时也在用,被人找到也是难免的,但这邀请函却是邀请晋川去参加敛宝会的。   一晃神她又想起了那乌木面具。   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吧,沈渊面无表情地将邀请函放在一旁,撑着额将闻远递来的折子又看了一遍。   *   玉阑山庄的路她是识得的,经年未至依旧是生于白云间的仙人做派,下车覆眼,随着侍仆往里走时,沈渊却觉得与当年自己走过的路有些不大一样。   也许是庄主又大兴土木改建过了?   久居高位,她如今每走一步都是威严的气度,不急不缓,领着她的那个侍仆笑了笑:“晋先生当真是较当年更为稳重些了。”   沈渊脚步顿了顿:“你记得晋某?”   “自然,”侍仆的声音带着山间的水雾,“当年就是某带晋先生走过这一段路的啊。”   “这样,”沈渊也笑了,“当真是缘分。”   她如今也会说缘分二字了。   这回的路格外曲折漫长,当进入一片地方时,耳畔的簌簌响声不绝,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侍仆说了声:“到了,晋先生。”   然后似乎是对她拘了一礼:“某先告退了。”   沈渊在原地站了片刻后,才抬手解下了覆面的紫绫。   久被蒙蔽的双眼忽见光亮,也需要缓上一缓,眼前的景物渐渐明晰起来,月夜,竹林,竹屋。   竹屋前斜倚着一个人,向她摊开了手,手心捧着一段难以言明的月光,像是邀约,又像是挽留。   她愣在原地,任风吹过竹林,地上月影婆娑,只有那一声才能入得了她的耳。   “阿渊。”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要鞠个躬,感谢这半年来大家对我的支持,嗯从二月份开始决定写文到现在差不多也半年啦,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做什么都是没有持久性,也没有日更,而且还是在没有大纲的情况下把这篇文写了出来,我现在回过去看真的是没眼看。 我在前面埋了很多伏笔到最后都没用上,所以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再写一遍,我一定会好好写。 还有我字里行间啰啰嗦嗦的毛病一定要改…… 关于江山长情,凭着本心来说我最开始设定的真的是个BE,没眼看的那种be,其实伏笔埋多了我能写几个不同的结局,但是HE的话只有这一种。 接下来还有番外,但在这里我要很严肃的说一遍!不!说三遍! 不接受BE的不要看番外!!!! 不接受BE的不要看番外!!!!!!! 不接受BE的不要看番外!!!!!!!!!! 因为番外才相当于是我的正统结局,我会解释一些伏笔,但我觉得番外还是不能把我埋的所有伏笔给挖出来,所以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重写这本书,到时候希望大家都还在。 真的是辛苦你们了……这本初心写成这样我好对不起我的宝贝 谢谢大家啦,新文叫凰名(其实也不算新坑,我还在修改当中),戳这里点进去哦,喜欢就收藏一个吧,谢谢! 真的真的很高兴能写东西给你们看,希望能一直同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